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不分開【已補全】我比誰都喜歡你
孟昭從醫院逃離,進入電梯,随着人潮走到樓下,冬夜微涼的風迎面而來。
她忽然清醒了幾分,旋即又感到茫然。
不知道該去哪。
以及,為什麽想逃跑。
她拎着超市的購物袋,慢吞吞走到樓下花園,坐下。
這個花園,被醫院的四棟住院部大樓環繞着,大樓高聳入雲,燈光亮如白晝,不斷有病人和家屬進進出出,徘徊或等待。
外面氣溫并不算高,金屬座椅涼涼的,但她袋子裏冷凍肉類的冰已經有些化了,一層白汽糊在袋子上,就快要化成水。
孟昭被巨大的沮喪感包裹。
她沒聽見三個人的對話內容。
但她看到,并認出了謝竹非和鐘顏。
謝長晝的大哥帶着人上門,還能是為了什麽。
無論四年前還是四年後,面對同樣的問題,她能想到的只有逃跑。
也許,骨子裏,她也覺得,自己并不是應當與謝長晝站在一起的,那個人。
孟昭坐了會兒,深吸一口氣,起身。
走到垃圾桶旁,攥着裝雞肉和排骨的袋子,一只手懸到半空。
扔下去的前一秒,身後飄來一陣柑橘的電子煙香氣,接着是一道閑閑的女聲:“好好的東西,扔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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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整個人僵住。
她收回手,緩慢地回過身。
昏黃的燈光下,面前女人的臉龐被身後住院大樓的大堂光照得格外白皙,她穿一件深藍色的吊帶,身形纖細,氣場高傲清冷,像是将星空印在巨大的短裙裙擺上。
鐘顏側過去,稍稍擋了一下鼻息間吞吐的白煙。
等這陣氣息散了,才轉頭,對着孟昭道:“聊聊?”
晚上九點半,海底撈依然紅紅火火。
番茄鍋煮開了,咕嘟咕嘟冒泡泡,香氣逼人。
服務員幫忙盛湯,孟昭有些無措地坐着,眼神落在服務員手上,跟着她手移動的動作一起動。
鐘顏用勺撈辣鍋裏的牛肉,在蘸水中疊加了三倍辣椒,吃了兩口,才嘆息:“都這麽長時間了,你怎麽還跟謝長晝在一塊兒啊。”
她一路上沒講話,孟昭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啓話茬。
這麽猛地一開口,她的注意力陡然被拽回來。
孟昭愣了下,趕緊搖頭:“我沒一直跟他在一起……我們四年前,是真的分手了。”
鐘顏撩起眼皮瞟她一眼,也沒多說什麽。
她脫了外面的針織披肩,雪白的鎖骨和肩膀裸露在外,完全不怕冷一樣。
“又沒說你什麽不好。”鐘顏輕描淡寫,“瞧給你緊張的。”
孟昭微默了默,突然有點莫可奈何:“跟你在一起,我當然緊張。”
兩個人又不是什麽關系很好的朋友……半夜約出來見面談話已經夠奇怪的了,火鍋是能跟不熟的人單獨吃的嗎?
鐘顏夾了一筷子鴨腸,浸進辣椒蘸碟,痛快稱爽:“倒也不用防着我,我不可能跟謝長晝在一起,咱們算不上情敵。”
孟昭沒懂:“嗯?”
“我要結婚了,下周官宣,聯姻對象不是謝長晝。”
孟昭愣了下,睜大眼:“你……可是你不是……”
“不是喜歡謝長晝?”鐘顏笑笑,紅油濺到桌面,她不緊不慢地擦擦手指,“我這麽跟你說,四年前我跑來罵你、說你爸壞話,根本也不是因為我喜歡謝長晝。我跟他認識那麽多年,牽他手跟牽自個兒手一樣,我都沒法想象以後跟他有點兒什麽,脫了衣服,我倆估計能對着對方的裸.體笑一宿。”
孟昭一言不發,看着她。
“我當時是怎麽跟你說的?”鐘顏眯眼,回憶,“哦對,我說你爸籌劃了那麽多,就是為了把你送上謝長晝的床,他知道謝長晝家裏什麽情況,所以從一開始,就是想讓你蓄意接近他。”
孟昭移開視線,唇不悅地微微繃住。
“我那話說得不對。”鐘顏停頓一下,“但目的的确也就那麽個目的,我想讓你們分開。這想法我到現在都沒變,你們不合适,過不到一塊兒。但是沒想到吧,你倆隔這麽多年,竟然還能走到一起——唉,孽緣。”
她說着擡起豆漿杯,虛虛朝空中一懸:“來,我們碰個杯。”
孟昭沒接茬。
現在聽鐘顏說這些話,她已經不會再像四年前那樣,反應那麽大。
她對人的包容度提升了很多,并不僅僅是忍讓,她理解了更多人的世界觀,也許在鐘顏的世界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哪怕傷害到別人。
但孟昭實在不懂:“我跟謝長晝在一起,跟你有什麽關系?礙着你什麽事了嗎?”
