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無明蠻兒,你若能戒酒,我便許諾去救……

從小到大,江小蠻看着性子溫軟,實則執拗起來無人能敵。可縱使她的世路如今已是千瘡百孔,對上這麽雙星辰般浩瀚眼眸中的疼惜,依然是做不到徹底的心如止水。

甚至在他靠近之際,身上那些酸痛愈發鮮明起來,寡淡小臉下,心尖倒已顫得害疼。

在眼眶被人輕輕掃過時,江小蠻指尖劇烈晃了晃,猛然間想着倘若沒有這一段滅頂國難,若是她早早挾了他避去江南……

覺察到自己心念動搖,她忽然深恨起來,亡國之主,死亦是輕的,如今能夠安然茍活早該足矣,如何竟還能生出這些可恨的念頭。

何況,還有突厥那位來和親的公主,新為人主怕是不得不受。

“方才來時我已去醫屬瞧過,若真決定了,這兩日再見一見涼都宮裏的那些舊人,我便令人護送他們出城了。”

見她始終悶悶得不應,提耶一邊在她頭臉上觸撫,十足得親昵,眉心卻不加掩飾得聳起,似是在斟酌着什麽。

北地天黑得晚,已然是酉末了,外頭卻是斜陽大盛,一派初春的融暖景象。

碎金似的霞光散射在桌案前,正照得瑪瑙碗盞透亮溫潤。

推過一碗莴苣菜粥,還是提耶獨自開了口:“至于馮都尉,我先前不救,不是因為他與你…,當年在菖都,若非我早有防備,薩妲怕是活不到今日。”

拇指撫過她耳後一道淺淺的長疤,男人眉心更深,繼續道:“平生虧欠最多的,也就是你與小妹二人……但若放他一命能讓你心安,我也願意去試試。”

這番話徹底擊中了江小蠻如今所想,不過倏忽間念起念落,她終是沒能忍住淚水,強自平靜地推開粥碗,又去取過了酒盞,虛浮着懸腕還是宿醉後的無力,啞着聲極低地說了句:

“寧兒不是我所生,阿兄只是替我擋谶,還有……還有汗王,并未、未及,與我……”

還未說完,就被人一把擁進懷裏,酒盞被悄無聲息得移開,耳邊傳來句:“皆是我一人罪業,若要償還,都不知要幾世幾劫才能償盡。”

這一句如被神佛眷顧,江小蠻眼淚落得更兇了,在這樣的語意和氣息裏,剎那間覺着自己又見到了多年前癡戀的那個僧伽。堵着嗓子,她沒有發出多餘的響動,只是狠狠收了淚,堅決而緩慢得抵着他寬厚胸間退了出去。

才坐穩了身子,冷眼端過杯盞,仰頭就把酒液飲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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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見一見兄長。”

“好,我即刻令人去查探,等問明了就送你過去。”見她瞧也不瞧桌上他特意命人布置的菜馔,翻手間飲水般一連喝了半壺米酒,他倒沒有立刻去制止,出口卻不再委婉:“這嗜酒的毛病,也是為的我,染上的?”

溫醺入喉,江小蠻皺起蒼白面龐,認真道:“原來不是酒,只是喝着玩兒的米釀啊。”

窗外日影下移,正有斜陽絢爛,直直打在她編起的短發間,竟是照出了年長之人才有的枯黯灰敗。蘇比準備的袍子有些過于厚實寬大,橘紅映雪的衣裙,那麽鮮亮的色彩又本該是俏皮的款式,罩在她身上,也是絲毫顯不出線條身段,倒像是未長成的女孩子偷穿了姊妹的衣衫。

杏眸檀口并不挺秀的眉骨鼻尖,還是那樣略顯稚氣的五官面容,可眸子裏的光全然不見了,染着的是行将就木的暮色。

提耶忽的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高大的身影給人極強烈的壓迫感。

見她又要去倒酒,他伸手擋了,而後開了壺蓋倒轉着将餘酒盡數傾倒在地,肅然道:“從今日起,我會告誡蘇比,凡是沾染了酒的菜點一樣都不許送。蠻兒,你若能戒酒,我便許諾去救他。”

