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醒過來“哥哥帶你回家

謝長晝在混沌中行走。

四周白霧彌漫,他想不起來自己從哪來、到哪去,腿腳不聽使喚,他不停向前。

向前,再向前。

霧氣慢慢散開,漸漸有了喧鬧的人聲。

晚高峰車流密集,不時有司機不耐煩地拍打鳴笛;交警維護秩序,吹哨聲響徹天際;老爺爺推車賣糯米糍,重複着将幾毛錢一枚的糍粑裝進紙杯裏;家長們站在一起,互相交流期末考成績。

有低年級的學生提前放學,騎着自行車靈活地穿過人群,沒拉拉鏈的校服衣角劃破空氣,随着叮鈴鈴的響聲沉默遠去。

謝長晝停住腳步。

這是崇郡中學。

他回過神,霧氣已經徹底散去,最後一道下課鈴響了兩遍,學校大門開啓。

不過須臾,就有大批穿着高三年級校服的學生蜂擁而出,他站在樹下,一眼捕捉到混在學生中了一臉乖巧、環顧左右的孟昭。

謝長晝嗓音清越,耳邊的風聲忽然和緩了。

他想起自己來這裏做什麽,他站在人群中,揮手,揚聲叫她:“昭昭!”

孟昭呼吸一滞,循聲擡頭,一眼看見穿着飛行員夾克,隔着人潮,朝他伸手的高大男人。

他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大步走過來,自然而然地伸長手臂,幾乎将她從學生堆裏“撿出來”。

孟昭微怔一下,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小聲:“小謝哥哥。”

兩個人肩并肩,穿過校門口的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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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路向北走一段,四周終于稍稍安靜下來。

熱風拂面,天邊晚霞燒開。

剛剛入秋,廣州一點兒降溫的跡象也沒有,天空藍得過分,想必今年又沒有雪。

孟昭一路步行,手心黏黏,過了個路口,突然停住:“小謝哥哥,你等等。”

柔軟的觸感忽然在手中溜走,謝長晝跟着她停下,聳眉:“怎麽?”

“有點熱。”她一邊說一邊垂下腦袋,悶聲拉拉鏈,“我脫一件衣服。”

十七八歲的孟昭,身高只有一米六。

這一年她走讀,只有周末才回家,謝長晝恰逢在廣州,又有空時,就親自接她放學。

她梳高馬尾,背淺橘色帆布雙肩書包,修長四肢被校服包裹,在一米八七的謝長晝眼中,顯得十分瘦弱。

偏偏手裏也沒閑着,還多提了個白色編織袋,掃一眼,裏頭全是書。

謝長晝将袋子接過來拎着,意外發現,竟然還不輕。

他嗓音很有磁性,低低問:“你這裏頭裝的什麽?”

“周末作業。”說話間,孟昭已經迅速脫下外套疊整齊,将它裝進書包。

她穿整套運動服,裏面是一件純棉嵌藍邊的白色短袖,左胸口落着一枚學校的名稱LOGO。

少女小小一只,動作非常靈活,整理好短袖,将壓在短袖圓領下的馬尾辮也拿到外面,“書包裏放不下了,幹脆再拿個袋子。”

她的長發被外套蹭亂,自己又毫無所覺。

在夕陽下,顯出毛茸茸的金邊,露出來的一截脖頸白皙異常。

謝長晝停頓一下,移開視線。

晚風吹拂,他聲線慵懶散漫,一如既往:“每天背這麽多書在路上走,也難怪你們一個賽一個兒的矮,被這麽沉的東西壓着,怎麽可能長得高。”

“也沒什麽辦法。”孟昭嘆息,“高三了嘛。”

“不過……”說到高三,她突然想到什麽,眼睛一亮,探頭小跑過去,“你,你把袋子給我,我有東西給你看。”

反反複複走走停停,謝長晝沒脾氣似的,唇角微動了動,停住腳步。

他轉過來,沒有再将袋子交回到孟昭手裏,只是依言打開它,然後拖着散漫的語調,漫不經心地低低問:“找什麽?”

