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郎騎竹馬來(三)

帝後并肩下山,即将轉過最後一個山坳的時候,遠處人語聲已經傳來,麗榮默默解開氅衣,梁沅看到輕聲問:“這是做什麽?”他伸手制止,麗榮卻執意解開來,遞還給梁沅:“于禮不合,臣妾不敢僭越。”

“朕賞你。”梁沅執意塞進她手裏,麗榮一怔:“這氅衣是君王儀制,臣妾只能暫借擋片刻風寒,到底不能長久穿在身上。”這分明話裏有話,梁沅愣住片刻,手死死扯着麗榮的袖子,想開口卻不知說什麽,只覺得好像有滿心的話要吐,卻怎麽也理不清頭緒。

“陛下。”嬌怯一聲響起,梁沅回頭,鸾盈驚訝的站在山道上,看着帝後二人拉扯着一件衣裳,梁沅看着鸾盈的臉,莫名嘴裏發幹,手指頓時松開,麗榮覺得袖子上一松,手上頓時用力将氅衣塞過去,低頭便走。

梁沅拿着氅衣愣在山道上,只覺得眼前一花,麗影已經消失不見。鸾盈滿心疑惑上前,從梁沅手裏拿過那件氅衣為他穿上:“山裏風涼,陛下要小心。”

晚間回宮,儀仗隊為不擾民,沿城牆跟辟路而行,隔着內廷衛的人馬,可以看到遠處燈海,含星撩起簾子望着,攝政王騎馬在側,忽然道:“太後,晚間行人多,還是放下簾子來比較好。”

含星一愣,擡頭看梁炅面色嚴肅,只能放下簾子,隔着簾子看出去,模模糊糊看一片燈火而已,低低嘆口氣道:“一晃十幾年不曾去過燈會了。”春桃在一邊侍奉,聽到含星嘆氣,略有些好奇:“太後曾經去過燈會?”

“嗯,入宮前,和母親一起去過。”含星垂首一笑:“那時可還年輕。”

鸾盈與李樂同車,李樂趴在車窗上朝外看燈,看了一會回頭發現鸾盈悶悶不樂,便放下簾子湊過去:“哎,你怎麽了?”

鸾盈素來不喜李樂,本不願多說,正搖頭要推無妨,李樂卻已經先開口:“你發現了麽?最近皇後與陛下走得很近啊。”這句話頓時激起鸾盈心中千層浪,她皺眉咬唇一跺腳:“你也看出來了?”

李樂竊笑:“你當我傻子?本以為陛下厭棄她她便翻不出什麽花樣,誰知道她竟這麽有本事。”

鸾盈心裏只一味緊張:“對啊對啊,我今日在山道上看她和陛下拉拉扯扯,一見到我她扭頭就走,陛下也像丢了魂似的,當真是狐媚子。”

李樂湊近了鸾盈耳邊道:“這必是她故意的,在山道上埋伏了,只為勾引陛下。”鸾盈聽了自然連連點頭,李樂哼一聲,翻個白眼:“我倒不怕她,惹火了我,我讓她吃不了兜着走。”

這話自然是有深意,鸾盈如何聽不出來,當下好奇心起:“你有什麽好辦法?”

李樂正等她這一問,假作推脫,鸾盈再三的逼問,她便假作推脫不過,故弄玄虛豎起食指,又撩起車簾來讓近旁的宮人退遠些,方才神秘兮兮開口道:“高帝時有個寵妃南氏你可知道?”

高帝與南氏曾經也是一雙璧人佳話無限,南氏榮寵不衰,風光無兩,卻在榮華巅峰見罪于高帝,幽禁碧濤館至死方出,這事也算得上大禹梁氏一樁故事,自高帝後朝臣對自家即将入宮的女兒都會用這個故事勸導,意在令女兒了解君心無常,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鸾盈如何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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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南氏為什麽見罪?”李樂眉頭一挑,這可是這樁故事裏并未流傳廣泛的內容,鸾盈遲疑一下,搖頭道:“不太清楚。”

“南氏心有別人,被高帝查知。”李樂得意一笑,朝外面一努嘴:“前面那個,差不多。”麗榮的車就在前面,鸾盈吓得一捂嘴:“啊,不能胡說!”

