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契機“醫書上的至毒,發作的慢,十五……

浮世若流水,許多事你以為一生都放不下的,到頭來或許只要一二月就撇得幹淨。

炊煙茶飯裏的日夜相伴,江小蠻發現,被他擁着入眠,她已經漸漸沒了夢魇,甚至于潛意識裏也開始不自覺得逃避着那些血肉模糊的過往。

在長河落日的山巅上,她安安靜靜得聽他吹奏筚篥,看萬古的江河綿延奔流。他也會換了粗布麻衣,帶她行遍王城內外最熱鬧的市鎮。也有早起無事的日子,同她入佛寺,遠遠得屈膝末座,靜聽各種部派說法論道。

只是,在跟他入宮的前一夜,江小蠻毫不猶豫的,還是将從羊環那兒竊來的丸藥縫在了衣帶裏。

有些事,既然下定了決心,還是不得不做的。

……

再次踏入龜茲百年的宏闊王宮,這一次,沒了阿史那公主的挂礙,她被直接安置進了一座花團錦簇的主殿,此處是歷任國主大王妃的居所。

高昌國迎親的使節已經入了城,從蘇比口中,江小蠻得知大公主薩妲被禁了足,據說是吸食方劑過量,怕鬧出亂子來,國主才不得不下了嚴令。

問清了薩妲吸食之物,江小蠻愣住了,那正是從前大涼皇室中最盛行的一種方劑,父皇吸了十餘年人也毀在了那上頭。再一回想前幾次兩人見面的模樣,她倒有些後知後覺得明白過來,難怪薩妲的臉色舉止那麽熟悉。

春夜融融,舞樂觥籌。

這一日與外使夜宴罷後,江小蠻正靠在殿外的水池上,一邊小口飲着米酒,一邊心事重重地用手去觸水裏的游魚。

“主上回來了。”

蘇比鳥兒一樣歡快的通報聲過後,殿門外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未走近,忽聽遠處一個小侍聲調含悲地一下撲倒在外頭,高喊道:“國主恕罪,大公主催着奴來,說定要再見一見殿裏的人,還有……”

小侍似有所顧忌,卻還是戰戰兢兢地說了下去:“大公主說、說您既要…要賣了她,就、就把散劑備足,否則她死也不去高昌。”

這一番話說的斷續,通傳完了,見上頭始終沒有回話,小侍也是惶恐,便伏在地上連連叩起頭來。

夜靜無聲,外頭說話聲便明明白白遞到了水池邊,江小蠻反應過來,當即伸手摸進了衣帶,指尖觸及丸藥時,腦子裏閃過蘇比說過一句:“高昌國鐵騎十萬,是同舊汗走的最近的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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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一頓,雙目出神後快速撚出了枚丸藥,木偶一般得投進了盛米酒的玉壺裏。

看着丸藥瞬息間消散無蹤,她的手捏緊了壺頸,目中有憤恨無力閃過,而後徹底松了口氣般長阖雙目。

“你們公主幾時離城?”她快步上前,說話間示意那小侍起身。

小侍謹慎看了眼她身後的男人,猶豫着不知該如何作答。

提耶蹙眉掃過她捏着的玉壺,終是開了口:“都籌備齊全了,她三日後便走,你若怕被擾,我現下就圍了她的宮所,這兩日不叫那處的人來擾……”

原是擔心着說起薩妲便要惹她驚恐傷心,可他話未說完,就被江小蠻面色平靜得攔了,她上前一步背着身子問:“此去高昌,她還會回來嗎?”

小侍見國主沉默,遂大着膽子搶白了句:“歷來和親的主子,哪有回來的道理。”

江小蠻笑了笑,故作遺憾念舊道:“既如此,那我便今夜去送送她。”

說罷,她推開了轎攆跟着那侍從沿着石子路就朝外行去。宮道兩旁聳立着的火燭明滅柔和,冥冥之中,提耶從後頭看着她拖得長長的影子,當視線再次落在那把被她抱在懷裏的玉壺時,像是心有靈犀的預感一般,他眉間一緊,本能得覺出了些不對來。

疾步上前,提耶單手攬住了她胳膊,手下用了些力氣,不至于叫她覺着疼又是決不能脫逃的力道。

連商量都不曾有,他沉聲不容反駁地朝那小侍命令道:“去領些散劑回宮,替我告訴她,明日一早有高昌國的女官來拜見。若是真不願去,替她開了宮門,從今後,就不必回來了。”

幾句話越說越重,那侍從連應諾聲都低了,再不敢回問半句忙忙得轉身就離開了。

而後提耶扯住她的手,快步入了宮門,越過花苑水池,轉過重重的連廊門洞,一路上一言不發的,只是揮手斥退上前行禮的宮人。直到把人帶進了安寝的內室,他才松了手回身打量她。

“怎麽了?到底也是一同長大的情分,月娘還有三日就走了,我去與她踐行也不可嗎?”

他劈手奪過玉壺,碧眸猶疑地看了看她,仍是沒有說話,而後随手翻出了驗毒的器物,掀開壺嘴往裏送了。

不稍片刻,銀針從下及上,就慢慢得染黑變了色。

他看向她的神色也一下子變了,本就深如潭水的碧眸此刻冷得駭人。

“酒裏有什麽?”