“手工課作業。”孟昭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一心一意低頭翻找,在書本練習冊裏來回翻,找出一個米色小紙盒,兩眼彎成橋,“就這個,你看。”

謝長晝煞有介事,聳眉問:“你們都高三了,還有手工課?”

“有呀。”孟昭很認真,有問必答,“老師覺得我們平時太累了,所以現在都不占用我們亂七八糟的課程……像是手工,美術,體育課啊,都照常上的。”

她聲音很輕,帶着少女獨特的柔美,飄散在初冬晚風中。

十七八歲,她青春年少,一邊走一邊笑。生命中似乎只有這段路是自在輕松的,不用去思考題目怎麽做,也不用嫌肩膀上的擔子太沉。

謝長晝忽然覺得,放學的這條路,長得看不到盡頭。

“所以。”孟昭碎碎念一大堆,最後,才将話題引渡到自己手中這個神秘盒子上,“你來猜猜,這裏面是什麽。”

停頓一下,她又很較真地強調:“猜對的話,就送你了。”

還能是什麽。

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就這麽點愛好,巴掌大的紙盒,總不能藏着一千片拼圖,手工課那麽無聊,也不能讓他們太費腦子。

他覺得就算他猜不對,她也會送他的。

謝長晝撩起眼皮,很肯定:“羊毛氈。”

孟昭搖頭:“不是哎,重新猜。”

“手工香皂?”

“也不是。”

“我知道了,橡皮泥。”BaN

“……”

孟昭抱住盒子,轉頭往前走,聲音有點悶:“那我不給你了。”

殘陽在天邊燒成一片,謝長晝忽然覺得好笑,他生活裏,很少有人這麽直白地把情緒寫在臉上,真心實意地給他帶了東西,又真心實意地郁悶。

她所有的情緒都好真實。

他拎着她的手提包,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夕陽光從背後打過來,他長長的影子,将她整個人都籠罩進去。

“哎,哥哥好歹還替你拿着包呢。”謝長晝漫不經心,輕笑着道,“真不給我了?怎麽對哥哥這麽壞啊,昭昭。”

果不其然,孟昭又停了下來。

她似乎有點郁悶,微皺了下眉又松開,有點猶豫地看看他,悶聲:“哪有高三手工課會玩橡皮泥……”

猜了又不好好猜,那不就是不想要。

她垂眼:“那你伸手。”

謝長晝散漫地伸出手。

下一秒,他感覺到一個金屬圓環,非常緩慢、小心,但是仔細地,戴在他的食指。

他呼吸微滞,她額頭垂下的劉海從指尖掃過,毛茸茸的,碎碎的,帶出一點癢意。

孟昭直起身:“我做了一枚戒指。”

耳畔風聲忽然停了一秒。

謝長晝手指微頓一頓,才重新擡起。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映着夕光看,他手指修長,落在指尾的銀色素圈戒指也跟着發光。

看起來明顯是很便宜的材質,應該連鍍銀都沒有,但他覺得非常奇妙。

這是人生第一次,有人給他戴戒指。

“我們手工課老師說,以前從沒帶學生做過這個,想着我們要畢業了,就試試。”見他一直不語,孟昭心裏打鼓,以為他不喜歡,“我以前也沒做過戒指,折騰半天只有最簡單的這種能制作成功,如果你嫌醜,也可以還給……”

“不是特地給我的?”謝長晝打斷她,撩起眼皮,慵懶反問,“送都送到我手裏了,哪還有還回去的道理?”

“……”這無賴。

“但是,昭昭。”謝長晝沒再伸手,不給她搶回去的機會,故作不經意地,提醒她,“這東西不能随便送人的。”

“我知道。”孟昭猶豫一下,還是說,“可這不是婚戒啊,不是婚戒,就沒關系吧?”

她努力回憶,“老師說,戴在不同的手指,意思不一樣。所以我就把它放在你食指了……這個是不是叫,友誼長存?”