嗜酒三年,只要身子受得住,她幾乎可以黑白無間得爛醉,那是真的從骨髓裏形成了依賴。也就是國破後西行的路上,食水都沒了,她才破天荒得斷了幾個月。

讓一個嗜酒之人,頃刻間戒斷,又是在這般枯守無趣的宮牆內,談何容易。沒有那般于極度的絕境裏,深切依賴過外物的人,又如何會懂得戒斷的艱難。

可是江小蠻幾乎沒有思量,也沒有同他解釋這些看似微末的苦痛,點了點頭也就應了。

西北飲食多牛羊肉,宮廷裏亦是難見同漢地類似的蔬果甜點。可對着一桌不知從何弄來的熟悉菜點,她根本連動筷的念頭都沒有。

靜默之後,她忽然避開視線,淺笑着問了句:“暮色已深,新國初立,王上如此空閑,可是……還要留宿。”

聽懂她語意裏的刻意的自輕,提耶心下一沉,正想要出言緩和,殿外匆匆過來個侍從,隔了簾子報說:“阿史那公主的儀仗被舊王殘部圍在了城外。”

這是兩國邦交的急務,又事涉突厥內部幾十年的族群沖突,若是被闊延孜汗幾個忠心的舊将得了逞,怕是與突厥輕則斷交,重則會再起邊釁了。

“你早些歇了。”交代完這一句,提耶也無暇再多陪,轉身便出了殿門。

等他走遠了,江小蠻收拾起心緒,随意吃了兩口菜蔬,就在暮色中沿着殿內四處走動了起來。可是無論她行至何處,總有宮人遠近跟着,看樣子是得了嚴令務必要看住了她。

一連數日皆是如此,直到五日後,蘇比從外頭欣喜地帶回了平叛的捷報,也将病愈的韶光等人一并帶了過來。

在江小蠻幾乎以命相迫的嚴詞開解下,韶光才終是松了口,應下了去城外安身之事。幾個人一一同她拜別,江小蠻又單獨留了醫女羊環,兩個說了會兒話,才譴人整了箱籠一同出了城去。

等人都離開後,她思慮重重得倚在院裏的水池邊,連蘇比的靠近都未曾額發現。

“主上一大早就回宮了呢,聽說是騎快馬趕回的,把阿史那公主和随行衆人都丢在了後頭。”不過是數日的相觸,蘇比就徹底喜歡上了江小蠻溫和良善的性子,說話間也是愈發沒了分寸,“只是又被幾位大人攔了,也不知何時過來呢。”

短短數日,天氣就和暖了許多,江小蠻被她刻意讨好的俏皮話逗得心思也暖了三分,只是照例笑笑,又随口應和了兩句。

整整一個中午,蘇比都不停朝殿外觀望查看,午時剛過,沒等來想等的人,倒是遠遠瞧見大公主薩妲領了人朝此處過來了。

蘇比略略知道些兩人的糾葛,此刻就顯得頗是慌亂,然而江小蠻卻端坐了,安撫着朝她道:“無妨,你去倒杯羊乳茶來吧。”

然而還未等羊乳茶奉上,薩妲便斥退了包括蘇比在內的一衆侍從,還喝令手下将殿內諸人都看管起來。

“小蠻,你如今不明不白留在王廷,王兄也未給你名分,難道見了旁的貴人也不懂行禮的嗎?!”

江小蠻面容平靜,倒是起身像從前一樣走到她跟前,開口陳述道:“月娘,上一回有些事未及說清了……”她将三年來的實情一一相告,最後看着她的眼睛說:“阿兄欠你的,我來還。”

聽完這一切後,薩妲先是震驚繼而轉作更深重的嫉恨,她忽然拉上江小蠻的手,按着她坐到了妝臺前。

“王兄不該為了你,失了與阿史那汗的約定。”她長指纖秀卻有力,夾着江小蠻的臉朝鏡中逼視,無意中窺見妝案邊的一些金墜子,哼笑了聲嗤道:“來,我為你添些顏色。”

