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對飲2她必須得做點什麽,否則怕是要……
其實她骨子裏本是藏着兩種極端的,往日裏都叫外頭的天真嬌憨給遮了,一遇着酒了,便把那深藏的豁達盡數放了出來。
對一個五歲上就沒了娘親的人來說,于生死一途,若是看得不淡,也就實在不能好生活着了。
然而,城破那日親眼見着父皇墜落姨母自鸩,甚至于看着年幼的趙瞿失血而亡,她是悲恸,可都不如在地牢裏看到兄長雙目被剜舌根拔去經脈斷盡的景象。
她是個心性極細的,這兩日便總把這等慘事,在腦子裏一遍遍加諸在自己身上。每每思慮到手足冷汗,心膽俱裂。
說實在的,馮策的死,反倒讓她覺着解脫。
“酒沒什麽好飲的,喝多了頭暈目眩也難受。”提耶靠着她坐了,欲再将水囊奪回,卻被她堅決躲開了,沉吟了下,他拔開了另一囊酒,仰頭也抿了口道,“東邊昨夜快馬來了信,你叔祖崔昊已經收服諸路勤王軍隊,只是還未稱帝罷了。”
江小蠻聽了也是一詫,下意識得捏緊了木塞子,她飲酒時總有這麽個習慣,一旦思慮猶疑了,就要反複去按緊了塞子,唯恐漏了酒氣似的。
“歸國之事就不必想了,我已親書了封長信,譴人送了許集回去,言明我二人過往,向你叔祖求親。”
江小蠻望了他一眼,再次摩挲了下水囊的木塞子,只是仍不接話。
“仗打了這許多年,也該了結了。”他自顧又飲一口,撚起一塊魚肉糜作的酥餅遞去了她嘴邊,“生靈塗炭,喪親之痛,往後天下人皆不必再歷。”
“既是邦交和平,就該放我子民歸國。”她偏過頭,拔了木塞又灌下一大口,隐約覺着不該說,咽下酒液後還是開了口:“這地方的羹菜都難吃的很,我也待不慣。”
“聽話,可還是想要被人喂了?”提耶笑不達眼底,又換了塊棗糕,高大身軀帶了些壓迫的意味湊近了些,“過幾年路上太平了,我陪你回去。”
見那只蓮花紋的銀镯子頗不合體得扣在他腕上,江小蠻又想起許多可笑過往,借了兩分酣暢苦澀的醉意,毫不留情得揮開了那只手,眼底冰寒一片。
“陪我回去嗎?順着先前國破後數萬人被擄掠來的路,再看看一路屍骨?咳咳……”激憤傷痛之下,她被一個酒嗝嗆了下,決絕的話到底沒來得及說出口去。
後背傳來一下下有力适中的拍撫,她咳得眼淚紛落,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仍是喘不勻氣去說話。
正僵持間,院外傳來馬蹄停頓之聲,一個內宮來的侍從略為驚慌的下了馬,急急報說了大公主不願去高昌國和親,發了瘋的在內宮責打侍從宮人,正鬧得厲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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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報信人說了兩句,提耶沒有去管,快步行至老樹下,見江小蠻依然不願動一口吃食,又開始灌酒,他垂眸想了想而後抽出随身帶的匕首,一把丢在了樹底下。
“馮都尉的事,我确是不知。是不是非要我親身也歷了,你才肯釋然?”
江小蠻聽了長嘆一聲,心頭一顫下,擡腳就踢開了匕首,蹙眉閉上了雙眼。醉意已經積累到了四五分,方才聽了薩妲的名字,地牢裏陰森暗沉的影子又萦繞腦海,馮策那雙被血痂蓋住的空洞雙眼怎麽也揮之不去。
若是就這樣歸國了,恐怕她後半生都要在噩夢裏時常見着兄長了。心肺裏的恨意癫狂到了頂點,無處炸裂之下反倒讓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她必須得做點什麽,否則怕是要瘋了。
一念起,江小蠻迫着自己收拾好情緒,柔聲說了幾個漢地常見而西土難尋的菜蔬,又任由淚水順着面頰悄然墜去:“滢姐姐和姑姑都在城外,可否許我去見見?”
她掩飾得實在太好,又兼過往一貫怯懦的印象,對這個要求,提耶自然是答應的。他飲的不多,當即從屋裏取過件鬥篷,兜頭蓋臉得罩了人,又對左右民居裏候着的侍從吩咐了句,帶了她跨馬撿了最近的路就朝城外而去了。
出城東二裏,緊挨着山腳下,一處綠意悠悠的村落裏,江小蠻見着了已經安然痊愈的韶光等人。到了地方,她才發現,原來蕭滢一家早在此居住了三年了。
院子裏都是原先宮裏的舊人,提耶也就沒有進去,堂堂西域之主就這麽牽了馬候在了遍染霞光的院外。
從女醫羊環屋裏出來後,江小蠻面上酒意全消,徑直又去拜訪了蕭滢的家人。未曾想甫一到門邊,就聽到一個老婦刻薄的喝罵聲。
“喪門星的小娼婦,自己生養不利,還敢藏着掖着的,耽誤我兒尋妾室!”