“當然啦。”鐘顏理所當然,“我必然要找個人聯姻啊,他是最合适的對象嘛。如果跟他在一起了,我都不需要再去結交別的公子哥、從頭培養感情了,多省事。”
這話前後矛盾,剛剛還說不會跟謝長晝在一起,現在又說跟謝長晝在一起比較省事。
孟昭平靜:“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鐘顏放下筷子,不緊不慢道,“他現在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他還想抗争。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再對抗家裏人了,想明白了,發現聯姻更省事,他就會放棄你。”
主動權全在別人手裏,他說怎樣就怎樣,到時候,你會非常悲慘。
——後半句話,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了下去,沒說。
孟昭固執地問:“你怎麽知道他會放棄我?謝長晝跟別人不一樣的。”
鐘顏重新拿起筷子,大口吃牛肉。
她面不改色,将辣鍋裏最後一塊牛肉吃下去,臉頰被辣得浮起淡淡紅暈。
然後,才深吸一口氣,擡眼道:“我怎麽知道?因為我放棄過別人。”
孟昭微怔。
“我比謝長晝小兩歲,今年三十出頭,對外稱是未婚。”她撐住下巴,看着別處,不知想到什麽,忽而笑了笑,“但其實,我曾經結過一次婚。”
孟昭猛地睜圓眼。
“他跟我同級,P大計算機系的,是我高中同學,叫焦臣杭。”
鐘顏語氣不急不緩,提到這個名字,眼神不自覺變得溫和,“你看,他的名字就很好聽。我從沒見過姓焦的人,花名冊上看一眼就移不開視線,怎麽會有這麽好聽的名字啊!”
那時候,她就想。
這個人,從頭到腳,就是來要她的命。
“十七八歲吧——他是高二那年被我們校長從地州特招過來的,一轉過來就成了我們班學神,次次考第一。你學生時代肯定也有那種人,沉默寡言穿白襯衫,啊,被他看一眼就要窒息了,一眼看到人心坎兒裏。”
孟昭安靜地望着她。
“那時候,我們幾個家裏都有錢,沒發愁過讀書升學的事兒,快要高考的人了,還天天到打游戲寫檢讨,到處鬧事。
“所以,哪怕我看見焦臣杭的第一眼就喜歡他,但我也沒想着對他怎麽樣,我不讀書,人家還不讀書了嗎?結果,這事兒被謝長晝給知道了。”
“學生時代的謝長晝,比現在混多了。他跟個惡霸似的,放了學帶着一夥人就跑去堵焦臣杭,按着他的頭,逼他跟我談戀愛。我一聽這還得了,趕緊跑去找他們。”
鐘顏笑着捧心:“然後,我就像女俠一樣從天而降,拯救了他。他從此對我一見鐘情。”
孟昭有點狐疑。
鐘顏:“你不信?”