謝長晝失笑。

許久,他說:“是。我們不比別人,我們友誼長存。”

那時候,夕陽裏,漫長時光中,他也沒料到。

未來有一日,會真的跟這個小姑娘成為戀人,然後撕破臉皮、兜兜轉轉,又走回她身邊。

他只記得,那天孟昭挺高興。

雖然一大兜作業還全都沒做,倆人在路上沒完沒了的晃蕩,司機都已經快要等得不耐煩。

但她就是那麽仰着腦袋,煞有介事地,對他說:“那你也算是收下我的信物啦,我們要一起去未來。”

後半句話,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祈求一樣:“我身邊已經沒有其他人,你不可以再抛下我了。”

晚風吹拂,道路上車鈴人流忽而遠去,他心中生出小小的火焰,覺得這一刻非常浪漫。

心裏某個地方排山倒海,到了嘴邊,也只是一句平淡的應答:“好。”

昭昭,我們一起去未來。

我不抛下你。

天邊陰雲密布,今夜臺風過境。

風中混着水汽,嗚咽着撲打在緊閉的窗棂,室內溫暖寂靜,只有心電圖上曲線無聲波動。

孟昭從床邊擡起頭。

不知道第多少次,她去看謝長晝的眼睛。

可他始終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任何動靜。

她盯着他,望了一會兒,有些出神。

距離謝長晝在賭場昏倒,已經過去整整一個星期。

他急性心力衰竭,在當地做過急救之後,當晚專車回了廣州。

謝長晝全程都不清醒,他的舊病是心內膜炎,誘發了瓣膜穿孔,早在北京時趙辭樹就警告他住院觀察,他不信邪,栽在這裏。

這次的情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廣州的醫生加急給他做修複,他在ICU裏躺了三天,生命體征逐漸恢複正常,可始終沒有醒過來。

孟昭心裏有點茫然,又有些不安。

她想起一些非常遙遠的事情,一會兒想起放學路上,他說不會再抛下她;

一會兒想起大一那年,他将她抱在懷裏給她講建築史,講到紮哈時,他慵懶地說:“你看,做設計師是不是很好?人死了,還能在世界上留下痕跡。”

但人,為什麽非得死呢。

孟昭發了會兒呆,站起身,将他的被角掖好。

剛轉過身,就見趙辭樹迎面推開VIP病房的門,正走進來。

這幾天為謝長晝奔波,趙辭樹忙得連胡子都忘了刮,他無聲走進來,颔首低聲:“辛苦了,換我來看着他吧。”

孟昭覺得他應該去休息,但轉念一想又想到,其實包括她和封言在內,大家都該去休息。

她只能嘆息:“好。”

說着,離開病床,往外走。

“昭昭。”

她走到門口,剛要擡手摸門把,突然聽到趙辭樹輕聲叫她。

孟昭回頭:“嗯?”

“四年前,阿晝車禍醒來,他家人說每天探視的人數有限,不讓你去。雖然這也是事實,但……”趙辭樹停頓一下,說,“但現在,這兒是在我的地盤。我的地盤上,可以破例。”

他說,“等阿晝醒了,我第一個叫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趙辭樹立flag。

當天晚上,謝長晝竟然真的醒了。

他從夢境中跌落,青春歲月如風遠去,身體的疼痛卻是真實的。

從四肢到胸膛,好像被拆分重組了一遍,他頭腦昏沉,發着低燒,插滿管子開不了口,哪裏都不舒服。

睜開眼那瞬間,迷迷糊糊地,床前人影憧憧,他用力眨眨眼睛,以為還在四年前。

一群人圍着他噓寒問暖,他最想見到的人,卻不在身邊。

謝長晝一陣窒息,低啞着嗓子,強撐着開口:“……昭……”

他覺得自己非常用力,聲音落在空氣裏,卻輕而淺。

趙辭樹早在發現他醒來的那瞬間,就立刻将孟昭和封言等人叫了過來,生怕他想找誰找不着。

但他視線受阻,似乎并不能認出她。

孟昭看出他是在叫人,忍不住湊過去,輕聲:“我在的,你有話要跟我說嗎?”

謝長晝面色蒼白,眼睛艱難地睜開,眼前仍舊一片混沌。

她俯身,耳朵幾乎靠在他嘴邊,聽見他沉默很久,才聲音很低很低地、啞着嗓子說:

“放學了……哥哥帶你回家啊,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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