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家裏人“我家小孩,不是沒人疼

派出所走廊,白光彌散。

孟昭安靜地坐在金屬凳子上,旁邊是喋喋不休的童喻:“……我哪知道,總之你們快過來,來不了也要想辦法來啊!你們女兒都被人打了!頭都破了!好大一個口子!還做什麽生意,趕緊來北京看看啊!”

孟昭微微抿唇。

下一秒。

“你倆。”民警從辦公室裏探出一個頭,皺眉提醒,“別在走廊上大聲喧嘩,家裏人還沒來?”

童喻挂斷爹媽電話,擡頭道:“就快了,他們已經出發了。”

民警“嗯”一聲:“你頭上那個,不用再去處理下?”

童喻額角磕破了。

傷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幾乎是正正地落在了眉間。

她只簡單貼了兩層紗布,白色的細密紗網很快也被染紅,看着還挺吓人。

童喻撇開頭:“不處理了,就這樣。”

民警跟她說清楚:“行,萬一毀容,那就不是別人的事兒了啊。”

說完,他轉身關門走回去。

走廊上寂靜幾秒,童喻放下手機轉過來,對孟昭道:“你,去給我買瓶水。”

孟昭看着她,沉默一會兒,也沒多說什麽,放下背包站起身,去門口的自動售貨機。

推開玻璃門,室外晚風幹冷,入夜之後氣溫陡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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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掃碼點了确認,機器裏透明玻璃瓶從貨架上掉下來,發出“咕咚咚”的聲音。

幾乎同一時刻,一對穿着體面的夫妻從她身後匆匆跑過,沖進大廳:“童童!”

童喻迎過來:“爸,媽。”

孟昭拿着水,剛站起身,就聽到一個男聲冰冷的質問:“就是你把我們童童打成這樣?”

她默了默,轉頭看過去。

說話的人是童爸爸,他穿西裝,似乎剛從一個正式場合離開,這會兒晚高峰,北京哪兒都堵,他估計是跑過來的,衣角壓出褶皺也沒發覺。

孟昭平靜:“我沒打她,她自己撞的。”

在宿舍裏,兩個人發生語言沖突,是童喻朝她撲過來,沒站穩,一頭撞在桌子的金屬圍欄上。

童爸爸正要開口,童媽媽快幾步沖過來,劈頭蓋臉地呵斥:“自己撞的,她那麽大個人了,自己撞能撞成那樣?你一個小姑娘心思怎麽這麽歹毒,大過年把她罵得半夜不敢回宿舍也就算了,現在還動起手來了!你爸媽呢,你們老師呢,這一天天教出來的都是什麽孩子!”

孟昭愣了愣:“什麽……”

突然想起,新年夜那天,童喻夜半離開,沒再回來。

原來她在父母面前,是這麽說的。

孟昭扶額:“首先,今天的事兒,我沒推她,是她沒站穩。其次,新年夜那天,也沒人罵她,是她自己鬧脾氣。這些事情,我另一個室友都可以作證,您實在不信,可以把她也叫來。”

“叫什麽叫!宿舍裏又沒監控,你們一早串通好的,孤立我們童童!”童媽媽越說越氣,“說這麽老半天,你爸媽怎麽還沒來?叫他們過來,我們當面對質!”

“他們在外地,來不了。”孟昭冷靜地指出:

“我跟童喻都已經是成年人了,不是非得家長老師出面才能解決問題,也不是誰聲音大、誰人多,誰就有理。您也說了宿舍沒監控,警方這邊立不了案,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如果您需要傷情認定,或者人證,我都可以配合,但是……”

童媽媽冷笑:“我說呢,又是個沒爹沒媽的東西。”

孟昭手裏的礦泉水瓶重重砸到白色地板上,她一字一頓:“你再說一遍!”

