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對飲1在你肯好生自己吃喝前,我便只……

說完了這句話,江小蠻就那麽安坐在塌上,擡了頭看向他的面容裏,泰然到令人不安。

提耶沒有多說,垂下眉睫沉默了片刻,連挽留都沒有的就應了:“好,既如此,我現下就命人與你收拾行裝。”

下弦月挂在枝頭的時候,江小蠻就被帶到了王城西南的一處鬧中取靜的土牆前。此地緊鄰着龜茲城內最繁茂的一座集市,推開門便可瞧見夜色裏連綿的群山,已經三更多了,左右人家皆是一派靜谧,唯有蒼穹遠山映照着這土牆高低的市井。

說是讓她離宮,可他卻親自與她共騎而來,随行的一隊侍衛在前一個院落邊就下馬栓缰了。

深吸了口涼冷夜風,江小蠻才勉強從那地牢中的慘象裏跌入了現實。背後是提耶溫暖寬厚的胸腹,腦子裏無端閃過小時候跟阿兄溜出宮吃點心的場景,她挪了挪身子,愈發覺着後背的溫度黏的難受起來,便想要跨出腿率先下馬。

戰馬頗高,才将腿翻挪到同一側,耳邊就傳來句:“小心些,你自個兒不好下去。”說罷提耶扶住她腰身,當先熟練得翻下馬去,穩落在地後,兩只手輕輕一抱,便将她整個人托舉着抱了下去。

分明是細致入微的關切江小蠻只覺心頭愈發疼澀起來。縱然知道兄長在菖都時犯的錯,可她還是不能接受,就在這異國的王廷,也許就在離自己方圓之內,也許就在她安睡或是吃喝的時候,阿兄卻受盡折磨,最後以那樣一種慘絕的姿态自決在她眼前。

大涼的命脈雖蹇,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今日這一切,實在都與她脫不了幹系。若是早知這一場,那她絕不願與身側這人相識。

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國中事物繁多,你自回便好。”強壓下肺腑中的裂痛,江小蠻背着身子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沒想到提耶根本不打算走,他上前牽過她的手,挽了馬缰便朝院內走去,随口答了句:“皆已經料理妥當了,宮苑裏我也住不慣。”

江小蠻用了些力甩脫他的手,顧忌着城內的漢民和韶光寧兒等人,她還是不願直白表露心緒,只是委婉隐忍道:“我是想一個人……安靜幾日,好好想想。”

“你連言語亦不通,孤身一個漢人,如何生活。”

見她仍是垂着臉也不回話了,提耶也知道喪親之痛的滋味,多說無益,他沒再多勸而是牽了缰繩先自入院安置了那匹棗紅良駒,然後快步出了院門,走到依舊矗立的人兒身邊,略俯身牽過那只涼冷的手,不由分說的就拉了人朝裏行去。

日升日落,月出月隐,出這院落不過百步,便可拐入城內最繁華的一條街巷,雖說比不得大涼西、東市的盛況,也是西土諸國中少有的喧鬧了。

可是一連旬日,江小蠻都只是悶在屋裏,連院門都不肯出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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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這處院落是刻意布置過的,同菖都城西兩人共同生活過的那一所十分相似,就連竈具桌椅,也是仿了漢制的來。

那年正月別後的光景,提耶沒見到,不曉得她在城西小院裏,焚了那把弦琴又是如何日日買醉,混沌癡狂度日的。

如今江小蠻被他半是強迫得安置于此,對着頗為熟稔的居所,更是将悔恨茫然日漸發酵,曾經的眷戀愛慕,蕩然無存了。

“把這碗甜湯喝了吧。”見她又是只喝了些片湯就躺了一整日,提耶終是有些急了,端了碗坐到床邊,就要動手去強喂了,“到底要我如何才好?本就虧了身子,這兩日怎麽連一頓像樣的都不肯吃了。”

“就是不餓罷了。”床上人不帶情緒得揮開他的手,不卑不亢的辭色反倒昭示不可逾越的鴻溝。

這些日子來,除了籌備阿史那來和親的婚事外,王城內外也未再生事,除了每日朝食後要離開一二時辰外,提耶幾乎日夜伴着她,甚至從人一個也無,吃食上都是他自己料理妥當。

有時候,映着早起紗窗上的光暈,看着他在院子裏劈柴的身影,江小蠻都會有種還在菖都的錯覺。

可是男人深褐色的長發和那裘衣皮靴的穿戴,總能讓她一下子又跌回到不得不面對的殘酷現狀裏。

拒絕的話才剛出口,提耶沉沉哦了聲,而後擡碗仰頭喝了一大口,猝不及防地兩指按在她兩頰處,捏開了口,俯身一下對了上去。

去了核炖得酥爛的大棗順勢被送入她口裏,江小蠻一下驚着了,沁甜入喉,腹中也是實在餓得厲害了,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然被迫咽下一大半去。