她朝裏瞥了眼,就看見楊戎孝在院裏的石凳上自己喝酒吃肉,幾年時間裏,以前那個還算精神的侍衛如今卻滿臉橫肉的,他見母親喝罵妻子,不但不幫,反而用小刀剃下塊炙肉,哼笑道:
“家裏就差二十貫置辦翠娘的頭面了,你也不去求求宮裏那位。”
而蕭滢,正在院裏灑掃操勞,身後還跟着個三歲的女娃娃。
他家大門敞開着,江小蠻在外頭看了個清楚,一時間新仇舊恨齊湧了上來,血脈逆行着回身沖到最外頭,也沒對提耶說明白,當即就抽了他腰間彎刀往回跑去。
楊戎孝還在罵罵咧咧地吃着肉,就見個有些眼熟的女子舉了刀沖了進來。再看一眼,他立刻認了出來,在老婦的驚叫中,左右閃躲着怒道:“你個賤婦與她說了什麽,鬧得要來殺我?!”
追了兩步,江小蠻便有些力竭,正當她用滿含殺意的目光盯着院裏的母子二人時,蕭滢卻是上前按了她的手,苦笑着平靜道:“沒成想還是叫你看了笑話,蠻兒,我想與他和離。”
話音才落,那老婦率先叫了起來道:“做夢!你個小娼婦當年害的我兒丢了差使,活着死了,你都是我楊家的人!”楊戎孝抱了張條凳,也在一邊叫嚣呼應着。
争吵間那老婦嘴裏不饒人,什麽難聽惡心的話都罵了出來,倒把自個兒孫女吓的大哭起來,見狀她不僅不去哄,反倒沖過去擰起了孩子。
蕭滢正要上前護孩子便與婆婆又争辯起來,江小蠻明白了她的心意,忍無可忍也是沒了顧忌,兩步上前,使勁全身力氣,一巴掌打在了老婦的頭面處。
這是她平生頭一回動手打人,掌心處傳來麻木的痛感,見老婦踉跄着高聲叫着跌去地上,江小蠻到底是心下一慌,怔楞中竟是把彎刀也脫手墜地。
一時間酒氣又上來了,便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覺,又或許是由蕭滢如此不好的姻緣命途所惑,聯想到了這半年來如墜幽冥的坎坷險阻,竟是爆發着哭着喊了起來:“滢姐姐當年九死一生逃出宮去,心心念念就只要你一個末等的侍衛,憑什麽你怎麽敢這樣待她!”
那頭楊戎孝也是個醉的,見老娘受辱一下子也管不得輕重了,紅着眼挑起凳子就朝她砸去。
“啊!”破空聲伴着他一聲慘呼,小腿上箭矢紮透,小山般的身體痛苦得轟然倒地,轉了頭看向門邊來人後,楊戎孝的酒意徹底醒了過來。
霞光裏的男子放下臂邊袖箭,整個人透着冷意,玉石般明亮的雙目只是盯着他,就叫人覺出其下暗湧着的殺意,同江小蠻的虛張聲勢不同,即便是他已然放下了軍械,那種從屍山血海間踏過的氣息依然讓人膽寒。
雖然全靠着妻子賣繡品為生,可楊戎孝沒少交各地來的狐朋狗友,他的消息一貫靈通,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的人是誰。
老婦剛爬到他身邊要驚厥般得怒罵呼喊,楊戎孝一把捂了自己娘的嘴,癱在地上就開始叩首告饒。
……
回去的路上,江小蠻縮靠在他身前,下意識得揶緊了腰帶裏的東西。方才見他再沒動手傷人,連話都沒怎麽說,就讓楊戎孝指天搶地簽了和離書又驚恐萬分地要将院子也讓出去。
将蕭滢母女暫時安置完後,她心裏頭便又多了份對自己的無力感。因是身後人才出面幫了自己,江小蠻态度緩了些,也正好順勢放下了些敵意。
她想過了,不為阿兄報仇怕是會一輩子難安,而要能做成,就務要讓他先放下戒心。
半月疏忽而過,五月的天氣陡然轉熱,除了夜裏還要披層襖子外,白日間不畏寒的人已經都換上了單衣。
阿史那公主終是嫁給了另一位宗親,婚事過後又有諸國的來使要一一會晤,今年的河道也是幹涸,作為國主,提耶自然是忙了起來。
已經連着五日,他皆是中宵而歸,也就是睡上一二個時辰,白日裏的三頓飯卻都是要陪着她一同吃,連挑水洗菜的活也是照做不誤,有來送酒的不知情的人,見了院中喝酒的漢人女子,背地裏便要嘆一句,世上竟還有這樣好的兒郎。
江小蠻蟄伏着等候一個機會,她的酒瘾犯了,恨意卻似乎是日益消減了。知道她心結深重,提耶便有限度地縱容着,規定了她每日飲酒的量,不多不少的恰好夠醉又不至于難受。
他只是安靜地陪着,也不再有過多親昵的動作,只是默默地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這一日過了午,江小蠻吃完了他不知何處弄來的莼菜羹和炸臭幹,倚着老樹雙目有些出神地瞧着忙碌的男人。
看出他眉宇間的疲态,她終是起身過去接過了碗碟,垂了頭悶聲說:“去屋裏睡一個時辰吧,我不會偷喝酒的,若是宮裏來人,有緊急的事,我便讓他們進來。”
提耶眼下微微泛着青,聽了這話卻是當即驚愕含笑地看她,一下子從心底裏漾出暖意來,忍了忍,到底是上前将人抱了起來,似是掂了掂分量般柔聲道:“也好,今夜裏應是無事,你也該去外頭走一走透透氣。”
雙腳驟然離地的江小蠻心下一動,卻立刻迫着自己不去理會,催促道:“快去歇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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