說罷,竟是撿起兩個鎏金的玉石墜子,不由分說地就朝她耳垂上紮去。

江小蠻從小怕疼,許皇後還在時也就錯過了女孩兒家打耳洞的時節,後來去了觀裏也就一直沒有去紮。

玉石墜子磨得并不尖銳,這第一下戳下去,江小蠻沒有防備,痛呼了聲,饒是壓了聲線,還是頗為清楚,外頭便傳來蘇比的吵鬧聲。

原本涼國女子紮耳洞,不僅要事先抹上些止疼的洋金花或是曼陀羅的漿液,而後用打磨得極為鋒利尖銳的一線銀針瞬間穿透,過了後再一日日用愈漸加粗的銀飾一點點撐開洞眼,遇着手藝好的女師傅,也算不得多少疼痛。

然而薩妲手裏的,卻是比銀針粗了數圈的飾物,方才那一下,已然是鮮血淋漓,幾乎是戳下了片肉去。

看着鏡中人瞬間扭曲的病弱眉眼,薩妲怔了下,另一只耳墜子卻是遲遲未與她穿戴上去。

就在她愣神間,鎏金玉墜卻被江小蠻劈手奪了過去,只見她忍了痛學着方才的手法,擡手猛地就朝自己另一只左耳垂邊按了進去,而後起身平複了下氣息,強硬道:“月娘,帶我去見一回他。”

等江小蠻在那處幽深潮濕的地牢裏,見到馮策的時候,她有些認不出這個形容詭異的匍匐在地上的男人。

聽見鐵門開阖的聲音後,披散了頭發的男人明顯瑟縮了下,竟下意識地撐着身子朝後退了些。昔日如竹菊一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兩個空蕩蕩的血洞。

薩妲撿了張幹淨椅子坐了,饒有興致地瞧着兩人。她不說話,地上人也不說話,而江小蠻只是震驚地望着他,甚至有些不願去相認。

馮策的雙眼明顯是被人挖走了,血痂覆蓋凸起,也不知是經受了多大的苦痛。周身的衣服倒還算是齊整幹淨的,只是一細看,便能發現那手腳皆是軟趴趴得垂落着,分明是叫人徹底挑斷了經脈!

眼淚終是克制不住得落了下來,從小伴着大的人,便真是十惡不赦的罪人,被人糟踐成這般生不如死的模樣,任誰都是看不得的。

江小蠻只覺自己寸心如狂,絞成了混沌一團的泥濘,小心地在他面前蹲下身,試探着想要去按一按他的手,希冀着只是自己的幻覺。

地上人本能得瑟縮後,身後響起薩妲微涼的話音:“策哥哥,莫怕,你一定猜不到是誰來瞧你了……小蠻,現下還是要替你兄長還債嗎?”

聽了這一句,馮策篩糠似得抖了起來,張開嘴裏頭卻也是黝黑一片,連舌頭都被人鉸了去。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你哪裏還是人!”江小蠻呼吸急促一邊哭着一邊卻總還是要哀求着薩妲放了他。

“既是你兄長,小蠻,不過你也配他一道,若是願意呢,我便放他一條生路……”

話音未落,就聽見角落裏被割了舌頭的人發出長而悶的嘶吼,就在這陣駭人的算不上呼喊的聲調裏,但見馮策一下子跪直了身子,也不知從何使出的力氣,瘋了似得朝石牆上撞去,頃刻間便軟倒了下去斃了命。

這一場變故生于瞬息,江小蠻眼看着薩妲跌撞着起身,幾乎是撲着過去阻止,可是仍舊沒來得及。看着角落裏倒斃的人,她心下狠狠抽痛了下,而後空茫一片的,面上倒是發着顫的,竟還莫名扯了個淺笑去。

……

這日夜裏,偏殿裏果然等來了風塵仆仆的男人,他甚至連戎裝都未及換下,想是聽了蘇比的信,才在各部裏議定了國事就直接趕了過來。

地牢中的事提耶也知曉了,甫一過來,他就拉過了江小蠻的手,在瞧見耳垂邊明顯尚在滲血的傷痕後,不由得凝目斂眉,沉聲道:“我已為薩妲尋了個好歸處,待時局平定些便送她入高昌。”

說着取過瘡藥,拉了人細細又塗了遍藥去。

“蠻兒,我不會娶阿史那,先前大局未定不便與你說,方才各部集會時,已經議定了此事。”

“是叔祖近來又擴了疆土,還是娶我消弭胡漢的世仇更好些?……提耶,我想離開了,我想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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