“我怎麽是胡說!”李樂瞪起眼來,一臉恨鐵不成鋼:“你真是鈍,你說她和陛下從沒半點情誼,好好的幹嘛跑來習武?”

“還不是為了勾引陛下......”鸾盈低聲。

“才不是!”李樂一口咬定:“她啊,是看上了那個裴将軍!”

“你怎麽知道?”鸾盈吓了一跳,咬着嘴唇,只覺得自己手心後背都出了汗。

“不信你就等下次練武的時候看看,她那雙眼直勾勾就只看着裴将軍,啧啧,真是沒羞沒臊。”李樂咋舌。

鸾盈愣了半天,忽然一撇嘴:“你說的熱鬧,人家心裏就算想了千遍不該想的,咱們也沒個真憑實據,她又不傻,咱們還能抓得到她的把柄?”

“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不懂麽?”李樂放緩了語氣,湊在鸾盈耳邊:“我知道,陛下和你早就有舊,你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我也沒想和你争,你我家世相近,将來入宮我也不怕你壓我一頭,只是她實在是個勁敵。你看,她家世高過你我,又是正宮主位,未來你我就是俎上魚肉,若是她在勾引到了陛下,你我死無葬身之地。南氏的例子,你可是知道的。”

李樂說一句,鸾盈點一下頭,待李樂說完了,鸾盈眉頭深鎖:“你當我不知道麽?”這一句話出口,李樂頓時冷笑,這笑不過轉瞬即逝。

“只是,我奈何不了她。”

李樂看看鸾盈,自己靠在一邊道:“等着吧,總會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只能如此。”鸾盈嘆口氣,垂頭喪氣起來。

李樂在一邊幽幽道:“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啊,你比她先給陛下生個孩子!”李樂一笑,鸾盈頓時臉紅起來,啐一口:“不害臊。”

李樂只是笑,不再說話,鸾盈靠在另一邊,只覺得心頭亂成一團,百爪撓心似的不得安寧,一時想麗榮的把柄,一時想李樂的話,待想到“生個孩子”,頓時臉上就發燙。

入夜,宮門下鑰,含星梳洗過靠在床頭把玩一副九連環,忽聽外面有擊掌聲,再擡頭梁炅已經進門。秋夜寒涼,他一進門就帶進一股寒氣,含星放下九連環起身道:“怎麽這麽晚來了,內侍說你早就出宮回家去了。”

梁炅身邊的內侍遞上一個包袱給春桃便退下了,梁炅不語,親自打開,裏面是一套極簡樸的男裝,梁炅指着衣衫道:“換上。”

“做什麽?”含星一怔。

“我帶你看燈去。”梁炅笑。

內廷衛中梁炅的人馬早就安排妥當,宮門處毫無查驗,馬車出了宮便在宮牆外換成青布小車,行至燈會外圍便停下,梁炅跳下車,沖車裏一伸手:“來。”含星只覺得心頭恍惚,拉着他的手跳下車,眼前一亮,整個人愣在那裏。

滿眼都是人,男男女女,接踵摩肩。各色花燈如海,滿天滿地懸挂擺放,人聲便在這燈海裏回蕩嘈雜,像是潮水聲。街頭小販煎炸烹炒的氣味混着人群中香料胭脂汗水布料的氣味撲面而來,這味道勾起了含星塵封多年的記憶,這便是人間俗世的氣味,任憑何等高貴的香料也無法比拟。

含星不知不覺松開了梁炅的手,走向燈會,站在一盞花燈前面貪看花燈上的彩繪,一邊的小販吆喝着:“這位大姐,來嘗嘗碗糕,來啊,甜如蜜粘似糖,活似郎君和小娘。”含星雖着男裝,到底女兒氣十足,瞞不過精明的小販。

