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異人·梅藥四 (2)

下,深深嗅着,這是百裏界所沒有的生機。

離開百裏界不過四年,可是腦子已經被這個五顏六色的塵世所充斥——入了塵世,才能明白,為什麽百裏界世世代代銘刻的都是“沖破封印”——百裏界曾經是自己的整個世界,離開之後才發現,那個世界那麽小,那些單調。

可是,即使離開了,使命依然在。

兩千年前和兩千年後,沖破封印的使命深深地烙印在霁青的肌膚、血肉和骨髓。

這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使命,兩千年前他就已刻骨銘心。所以不得不忍受着難以言喻的疼痛,睜大眼睛,清醒地凝望那只天真的神獸,讓他成為別人的禦獸,跟別人的命運緊緊綁在一起——而這一切,是咬着牙齒也必須去完成的。

不能拂袖而去,至少暫時閉上眼睛,放空一切。

芍藥花真是溫柔,一瓣一瓣飄落在身上、臉上、唇上、眼睛上、兩頰上……不止溫柔,更有缱绻碾轉,一寸一寸撫摸的溫柔。

偶爾深陷其中,有何不可?

月,正圓。

第一要務·興門派三

【〇六七】

有了《衆生真書》的高起點,《幻海魔錄》就非常輕易了。長明燈下,商辰一頁一頁地翻閱着,思索着,不知不覺,指尖有寒氣凝聚,雖然寒冷,卻很舒服,難以言喻的感覺沁入骨髓——這就是天賦吧,明明根本還沒有修煉,就已經輕易地越過了前六卷的凝神,直達離魂。

商辰合上魔錄,驚覺窗前有一團火焰——明殊側身而立。

“師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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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辰推開窗,傾身跳了出去,欣喜萬分,站在明殊跟前卻又不知所措,因為明殊的神情是那麽僵冷。商辰疑惑地看着明殊,明殊的目光始終沒有看看商辰。

暈染的濃郁的酒香味,飄散。

“師父,我剛才感悟到了《幻海魔錄》的力量,渾身有點冷,但冷得很舒服,好像骨子裏的血被換了一樣。”商辰好不容易找到話題,“師父,我有種預感,很快就能練成《幻海魔錄》的!”

明殊手中的烈焰忽然向上一竄,商辰的血猛的停了一下,寒氣不由自主地向外散發,白霧之氣彌漫。

就像與火焰對抗一樣。

商辰靈光一閃,頓時了悟,脫口而出:“師父,難道我們是相克的。”

“不錯。”

不僅僅是異途,更殘冷的是相克。商辰難以置信,追問說:“師父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

“如果我沒發現,是不是又等修完之後才知道!魔極有成千上萬的功法,為什麽非要修習幻海?我要換一種!”

“幻海最适合你!”

為什麽總是這麽強硬?假如明殊今晚沒有來,明天自己閉關修煉,是不是等魔功練成之後才能知道自己的修行跟明殊相克呢?商辰憤怒說:“師父,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什麽都替我做決定!什麽都是做完了才告訴我!到底我是什麽!是你手裏的棋子嗎!”

“我這不是,來告訴你嗎?”一個字一個字,明殊說得很艱難,別扭的臉也露出痛苦。

商辰迅速冷靜下來,将明殊拉進房子。

椅子上,明殊難得一見的猶豫。

商辰故意把《幻海魔錄》往床上一扔,背對明殊,看向窗子——要讓明殊知道,不能這麽專斷,不能這麽莫名其妙扔給自己一個結果,然後自己捧着結果就瘋了。

以往,沒法更改。

未來,從現在開始改變。

終于明殊緩下聲音:“商辰,你很生氣?”

難道才發現自己很生氣嗎?一直以來,對他這種什麽事都悶在心裏的做法很生氣好不好!商辰轉過身,直視明殊,堅定地說:“師父,說吧,想告訴我什麽!”

“你必須修《幻海魔錄》。”明殊開口。

忍!忍忍忍!

明殊哪次說話不是這麽自大,其實本意完全不是這樣子!商辰按捺住火氣,循循善誘:“為什麽不是別的?總是有理由的吧?因為它的威力強大嗎?”

“不是!要想打破明淵魂君的禁術,需要至寒冥術和至炎之術聯合,或能攻破。可無論我、霁青、還是玄墨,都無法修冥術,所以只剩下你了。”

商辰松了一口氣。

原來不過如此,攤開來說,不就很好嗎?非要瞞着幹什麽!