孟昭:“……”
鐘顏捧住下巴,嘆息:“好吧,确實不是一見鐘情。”
事實是,焦臣杭當着很多人的面,用力甩開了鐘顏伸向他的手,自己将書包撿起來拍拍灰,憎惡地看了他們一眼:“別碰我。”
鐘顏無措地站在原地,少年心性,不僅沒追,還後知後覺地,生出點怨氣。
焦臣杭不喜歡她,沒關系,她立刻去喜歡別人。
十七八歲,心高氣傲,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喜歡他,明天就能跟隔壁的誰誰在一起。
翌日,鐘顏高調地跟隔壁班第一宣布了戀情,同樣的白襯衫同樣的好成績,她找到了一個焦臣杭的平替,還是那個男生先追的她。
那男生脾氣比焦臣杭好不知道多少倍,在食堂會主動替她排隊,考試前會主動幫她補習,輪到她值日,他甚至會跑來替她打掃衛生。
可即使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鐘顏始終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在食堂,她會注意到坐在角落一個人吃飯的焦臣杭;補習時,她會想到昨天焦臣杭又是最晚離開自習室的;做值日,她會想到,焦臣杭的值日小組組員是謝長晝,謝長晝那狗東西肯定不會留下來掃地,那所有清掃工作,都是焦臣杭一個人在做吧……
不到一周,鐘顏很認真地跟那男生分了手:“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她喜歡焦臣杭。
她滿心滿眼只有他。
鎖定了目标,鐘顏也不想別的了。
她打算追焦臣杭。
高嶺之花看得見摸不着,她挖空心思地想将他摘下來。
可是送東西遞情書根本毫無用處,他從來不拆陌生信件,也不收陌生人的禮物。
他像活在真空裏,永遠沉默、獨行,甚至很少交朋友。
鐘顏堅持一段時間,堅持累了,幹脆跑到他面前打直球,問:“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那回答,過去十幾年,鐘顏也忘不了。
晚自習時間,走廊上白燈熾烈,有不少學生抱着課本背書,他莫名其妙被叫出來,風将校服吹得鼓起,看着她,有些古怪地笑了下,輕聲說:“總不會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感情騙子。”
怎麽就不學無術了。
怎麽就感情騙子了!
鐘顏非常憤怒。
憤怒過後,又覺得他說得好像也沒錯。
面對喜歡的人,少女心事如同被風吹皺的一湖春水,他說什麽話,她都想相信。
她就是這麽個人,沒理想沒目标,得過且過,享樂主義,能躺平就躺平。
他離開後,鐘顏在晚風裏一言不發地沉思很久。
晚自習下課,學生們陸續走盡了。
教室四下無人,她跑回後排的黑板,拆掉了他聖誕節時、藏在錦囊裏的心願卡。
他用黑色中性筆寫字,龍飛鳳舞,相當簡潔,只有兩個字:
P大。
火鍋辣鍋煮開了,丸子飄起來。
鐘顏收回視線,盯着沸騰的湯鍋,輕聲說:“然後,我為了他,考了P大。”
她的成績并不算差,甚至能在年級排到前百分之三十。
可接近高三,她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在一年內考上P大。
但湊巧的點恰恰在于,鐘顏的母親是一位油畫家,她繼承了母親出色的繪畫天賦,十幾年來,哪怕不做作業,也從沒停下畫筆。
“祖墳冒青煙,老天眷顧我,還真給我考上了。”
他們這樣的人,如果想進名校,總有方法能進去。
但鐘顏的确是自己考上的,家裏恨不得給她擺七天流水席升學宴告訴全世界:我們家姑娘出息了。
那時候的鐘顏,完全沒心情想這個。
她疲倦地應付各路人馬,滿腦子都是:趕緊開學吧,開學就能見到焦臣杭了。
可真到了開學日,她也沒見到焦臣杭。
他在計算機系,兩個人的學院天南海北,她再找到他已經是一周之後。
話劇社社團招新,他身形高大,立在人群中,身旁站着個穿鵝黃連衣裙的短發女孩,雙手遞奶茶給他,離他很近,親切地朝他笑。
鐘顏站在原地愣三秒,血氣往腦子裏湧。
她快步撥開人群,沖過去,拉住焦臣杭。
下一句話,明明想罵他,不知怎麽,眼淚就掉下來了:“不是……你怎麽跟別人在一起了,焦臣杭,你跟別人在一起了!”
鐘顏嚎啕大哭,焦臣杭一臉茫然。
他想開口,鐘顏不聽;他想拉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走,鐘顏爆哭:“走什麽走,走哪兒去啊,你就是想找個人少的地方,把這件事糊弄過去!”
焦臣杭欲言又止,索性不解釋了,等着她哭。
人來人往,夏日裏夜霧濃稠,每個社團的攤位前都燃着一盞小小的燈,一路飄着過去。
她的哭聲引得行人頻頻側目,焦臣杭也被連累,陪着她做了一整晚小醜。
焦臣杭本來以為她哭一會兒自己就停了,結果沒完沒了。
鐘顏是實打實的藝術家思維,相當能發散,流淚的主題從“我的白菜被別人拱了”,到“我為了你才考P大的,我都沒戀愛你怎麽就戀愛了啊”;
從“你知不知道我從零開始準備藝考有多難,我怎麽就不學無術了,不學無術能考上P大嗎”,到“我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你,最忙的時候一天只睡四個小時,把你的照片挂在床頭才沒猝死”……
焦臣杭等着她哭夠了,才有點無奈地,跟她說:“不是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
鐘顏的眼淚瞬間止住:“那剛剛那姑娘是誰?”
