60 .幹涸叔祖以三城萬金換我歸去,王上不……

因是觸怒了闊延孜汗,出金城郡後,江小蠻原先較旁的囚俘們略好的待遇就盡撤了。不僅撤了,甚至在又一次被召後,連必須的食水都被奪了。

大軍又行月餘,過沙州後,在一片戈壁荒攤的邊緣處,迎來了漢歷新年。

雖然是缺衣少食,江小蠻靠分食着衆人的一點救濟,外加此地氣候逐漸幹旱溫暖起來,倒也是帶着那六十餘同伴盡數走了過來。

然而就在他們以為後頭不會再有那麽多凍斃傷病時,大軍卻是一頭紮進了漫漫無際的荒漠中去。

天地高闊,黃沙無盡。

看似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領路的向導卻能游刃有餘地于其中穿行。這條路,過八十裏荒漠直入鄯善,是百年來商旅們走熟的了。

可老馬失蹄。正月末的這一日清晨,江小蠻正裹了髒破一團的破襖子,蜷在枯樹下,愈發消瘦的小臉上,口唇處已然皲裂蛻皮。她正接過羊環遞過來的半塊硬得如石塊的馕,指尖用力撕扯着。

“汗王有令!還有七日出荒漠,今日開始,飲水減半,各自知曉克制!”

這道令是由傳令官騎了快馬通傳于各部将士的,而後又有第二道令,當衆絞殺了管軍糧食水的人。

第三道令,卻是直接頒到了江小蠻面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現下大軍受困,後面的七日,只會再分他們兩次飲水。

江小蠻蹙眉,心頭凝重卻是神色寡淡地同羊環等人對視了眼。

原本給的水就已是極勉強才夠,清早去領的食水,大部分人都已經是吃了個一幹二淨。也就是她們幾個,讓來讓去的,估摸着還總能再用上一頓。若是後頭三日皆不再供水,怕是會有人挨不過去。

聽了這道令,漢民們有明白過來的,有兩個帶了鐐铐的男人,終是不堪路途苦辛,上前直接就用粟特話大聲責問沖撞起傳令兵來。

似是刻意等着一般,騷亂剛起,立刻就上來幾個王座邊的近衛,抽了彎刀,策馬過來不由分說地就朝那兩個領頭的砍去。

江小蠻瞥開眼不忍去看,她認得那兩個老大人,原皆是鴻胪寺權望頗重的上卿。

頭顱滾落入沙,身後的幾個漢民驚駭異常得紛亂而退,皆是縮避到一處,再也不敢發出任何丁點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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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一儆百,很多時候就是這般的見效。

兩日後,大軍行至這一片荒漠的最深處。

“主上,一切業已察備妥當,入夜後必會萬無一失。”參将拎着一個裝水的大皮囊,正細致地将一應兵變安排複盤着。

在他面前的男人,卻是始終緘默不語地聽着,碧玉一般的深刻眸子裏,是比頭頂的耀目烈陽更濃烈的情緒。

只是一閃而過的,叫旁人覺察不着。

聽着參将的密報,他只是偶有颔首,講到最後合圍的陣勢時,又凝眉打斷,有些疾言厲色地将漏洞指出改了。

那參将也是舊日王廷的近衛,如今都三十五了,正比他的主上還要年長十歲,最是有謀穩妥的一個舊臣,此刻卻額角發熱,微抹了把汗去,拱手稱是又将水囊遞了過去。

“主上已有二日未進食水,夜裏怕有好一番鬧。”說着,躬身擡手,把一個沉甸甸的大水囊送到了近前,既是懇請也是催迫。

提耶終是回身正視着他,緩緩接過水囊,開口卻是一句:“夜裏的事,押後再行。”

見參将投來驚異詢問的眼神,他抱緊了皮囊,在快步出營帳前又補了句:“汗王的大王妃病重,等入鄯善後,情勢有變,不必再于此地犧牲。”

這一夜下弦月明,星子如寶石般嵌綴于絲絨般的夜幕中,可是這樣的大漠美景,枯楊下的漢民囚俘們卻是絲毫無心去感受。

兩個晝夜無水可飲,兼之行軍的腳程愈發急促,每一個人到了夜裏安營之時,都是早早就躺下,盡可能地存留體力。

天不過才黑下一刻,大軍就靜悄悄的死寂無聲。江小蠻卻是睡不着的,支走了日常相伴的幾個人,她獨自倚在氈房背風處,思慮甚重地仰天望着長勺型的一帶星辰。

汗王的苛待是愈發明顯了,白日士兵營分水之際,她留神觀察了,全沒有飲水減半的樣子。雖說是要防備他們這些囚俘,可青壯年男子早已上了鐐铐,武人也是一個未有,三日不與清水,幾乎就是故意要借機渴死他們似的。

這些多有涼國的股肱,外加那些工匠,許多可都是菖都城千裏挑一的能人。而這一路摧折,已然損失了十之二三。看來闊延孜汗也只是個目光短淺,兇暴強權的昏聩之主,照這樣下去,就是到了王廷所在,也未必能安身立命的。

又想到昨日病倒的許太宦,江小蠻忽而悲絕阖眸,猛地仰頭看向墨藍如畫的天際,眼底是無可奈何的哀問,甚至起了些玉石俱焚的恨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若是明早再無清水……