童爸爸趕緊伸手來攔,戒備地将童媽媽攔到身後。

這動靜太大,驚動了屋裏的民警,他推門走過來:“吵什麽?你們別在這兒吵啊。”

童媽媽被童爸爸攔着,不忘先告狀:“她砸東西,好可怕。”

孟昭抿着唇站在原地,眉目疏淡,眼神又很固執,死死盯着童媽媽,一動不動。

這場景一對三,挺莫名地,民警覺得這小姑娘有點可憐。

他看她一眼:“你剛不是說,有家裏人過來?不來了嗎?如果不來了,要不還是叫輔導員來一趟?”

這種事兒,本身也很難調解,只能讓家長或者老師出面。

童喻硬要報警,他們還得硬從中間插一腳。

孟昭微皺了下眉,心裏沒底。

她給謝長晝打了電話,但這人一直沒來。

她從天亮等到天黑。

偏偏又不敢催。

童喻半夜鬧脾氣,能跟父母哭訴,要求他們必須出現,但孟昭不行。

哪怕當初談着戀愛,她也沒法跟謝長晝說,你必須得去給我做什麽什麽,更何況,現在兩人也不是戀人。

孟昭只是,實在,不知道去找誰。

她去求助趙桑桑,趙桑桑來不了,先斬後奏把電話打到了謝長晝那兒,她才敢去拜托他的。

但他要是不來,她也沒什麽話說。

孟昭嘆口氣:“我問問輔導員。”

話音剛落,身後的玻璃大門再一次被拉開,一陣冷風卷入,又被隔離在外。

一道低沉有磁性的男聲,低低地,在身後響起: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孟昭呼吸微滞,轉過身。

室內溫暖幹燥,流動的白色燈光下,身形高大的男人邁動長腿,大跨步朝室內走來。

地鐵站離這兒有一段距離,他胸膛稍稍起伏,額前劉海被風吹得有些亂了,面容仍舊平靜清俊,一雙黑色的眼睛深不見底。黑色大衣衣角被風吹得向上翻,走得匆忙,沒顧上撫平,氣場仍舊強大,令人難以忽視。

他在孟昭身邊停下。

但沒看她。

孟昭不自覺屏住呼吸,察覺到他身上屋外嚴冬的寒氣。

下一秒,謝長晝一只手落在她肩上,并不算親昵,只是安撫性地,拍了拍她肩膀。

但好像,就無形地跟對面三個人,劃分成了楚河漢界,兩個陣營。

他聲線低啞,聽不出情緒,沉沉地,在她頭頂落下來:

“我是她家裏人。有什麽問題,跟我說。”

趙桑桑說得對。

有謝長晝在,這事兒确實結束得很快。

他的氣場壓在那兒,童喻母親沒再敢發瘋。

兩夥人坐下來還原事件經過,謝長晝沒聽兩句,就直皺眉頭:“所以,既沒有監控,也沒有人證,就非要我們家小孩承認錯誤。”

他冷笑:“哪有這種好事?”

童爸爸解釋:“但童喻這個孩子,從小到大從不撒謊,我們出于信任她的角度……”

“哦,那意思不就是,我家小孩撒謊。”要扯別的,那問題可就大了。謝長晝冷冷打斷,“誰不信任自己家小孩,這也要拿出來說?我們孟昭也一向誠實,不信我給你問問。”

微頓,他轉過來,放低聲音:“昭昭。”

他聲音好輕。

雖然覺得,大半是做給外人看的。

但出發點是維護她,孟昭心頭仍舊猛地一跳。

謝長晝道:“你跟我說說,事情是怎麽回事?”

其實事情蠻簡單的。

下午孟昭回到宿舍,童喻很驚訝:“聽說徐東明找你呢,這麽快就回來了?”

葉初然問:“怎麽了?”

孟昭沒多想,如實将事情經過用三兩句話講了講。

葉初然樂不可支:“誰啊瘋了吧,舉報你跟徐東明?可真敢想。”

孟昭無奈:“是吧。”

葉初然:“你別是擋誰路了吧?我們系裏瘋子可多了,這種人一天到晚什麽正事都不幹,淨想着在背後捅人刀子。唉,受不了,爹媽怎麽教的,祝他們早點暴斃,最好畢不了業。”

然後也不知怎麽,童喻突然就生氣了,抄課本往葉初然桌子上砸:“你罵誰呢?”