焦臣杭居高臨下,垂眼看她,低聲:“同學,我幫她改作業,她請我喝飲料。”
說到這裏。
鐘顏自己笑起來:“太傻了。這事兒,這輩子,我也就幹這麽一回。”
但那一晚之後,兩個人的關系莫名破了冰。
鐘顏再去找他,他不再排斥。
大一下學期,很自然而然地,兩人在一起了。
鐘顏捧着臉,輕笑:“我倆熱戀期,關系是真好,他去哪我去哪,他師兄都說,‘焦師弟身邊跟着條尾巴’。後來大學三年,我們都在一塊兒,沒再分開。”
玉淵潭春天的櫻花,奧森夏天的向日葵,釣魚臺秋天的楓葉,故宮冬日的雪。
焦臣杭的課程其實很緊,他還有兼職要做,但鐘顏想找他的時候,他總會走到她身邊。
她牽着他的手,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就以為,可以一輩子那麽下去。
變故發生在大四。
“本科快畢業的時候,我家裏人想讓我出國讀研,但我知道焦臣杭要留在國內,所以我也想留在國內,我不想跟他分開。”
這麽做的後果是,鐘顏家人直接找上了門,告訴焦臣杭:鐘顏要跟別人聯姻,跟你就是玩玩兒。
“他也不傻,跑到我面前來問我,為什麽我家裏人會那麽說。我聽他轉述了,才知道家人的意圖。但是——”
鐘顏微頓,兩眼彎彎,拍拍胸口,有些驕傲。
“我是誰,鐘顏!我,多鐵骨铮铮的一個人啊,我直接告訴他,‘天底下沒這回事,我鐘顏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
她太堅持,兩人了結了這件事,感情反而更進一步。
鐘顏是家中獨生子女,父母雖然不同意,但她實在想嫁,也沒什麽辦法。
為避免夜長夢多,鐘顏打算畢業就結婚,先領證,再辦婚禮。
焦臣杭猶豫一下,也答應了。
那時她二十出頭,滿腦子都是漂亮裙子和世界名畫,根本不知道進入一段婚姻,需要準備什麽。
她只知道,她的畢業旅行必須得繼續,哪怕焦臣杭連過年都要留在北京實習工作,她也不要留下,撂下一句“回來給你帶禮物”,就跑了。
家裏人不看好這段婚姻,什麽事都要他們自己操辦。
可鐘顏一個千金大小姐,連禮金和婚禮流程都不清楚,也完全不想過問細節。
焦臣杭打電話來問,鐘顏如實說“我不想思考”,他也不生氣,只低聲:“那我來處理,出幾個方案給你挑。”
鐘顏跟閨蜜在日本喝醉了,抱着電話哭,傻子一樣喊想他。
一萬三的機票,他眼也不眨,當晚就飛去見她。
火鍋咕嘟咕嘟,肥牛已經煮老了。
鐘顏沒再動筷子,聲音很輕地道:“那可能是我們最好的時光。”
那時焦臣杭在大廠實習,簽了SP①,應屆畢業第一年,年薪五十萬。是鐘顏眼中的小數目,是大多數人眼中的“挺不錯”。
但因為還沒正式畢業,只能拿實習生的工資。
從日本回去後,整整三個月,他不敢買新衣服。
這些事情,過了很多年,兩人分開了,再也回不了頭,鐘顏才輾轉從別人口中得知。
而那時,二十出頭的她,一直在等婚禮。
只不過沒等到。
倆人領證沒多久,焦臣杭的母親來北京看望兒子,發現了他壓在文件夾最底下的婚前協議。
她怒不可遏,直接鬧到了公司。
“焦臣杭的母親……我之前的婆婆,指着他,質問。”鐘顏停頓一下,“‘要那個媳婦幹什麽,這麽有錢,離婚了一分都不分給你,想讓三姑去老丈人公司找個工作,還被趕出來。娶個花瓶回來擺着看?那種女人,我能指望她給我們家生三個兒子,給你傳宗接代嗎?’”