蹙眉偏過頭,也不好特意再去吐了,轉念間也還是沒去争辯,她依舊無言地将身子背轉了過去。

“在你肯好生自己吃喝前,我便只好這樣喂你了。”唇畔的柔軟只是微一觸及,就叫他心旌神搖起來,刻意用這樣的話去激她,他倒是更願意日日用這種方式相對。

本以為她或許會動怒,卻只是一句:“國主要如何,誰人又能抗命了,都随你。”言辭愈恭敬,語意反愈凄冷。

話音才落,後背腿彎被人托過,未等江小蠻回神就已然被他抱離了床榻。她張了張嘴,對上一雙痛惜也略帶了些怒氣的眸子裏。

“都四月中了,外邊日頭那般好,出去透透氣。”說罷就這麽橫抱了人在懷,擡腳便打算朝外行去。

起初江小蠻還不以為意,直到被正午耀目的日陽灼了眼,遠遠的聽見了人來人往熱鬧喧天的街市聲音,而她縮在他懷裏,見他神色極是輕松,絲毫無礙行走,不過是轉過兩道土牆,也就跨入了市集邊緣。

羊肉攤邊,兩個裹了豔麗頭巾的異族婦人正在挑肉,眼尖地瞧見了巷口的兩人,她們許是更西之地客商的家眷,笑着用不知名繞舌的異邦言語熱烈交談着,一邊還頗大膽地朝巷口的兩人打量。

“這是烏孫還要再往西的人,知道她們說什麽嗎?”提耶忽而垂首一笑,雙臂緊了緊,倒是徑直朝羊肉攤而去,他深邃硬朗面容一下子柔和了許多,“她們兩個在打賭,猜我們成婚幾載,又育有子女幾何。”

市集上人潮如湧,江小蠻終是有些挨不住,有些着惱似的掙了掙道:“我自己走,快放我下來。”

見那兩個異族婦人在自己的視線裏,嗔笑着略有羞澀地走開了,提耶倒是也未再堅持,左手慢慢松開了,輕巧地放了人着地。

多日未曾行路,江小蠻都已然有些不适應了,她在前頭漫無目的地走着,他就始終靜默着跟在後頭。

龜茲舞樂頗盛,又兼是商貿重鎮,雖是黃土石牆的世界,集市上也是色彩各異,處處是一片濃郁的牛羊肉湯的香味,每行上一段,便有些賣藝的男女,或是跳着矯健的胡舞,或是敲鼓搖鈴,也有彈撥琵琶吹奏筚篥笙瑟的,不盡技藝如何精妙,只是好一派西陲樂土,哪裏還有半分月前國亂的景象。

走着走着,一股子清冽酒香便湧入鼻尖去,江小蠻怔楞眉目間染過一線光亮,不知不覺中,腳下就朝那處挪了過去。

等站在一處挂着幌子的酒肆前,對上笑靥如花的胡姬時,她看了眼門前香味傳來的大甕,白着臉朝胡姬指了指後,忽而朝袖內側袋摸索幾下,才發下自己是身無長物,連一個銅子兒都沒帶着。

“客人要打多少呢?”胡姬見慣了世情,見了這漢女的穿戴就不會趕客了,擡頭見了站在她身後的高大男子後,更是笑着直接去掀開了酒甕。

被酒氣一熏,江小蠻頓覺胸腹酸澀,恰是觸及左腕那兩個蓮花紋的銀镯子,她眼皮跳了跳,褪下一個朝執長木勺的胡姬遞去:“你看着與我打些吧。”

未等胡姬去接,一人劈手奪了那枚銀镯,想也不想得将開口的扁方镯子掰開了,就朝自己骨節粗碩的腕上套了,而後随手摸了貫銅錢扔到大甕上。

“勞煩滿打兩囊。”

抱着其中一個大水囊,江小蠻仍是獨自走在前頭,一直到拐進最後一道土牆時,她才迫不及待地拔了塞子,費力地抱着水囊,迎着日陽狠狠灌下一大口去。

是烈度中等的馬奶酒,甜絲絲的,尚且也夠了。

離了熱鬧的街市,到院門的短短數步路裏,在正午融暖的春風裏,她就一連飲下了三大口。

提耶跟在後頭一路相随,見了她這喝法,握了下拳忍了忍倒是未去制止。院子裏也有棵百年的老樹,這兩日冒了新芽,綠意悠悠的也像從前那棵。江小蠻跨進院裏,連馬紮墩子都不拖一個,朝數根邊席地靠了,一口接一口,喝得兇狠。

“若再是這般求死的喝法,就別怨我收了。”等提耶從廚間拎了兩個馬紮出來,見水囊子都扁了個角去,他上前一把奪了,說了句,“等着。”随後又從屋裏端了一甜一鹹并一碗面片一碟羊肉出來。

一下子飲下有一兩去,江小蠻但覺四肢百骸裏那股子悲酸困恨稍稍松泛了些,也就點點頭應了句,搶過大水囊還朝馬紮上穩坐了,倒真是掩了塞子暫且不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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