葉初然正打游戲,笑得前仰後合,課本擦着鬓角飛過去,撞在牆上,白牆凹陷一個小坑。

她也發了火,扔下耳機站起來:“你有病?又沒說你。”

微頓,突然意識到:“不會吧,是你?”

接着,孟昭上去勸架。

童喻的火力突然就都轉移到了她身上。

謝長晝聽完經過,拍拍孟昭的手背,好像在表示:你說得很好。

冷白燈光下,孟昭忽然平靜下來。

謝長晝轉過去,冷淡地一字一頓:“聽見沒,找茬的是童喻,不是我們家小孩。你搞搞清楚,應該讓童喻,給我們孟昭,道歉。”

童爸爸:“……”

童爸爸:“這也不一定是真相……”

謝長晝撩起眼皮,不緊不慢地冷笑:“出于信任我們家小孩的角度,這就是真相。”

“……”

這就沒法協商下去了。

童爸爸皺眉,謝長晝身上這衣服牌子他認得,貴倒也沒貴得特別離譜,但那設計師不是人人能接觸到,他偶然見到的幾次,都是來自官場上的大領導。

總之,直覺,對方不太好惹。

一直反複推拉下去也沒意義,他提出:“這樣吧,童喻怎麽說都是小女孩,受了傷,以後臉上可能要留疤。就讓倆小孩互相跟對方道個歉,握手言和,您看怎麽樣?”

謝長晝想也沒想,散漫道:“不行,讓童喻來給孟昭道歉。”

“……”

童爸爸沉默一下:“要不……”

“爸。”童喻突然打斷他,小聲,“要不我們走吧。”

童媽媽:“人都來了,你不講清楚?”

童喻有些別扭:“不要孟昭給我道歉了,我們走吧。”

其實從剛剛,謝長晝進來起,她就想逃走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來人會是謝長晝。

上海之行結束後,她短暫地懷疑過,孟昭是不是跟他有什麽關系。

但一來,孟昭家裏什麽情況,她清楚得很,不可能跟大人物扯上關系;二來,謝長晝這樣的人,怎麽也不可能這樣大大方方、毫不避諱地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孩出面。

可事情就是這麽發生了,還被童喻親眼撞見。

這在她心裏誘發的震撼,不亞于親眼目睹一場海嘯。

只不過父母的注意力都在孟昭身上,沒人注意到。

童爸爸安慰童喻:“你不用害怕,爸爸媽媽都在這裏,會幫你解決矛盾的。”

“是啊。”謝長晝理了理袖口,不緊不慢地,聲音慵懶冷淡,“有什麽話大膽說,過了今晚,可能就沒機會了。”

沒機會了,是什麽意思,童喻沒細想。

她頂着四個人的目光,咬牙:“确實是我自己撞的,跟孟昭沒關系。”

童媽媽大驚失色:“你別亂說!”

“沒亂說。”童喻騎虎難下,“她說的都是真的。”

四下一時靜默。

謝長晝理好了袖口,冷笑一聲,撐着手杖起身:“那不用聊了,法庭見吧。”

他一邊說着,一邊有些不經意地側過身,伸手去牽孟昭。

這時的孟昭出奇乖巧,眼睛亮亮的,一句話也沒說,很配合地将手遞給他。

指尖有些涼。

但是,是軟的。

謝長晝心頭稍稍一松,看也沒看另一側的三個人,邁動長腿,直直往門口走。

童爸爸愣了下,連忙也起身:“這位先生,我們還沒說清楚……”

“說什麽說,還有什麽要說的。”謝長晝今晚的耐心已經到達極限,微皺着眉轉過去,冷淡道,“自導自演誣陷同學,還敢虛假報警,浪費別人時間。”

“搞得好像,就你們家小孩,被父母信任。”

他停頓一下,後半句話像一片羽毛,飄飄悠悠地,從空中落下來。

孟昭心髒猛跳。

他輕聲說:“但我們家小孩,沒有人疼一樣。”