孟昭一愣,眼底微動。
“我不在那個公司,也不知道當時到底怎麽回事。”當天的一切,她都是後來聽別人聽說的。鐘顏語氣平緩,“我先生,攔着他,求她別說了。”
可他母親的話語間,分明藏有一些鐘顏不知道的東西。
當晚,兩人對峙,她才知道,焦臣杭竟然簽過一份連她這個妻子都不知道的“婚前協議”。
早在鐘顏父母找到他的時候,就要求他簽訂了苛刻的條款,保護鐘顏的婚前財産。
他沉默地看完,平靜地簽字。
他一早做好了準備,除了她之外,他什麽也沒打算要。
鐘顏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紅着眼睛,跟他親吻,擁抱,上床。
可婆婆的問題始終不能解決。
她阻止不了她三五不時來鬧,非要兩人分開。
也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修改婚前協議。
但這是鐘家的底線,鐘顏的父母決心不讓步。
于是就成了死局。
“後來,是哪一天呢……”鐘顏有點迷茫,思考一陣,說,“好像是,非常尋常的一天。”
非常尋常的一天,她早早結束了油畫館的工作,想去找焦臣杭,一起到外面吃晚飯。
還沒走到門口,就被人攔住,對方嚷嚷稱等了她很久,要她做自己的油畫館向導。
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偏偏鐘顏就是拒絕不了,因為這人是她婆婆。
凡事總有限度。
就那一天,她忽然醒悟了。
鐘顏沉默一陣,說:“我突然發現,我根本面對不了那種生活,我對生活的包容性非常差,一點兒瑕疵也容不下。”
她這樣的人,生下來就活在雲裏,不懂得計劃,籌謀,被全世界熱烈的愛意包裹着,從來如此,應當如此。
要應付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她不願意。
“所以,我提離婚,他也沒拒絕。”
兩個人約定了日期,離婚前夜,鐘顏卻找不到人。
到公司去問,焦臣杭的領導說,他已經一周沒去過公司。
然而翌日,他宿醉過後,還是出現在民政局門口。
他換了衣服,穿着整齊體面,很禮貌地,低聲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忘了今天要去領證。”
兩人一路沉默,到了目的地,他突然說:“我以為我可以的。”
鐘顏問:“什麽?”
他說:“可以跟你有一個家,養一只貓,有一個孩子。”
那時已經是年底,北京深秋,落葉漱淑地墜,踩上去感覺厚厚的,有點焦。
鐘顏拿到離婚證,忽然感到非常茫然。
她辭去油畫館的工作,決定遵循家人安排,繼續讀書。
最後一次回學校,去教務處打印成績證明,她看到新生們在辦運動會,叽叽喳喳地,紅色的迎接新生的橫幅還沒有撤去,在校內林蔭大道飄揚着,如同色彩鮮明的旗幟。
她穿過擁擠嘈雜的人群,看着那些陌生新鮮的臉孔,很莫名地,想起王小波書中的句子。
——什麽是似水流年?就如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②
那些你想要的、想留下的,都是你伸出手去,抓不住的。
鐘顏說完這些事兒,苕皮和肥牛已經不能吃了,幾乎煮化在鍋底裏。
孟昭愣愣的,短短十分鐘,感覺自己聽了一個漫長的故事,時間橫跨過女主情窦初開的整個青春期,青春是在誰身上開始的,就在誰身上轟然落幕。
她忽然非常惆悵。
她問:“你為什麽跟我說這麽多?”
鐘顏思考一陣,似乎也沒找到什麽确鑿理由,扯扯唇角,笑道:“想跟你說,謝長晝跟我沒什麽不一樣的。我最近要結婚了,感慨也多,找個不熟的人傾訴一下。”
圈子太小了,這些事,不能跟熟人說。
孟昭不說話。
鐘顏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謝長晝要留在廣州,不回北京了。”
孟昭手一抖,筷子從桌上掉下去。
鐘顏:“看來你不知道。”
她又問:“孟昭,你在北京,有沒有遇見過粉色的房子?”