沙漠裏晝夜溫差大,她壓着聲長出了口氣,映着遠近火光,口鼻間霧氣彌散、升騰又消匿。

寒冷卻早已不再是最大的敵人,咽了咽幹硬嘶啞的嗓子,她幾乎已經看到,後面的四五日裏,身後氈房裏的這六十人,怕是要大半埋骨于此。

天無絕人之路。

轉身握緊了拳頭,江小蠻暗自想明白,這些異族兵言語部族不一,如今汗王既不給他們活路,倘若汗王突然暴亡,或許情勢變了,能有一線生機。

就在她思慮決心之際,背後忽的過來個喝罵不止的西域兵,似是無意路過般,随手将她朝氈房處推搡了一把才離開。

一個褐色的大皮囊被塞進了江小蠻的懷裏,她心口一顫,随即假意晃了身子跌倒,又故作恐懼的樣子,快步掀簾回去了。

這一夜,風平浪靜,一直到天光微明之時,卻有從東邊來的信使追上了大軍的腳程,把涼國勤王諸路軍的信件送了過來。

早起後,江小蠻正抱着個倒懸的空水囊,竭力把最後一滴清水滴入許集的嘴裏。她剛用食指沾濕了口唇,其實卻是将水囊裏的水盡分了衆人,自己一口未飲。

才剛把水囊藏好,就有一隊士兵沖了進來,開口一股生硬的漢話,語氣裏倒是一反常态的恭敬:

“吾等見過涼國公主,公主殿下,汗王有令,請您移步王帳一敘。”

王帳的氈房足有六丈方圓,哪怕只是宿歇一夜,也頗費功夫的用黃藤條編搭出了內外三重隔間。其中暖爐澡池,安寝的絨毯熏香,在這空曠荒漠裏,顯得異常奢靡。

所有的從人都被揮退了,闊延孜汗是在氈房最正中的虎裘卧榻上,接見的她。

說是接見,概因江小蠻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耐性溫文的一面。

“信件也給你看過了,如今大王妃病重,你我二人聯姻,待本汗徹底掃蕩了西疆,就立你為國母。”

闊延孜汗勾唇淺笑,甚至親自提了銀壺走近了為她滿斟,那雙鷹目裏滿是躊躇大志。

幹渴了數日,江小蠻定了神色,端過透亮的瑪瑙杯,等聞到這是酒液時,面上卻是哂然一笑,毫無懼色地淡然看了眼矮桌旁的男人。

她仰頭一飲而盡:“叔祖以三城萬金換我歸去,王上不受,卻要娶我為妾?”

胸腹裏幹涸得就要裂開,她素來嗜酒,而此刻,面前的烈酒便成了解渴的良飲。

一杯接一杯,到了後來,已經是獨自搶過銀壺,對着壺嘴自飲。

闊延孜汗哼笑了聲,因了崔昊的信,卻是愈發看這女孩兒順眼起來。

他雖已三十有九,卻時常還覺着自己同年輕時候沒什麽兩樣的。男人的面孔同漢人無一絲相似,最具特色的一雙鷹目,正灼灼生輝地瞧着眼前的女孩兒,這個比他女兒娜依力還要小一歲的姑娘。

“公主意下如何?”傾身上前,闊延孜汗扯去了那方小帽,竟是出奇溫柔蠱惑地撫了把那絨毛新生的頭頂。

漢家女兒原就生相偏年輕些,而眼前的女子,櫻唇平眉,瓜子臉便是清瘦到了極致,也依然在頰側略顯豐潤。光潔額頭上,生了半寸的短發,摸起來,卻是軟的可人。

或許是有了那三座城池的許諾,便是這樣破衣爛衫的短發模樣,江小蠻瞧着卻只是稍顯殊異。一張小臉喝的漸漸染了些紅暈,就像個落難的年畫娃娃般,竟是絲毫不損往日的貴氣。

尤其是那眼底歷經磨難,卻愈發堅毅猶自良善的光韻,讓闊延孜汗莫名想到了兩個人,一時又憶起了些過往。

十二年前,他本是朅末王廷的一個過繼子,家族在混戰中被滅,是朅末的老國主給了他庇護之地。名義上,他是提耶與阿合奇的王叔,實際上,上溯四代,卻也只是與阿合奇有些遠親罷了。

老國主于起居用度上待他甚好,卻始終與他不大投緣,甚至多次斥責過他身上的殺伐戾氣。

朅末亡後,闊延孜便娶了突厥公主,十餘年來,倒是得了突厥汗的重用,他對漢人偏見甚深,雖明知不可能,卻依然立志有朝一日,也要侵入涼國複仇。

此次共滅涼都,實在是天下震動,雖是可永載史冊的功業,然闊延孜自己也明白,其實也多是僥幸罷了。

早聽說了涼國公主是崔氏的後人,卻不想江都王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管控好諸侯,又會以三城之力來保她的安危。他向來野心潑天,自然不滿足于眼前的利益,若是能借此聯姻,等統攝西域諸部與突厥,或許有朝一日,真的能肖想中原漢地。

“聽聞當年朅末國難,汗王是受了大王妃的庇佑,才得以脫身立命。”

對着逼近過來的陌生男子,江小蠻酒意上湧卻是無比清醒地繼續發問:“如今就要與發妻天人永隔,難道竟不傷懷?”

這一句像是刺到了闊延孜心裏,男人哼笑了聲,坐正身子為自己也倒樂杯水酒:“哦,公主是嫌本汗寡情,不願聯姻?”

決定早已做下,不過終歸是江小蠻并無多少女色,闊延孜也只把她當個獵物來逗引罷了。

每當他擺出這樣的淺笑架勢,身邊人都是畏之如虎,便都知道他是要殺人了。

然而面前的女孩兒卻是又飲一杯,倏而擡眉直視于他,目光清明矍铄,就好像根本忘卻了自己囚奴的身份一樣。

江小蠻飲盡杯中酒液,只覺腹內幹涸得愈加厲害了,她一下摔了杯盞,退開半步,言簡意赅地笑道:“生既無歡,死亦何懼。許我子民活命,與我天下皆知的婚事,讓我做西北一人之下的大王妃,否則,死亦難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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