離開派出所,孟昭跟謝長晝在門口等了一刻鐘,才等到向旭堯。

他開着車一步一堵,中途甚至在高架上幫謝長晝查完了童喻父母的信息,才艱難從東三環回到海澱。

路燈下,高大的男人和單薄的少女并肩而立,影子離得很近,像一對沉默的雕塑。

孟昭放開謝長晝的手,很禮貌地朝着他道:“謝謝你。”

謝長晝沒說話。

他居高臨下,垂眼看她。

她出門時大概走得很匆忙,裏頭毛衣都沒穿,套着羽絨服就跑出來了,領口空空的,圍巾也沒帶,只能看見暖橙色格子襯衫規整的領口,以及她裸露小半截的白皙鎖骨。

他又想起剛剛在派出所,他進門時,她摔瓶子。

謝長晝沉聲:“在宿舍時,童喻,說了你什麽?”

孟昭默默耳垂:“原話記不清了,說我爸壞話。”

“哪種?”

“就……說他去世早,之類的。”

說的是早死活該。

謝長晝皺眉,看她表情就知道,肯定比這惡毒得多。

但他同樣知道,孟昭對孟老師的感情一直非常深,她不允許別人用任何不好的詞去說孟老師,哪怕只是轉述。

因孟老師去世之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對她那麽好。

謝長晝嘆息:“她一直這樣?”

“也不是。”孟昭挺認真地想了想,“最近才開始的。”

“嗯。”想到孟老師,謝長晝忽然有點煩躁,又莫可奈何。

向旭堯将車靜默地停在旁邊,路燈下冷氣成霜,孟昭鼻尖凍得發紅了,也沒有再來碰他的手指。

他取下自己的圍巾,居高臨下,放到她脖子裏。

孟昭瞬間睜圓眼。

兩個人的距離忽然又被拉近,灰色的圍巾上沾染了他的氣息,檸檬薄荷,以及熱氣。

他不緊不慢,将羊毛針織的圍巾在她脖子裏繞兩個圈,将她半張臉都籠罩進來,修長手指偶爾觸碰到她脖頸,她不自覺地繃緊背脊。

“接下來一段時間,童喻不會回宿舍。”他語調慵懶,如同訴說尋常事,“過完年,你找個房子,搬到‘風光’附近去住,通勤也不會太久。”

他用的是陳述句,孟昭腦子暈了一下。

抓着最後一點理智,說:“那……我下學期看看。”

反正。

謝長晝想。

如果孟昭下學期不搬出來,他就把童喻徹底弄走。

手指攥着圍巾在她胸前打個結,他眉眼疏離,稍稍退後:“我走了,大年初一,阿旭來接你。”

孟昭點點頭:“新年快樂,謝長晝。”

謝長晝身形微頓,沒回話。

他轉身上車,向旭堯調轉車頭,須臾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向旭堯将車開得很快。

羅啓在車上,給謝長晝做了簡單的檢查,表情不太好看,催促:“向先生,你得再快點兒了。”

謝長晝上了車才覺得繃不住,他意識都有點飄了,甚至沒辦法扣準安全帶。

還是羅啓将他的鎖扣搶過來,“啪嗒”一聲扣了進去。

“到底是什麽事兒啊,這麽着急。”羅啓給他喂藥,沒懂,“接了電話說跑就跑,比命重要?”

謝長晝唇角泛白,咬着牙屏息,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去回他的話。

等車子駛離北三環,他藥勁兒上來了,身體稍稍得到緩和,才沉聲問:“阿旭,我交代你的——”

向旭堯趕緊:“交代下去了,沒問題的。”

童喻父母是做生意的。

流程出點什麽毛病,某個環節突然被誰攔了,明裏暗裏的,都多正常啊。

事情本身不難辦,向旭堯唯一比較意外的是,他一直以為,謝長晝不屑于做出類似的行為,雖然容易,但是無趣。

可是想到事關孟昭,又覺得一切不合理,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謝長晝閉上眼,聲音低啞:“行。”

動他的人,還想全須全尾,道個歉就結束。

哪有這種好事。

下一秒,謝長晝頭一歪,徹底失去意識。

他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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