話題太跳躍,孟昭的思維還停留在上一件事。
如果謝長晝不回北京了,那他之前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
她迷糊起來,下意識:“沒有吧……”
“那謝長晝,果然是在騙我們。”鐘顏笑笑,又搖頭,“他四年前跟我們說有,但從沒帶我們去看過,我一直覺得他唬人。他說,那是他給老婆買的,要先給老婆看。”
孟昭愣了一下。
“他說,他這輩子就一個愛人,別的誰來,都不行。”鐘顏微頓,輕聲說,“我們沒人信。”
發愣的一兩秒裏,孟昭怔怔的,電光火石,腦子裏閃過什麽。
可是,謝長晝那棟別墅。
由于四周種滿粉黛亂子草,整個小區都是粉白色系的建築。
那不就是……粉色的,房子嗎。
晚上十點半,孟昭準時回到病房。
她手機沒電了,不知道謝長晝中途有沒有找過她,但既然她人就在醫院附近,就決定還是上來看一看。
推門進來,裏頭外頭燈都已經關了。
孟昭很熟悉地形,蹑手蹑腳站在內間的門口,探頭看一眼,借着窗外月色,确認了床上有人,就打算轉身離開。
就她轉身的那個瞬間,室內燈光“啪”一聲輕響亮了。
亮的還不是夜燈,是頭頂白色的大燈。
她下意識擡手擋光,同一時間,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咳,稍有些啞:“回來了?”
孟昭睜圓眼,下意識轉過去。
謝長晝顯然也不能立刻适應燈光,微皺着眉,稍緩了下,才慢慢從床上爬起來。
他撩起眼皮朝她看過來,語氣沒什麽波瀾:“你跟鐘顏,聊了點兒什麽?”
鐘顏走的時候,他就猜到了。
估計她是看見了孟昭。
後來,見倆人一直沒回來,他愈發肯定,反而稍稍放下了心。
室內短暫的靜寂,孟昭的思緒遲遲歸位:“沒什麽,很普通的內容……”
謝長晝心頭突然竄起小小的火苗。
他心裏煩躁,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說實話。”
孟昭猶豫半秒,走回他床前。
路過小冰箱,她将雞肉和排骨都放進冷凍層。
他轉眼來看她,她的動作有條不紊,悶聲:“我們今晚一直在聊‘選擇’。”
謝長晝眯眼看她一會兒,很肯定:“你不高興?”
他胸腔起伏,聲音很低,顯得清冷:“你不高興,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上次怎麽跟你說?”
孟昭阖上冰箱門。
她跟他一步之隔,她望着床上清俊的男人,忽然聲音很輕地,發出一個疑問:“你喜歡我嗎?”
謝長晝下意識皺眉:“這是什麽問題?”
“我從來沒聽過你說喜歡我。”孟昭沉默好一會兒,有點猶豫,重新開口道,“我今晚,突然在想。不知道你會什麽時候不想要我了,你好像只是心軟或者頭腦不清醒……所以答應跟我在一起。”
鐘顏跑到她面前,說了那麽多事,看起來是在傾訴或分享,可姿态分明是高高在上的。
她直白地告訴孟昭:你和我們不一樣,離開謝長晝,對你比較好。
但是。
孟昭非常沒有出息,謝長晝只要朝她伸一伸手,她就立刻變回軟弱的自己。
今晚想通了,天亮又淪陷。
再怎麽掙紮,心始終向着他。
沒有辦法。
鐘顏離開之後,孟昭坐在海底撈門口糾結了很久,還是決定過來。
她想見謝長晝,想聽他親口說。
哪怕是騙她,也沒關系。
謝長晝有點納悶。
他叫她:“你過來,站我旁邊。”
孟昭乖乖過去。
他半躺着,有點不自在,見她靠近,猝然伸手拽住她。
孟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用力拉住,拽進懷裏,抱住。
長夜寂靜,她呼吸猛地一滞,下巴壓在他寬闊的肩膀。
他的聲音低沉且有磁性,帶着熱氣,滾到她耳邊,悶悶的,莫名有些沮喪:“喜歡的,我比誰都喜歡你。”
孟昭屏住呼吸,感受到他的心跳。
一聲一聲,撲通撲通。
謝長晝嗓音有點啞:“我不知道鐘顏跟你說了什麽,但是你……別聽他們灌迷魂湯。她是不是跟你說,‘謝長晝一早就沒打算回北京,只是打着幌子消費小女孩’?不是,你別信他們的,我的行程确實有變動,這不是還沒顧上跟你說……廣州忽然有一些很急的事情要處理,等我處理完,立馬就回北京找你。”
孟昭埋首在他懷抱裏,一時間也不想掙脫。
但被謝長晝抱着,她非常有安全感,時間為他們停留,一切風雨不複存在。
可她尚存一絲理智,還是忍不住,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一起去哈佛。”謝長晝很肯定,“我要跟你在一起,誰也不管了,我們不要再分開。”
廣州的一切,他都可以放下。
他也已經做完選擇了。
他要選孟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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