含星聽了,沖那小販笑,看着糕餅疊在一塊,每塊糕餅上點一個紅點,梁炅擡手給了鈔:“拿一個。”

小販笑着用紫蘇葉包了遞給含星:“咬一口黏住嘴,郎君再來買碗水。”

含星笑了,咬一口,回頭去看梁炅,梁炅拉着她的袖子:“前面走走,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一路繁華煙火氣,含星只覺得神思恍惚,如在夢中,只是笑也不說話,任由梁炅扯着自己的袖子,走了一段她便索性伸出手去拉住了梁炅的手。從前只覺得他手大,今日方覺得他手真暖,暖到人心裏去了,周身都熱乎乎的。這燈會這樣吵鬧,梁炅在前面走一路走一路說花燈典故,她覺得自己什麽都沒聽到,無論什麽聲音到了耳朵裏都是一團模糊,可是笑就是停不下來。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夢瑤臺客。今夜就當是一場絕美的夢,只是這夢太暖太真,含星只覺得笑着笑着眼裏便都是淚,梁炅猛然在回首是看到她眼中晶瑩,駐足失神片刻道:“這又是為何?”

含星拭去眼中的水波,淺淺一笑,半是問半是說:“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梁炅看着她的笑,手掌加勁,牢牢攥住她的手,扭身依舊前行,扭身之前回了含星一句話,含星一怔之後心頭只覺得更暖,暖的像是點了一把火:“祝告天發願,從今永無抛棄。”

自燈會返回,含星在車中拉着梁炅的手,靠在他肩頭低低道一句:“夜深了,明日還要早朝。”似是催促離去,實則卻非那意思,梁炅攬住含星的肩膀道:“嗯,那我早些回府去。”

含星呵一聲:“不許,今日随哀家回宮去。”笑一回,梁炅微微閉目:“還真是累了,那便在宮中過夜吧,宮門那裏先不記孤入宮,叫他們明早記一筆。”前一句說給含星,後一句說給車外親随,親随答應一聲,含星微笑蜷縮在梁炅懷裏如貓一般不再動。

晚上睡得晚了,第二日一早春桃才剛叫二人起來,門上內侍卻急匆匆的來報:“羲和公主到了。”內侍剛通報過,梁炅不及出殿去,羲和公主已經到了殿外,梁蓮身邊的嬷嬷在殿外說話的聲音含星與梁炅都能聽個一清二楚,梁炅頓時不便露面,只能在內室待着。

含星穿戴齊整了出來見梁蓮,梁蓮一團孩氣喜滋滋道:“母後,羲和親自下廚做了粥,帶來和母後一起吃早飯。”

含星松口氣,原來是為了這個。陪着梁蓮用過早飯,又逗着梁蓮玩一會總算敷衍她回去,正想叫梁炅出去,門上內侍又通報李樂鸾盈兩個來請安。少不得又要接見,見了面李樂倒無話,鸾盈卻嬌滴滴的抱怨起麗榮如何難以相處,含星耐着性子聽了,安撫幾句打發二人離開。

今日也許是風水不利,二女剛走,麗榮又來,規規矩矩給含星請安問好,含星又少不得敷衍,好容易打發走了麗榮,就到了梁沅晨昏定省的時辰,方才麗榮為了避免和梁沅碰面特意提前,這會皇帝到了,含星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敷衍,滿心焦急只想千萬別被梁沅發現了梁炅行藏才是。

其實含星大不必擔憂,畢竟含星內室梁沅是不會輕易入內,更何況他從未懷疑梁炅與含星有私。梁沅與含星尋常寒暄幾句,便上朝去了。

這一波又一波人好容易送走,待終于清淨下來,含星滿心焦急入內,見梁炅倒是優哉游哉靠在床邊看書,含星進門他也沒擡頭,只問一句:“都走了?”

含星好笑:“登徒子,還不走?”

梁炅起身一笑:“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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