被這霜寒言辭激了,江小蠻倒是哼笑一聲,随意朝桌邊坐了:“能有什麽,因果罷了,月娘死了你再另尋個人去高昌嘛。”

見她如此就認下了,提耶只覺心口一股怒意無處可去,随手放了玉壺,朝她走去,冷然道:“因果?薩妲縱然行事狠毒,亦皆事出有因,又如何比得上馮都尉昔日所為?”

“本也是她先糾纏我阿兄……”說到馮策,她呼吸不穩,出口說起了惡言。

高大陰影遮了宮燈,他打斷道:“可她是我胞妹,你可有念過我?”

“與我何幹!”想也不想的,這一句沖口而出,江小蠻仰了頭,毫不避讓地斜望着他,目中涼薄到尋不見一絲情意。

被這樣的神色徹底激怒了,提耶先是覺着胸口悶痛,随即是更讓人難受的無力與惶恐。

也許他們之間,隔着的阻礙仇恨比山海更重,這顆心無論怎樣都是捂不熱了,今生今世,她都不會再真心相待。

自持了這麽久,不辭晝夜地相伴了這許多日,原來終歸是無用的。

或許,他不必再白費功夫了。

大掌襲上她後背,未及江小蠻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然被淩空抱起,腋下疼了一瞬後,腿彎立刻被人托住。

她被扛抱在他肩上,一下子離地頗高,趁着酒意喝罵起來:“放開我!西戎夷豎滅我家國,奴我百姓,若是皇爺爺在世,便将你們挫骨揚灰……”

天旋地轉間,江小蠻被一把扔在了小憩的塌上,這幾日天暖,塌上只放了條素色薄毯,這一下就被摔得有些疼,連帶着頭也暈起來。

知道她本質裏的怯懦嬌氣,他一向都是用心回護照拂,從未如今日這般。

好像魇着了般,提耶俯身下去輕巧地制住了她的手腳,眉心深蹙着,目光似癡似怨地只是注視着她。

縱然是騰出了一只手,自她面額上輕撫滑落,身下人也是分毫掙動不得。

“小妹說你在菖都為她哭過,她不會防你……倘若今日得了手,你又如何來見我?”

“蠻荒之地,多留一日我都覺着惡心,得了手自然是伺機離去。”

從他壓低的神色間,其實她已然看出了危險覺出了不好,可那股子自毀又蔓生出來,憤恨地想要抽身出去,斬釘截鐵地又添了句:“若這世上真有釋尊,我便去求他,就是百千萬劫也不要再遇見你。”

這一句徹底讓提耶着了魔,他近乎無望地伏到她耳邊,喃喃道:“你說過心悅于我,既然說過,就不該忘了。”

……

和暖的春風吹不動枝芽,窗外是夜靜無聲,而臨窗的小塌上,卻是漸漸傳出了壓抑的哀哭聲。

薄衫落了一地,提耶擁熱了她的身子,情動偎貼之際,一顆心卻猛得清明了起來。他捧過她的臉,想要最後相詢告慰下,卻在見到那滿面無聲的清淚後,驚覺後悔起來。

顧不得眼下難捱的情勢,扯過薄毯将人裹了:“是我不好,別怕,我不會傷你的。”說罷忍着周身的不适,只是将人隔了薄毯擁緊了,染了炙熱的碧眸無奈也傷痛,只是清亮地看着她,指節替她拂去面上淚水。

卻不想,那淚倒是越發多起來,到後來竟是有些嚎啕的發洩起來。

就這麽一個哭一個哄,鬧到了中宵時分,江小蠻被腹漲催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後見身後人睡得沉,她極小心地避過了,下了塌自去外間方便。

殿內的油燈只剩了一盞,昏暗得照在先前那方圓桌上,那只玉壺還開了口在那兒放着。

江小蠻攏了攏衣襟,一邊思量着又在桌前坐了,一毫兒生息也未發出的,只是瞧着那只玉壺。

故國渺遠生年如夢,到了今時今日,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同裏頭那位的牽絆,似乎怎麽也割舍不掉。

紅着眼又嘆了聲,她抽走了玉壺裏發黑的銀針,也不用杯盞,就這麽握了壺身,仰頭灌下了一大口酒去。

一連喝了數口,壺身落在桌案上,沒留神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幾乎是同時,身後就傳來頗為淩亂急促的腳步,提耶赤着足敞着的中衣都未曾系好,顯露着其下麥色堅實的肩胛胸腹,這樣的他分毫不顯狼狽反倒如神祇般完美。可神祇卻狀似癫狂,他看見她拿着玉壺,反應過來後,瘋了似地撲了過去。

江小蠻看出他的手在發抖,也不知是何處起的一股偏執,她忽的一笑:“醫書上的至毒,發作的慢,十五日後斃命,就是召集全天下的醫者,也救不了的。”

話音才落,但見他搶過玉壺,竟是毫不猶豫得仰頭飲盡了餘酒,而後卸了所有的情緒,似又回到了無欲平和的從前,他牽過她的手淡然地朝門外行去:“生死因果,不成想釋尊早已安排了你我一處,我讓他們去尋解藥,或是僥幸尋了方子,就先用我試藥。”

從桌邊到內室門首,不過是百餘步,然而江小蠻卻驀然覺着,兩人交握的手心燙的厲害,連帶着燙到了她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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