商辰忽然又閃過一念,問道:“這麽說來,師父是準備用靈力将封印打破嗎?我們明明已經打破了火、金、土、木,只剩下水之封印了啊!”

明殊說:“冥殿會被毀滅。”

如果以強大的靈力擊破,則冥殿——這個融合了魔極宗所有精粹的地方,可以存留;如果只是突破了五行封印,在百裏界見世的一瞬間,冥殿會毀之一旦。

既想讓魔極存留,又擔心禁術太強大,被封印的後代們無法沖破——明淵,是以如此矛盾的心情,最終選擇了交給命運。命運決定留,則留;命運決定毀,則毀。

商辰輕呼一口氣,明淵這個名字,總是讓他心中發疼。

“商辰,你相信命定嗎?”

明殊的發問如此鄭重,商辰收斂了所有的心思,笑道:“我當然信,否則怎麽會與師父相遇呢?”沒說完,商辰覺得臉有點燒,這種話是不太好意思說出口,以調侃的方式說出來,是不是太輕浮呢?

明殊眸子一動,沉默。

果然,還是太輕浮了吧,商辰連忙掩飾問:“師父,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霁青說,你是打破禁術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

如此強大的、以無邊無際的痛苦為代價的禁術就算要打破,也是需要機緣的,可以說是命定。封印之初,就有這麽一個說法:如果沒有外在的入侵使之破除,則萬年之後,封印才可以破除。

人們并不相信,因為百裏界怎麽可能荒涼一萬年。

但是,時光流逝,終究這樣,過了一萬年——不,比一萬年還久,百裏界只剩下祁子塵和霁青兩個人。也許,霁青本來是那個命定之人,但是,他不願意封印被破之後魔極被仙宗所得,所以選擇了再次封印。

在實施禁術之時,霁青看到了一幕景象:重生。

重生的鏡像中,商辰遺世獨立。

而當霁青真正重生那一日,在泷煥、明殊和玄墨的身後,霁青看見了商辰,他幾疑是幻覺。但是,這一幕,卻不是他曾經窺探到的那一幕鏡像——命定,順應命運。

不等商辰從震驚中回醒,明殊又說:“這個說法不止百裏界有,仙宗也有。”

“什麽?”

“就像那日所疑惑的,群英會到底是為什麽而存在,封魔界為什麽會頻遭攻擊,以及當初玄陽教……昨天,我找到了原因。”

明殊,先商辰一步找到了答案。

一萬年前,跟魔極宗對峙的仙宗叫無定宗,那場血戰延續了上百年,無定宗最終占了上風。在魔極搖搖欲墜時,忽然天崩地裂,無定宗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襲擊,瞬間千瘡百孔。等回醒過來,百裏界已經憑空消失了——無定宗一直觊觎的魔極典籍法器也一并失蹤了。

無定宗知道,魔極的最後一個修真者明淵魂君施了禁術,将它們隐藏起來了。

曠日持久的尋找也沒有什麽結果。

時間是無情的,假如修仙宗者們都已經遺忘,而魔極卻再度回來的話,将是一場災難,彼時勝負就難說了。所以,無定宗用盡了一切方法,包括窺探天機,終于得到了“萬年複歸”的天機。

一萬年,變數太大。

但是目擊了魔極覆亡的無定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仙宗遭此大難,所以他們立下宗訓:找到封印之地,誓将魔極絕殺。

而一萬年又的确太久太久,誰又能把初衷記那麽久。何況無定宗由盛而衰,分化成了許多宗派,甚至連這些宗派都衰落,或滅亡,或又分化……萌生、興盛、衰敗、滅亡、再萌生、興盛、衰敗……是的,雖然人不再是那些人,輪回總是如此往複。

甚至,連魔極都不為人所知。

那個宗訓在風雨飄渺中,漸漸只有少數人知道。

來源太過久遠,無法追溯,但“絕殺”之宗訓被少數人深深銘刻——這些人是修仙宗派修行最高的人。終于,一萬年了,大衍宗內,總有什麽蠢蠢欲動。不可名狀,但又覺得受到什麽的昭示一般。

這時,一個名為郗一的修真者結識了一位來自“異界”的法力強大的少年。少年透露,他來自異界,期望能打破封印。

少年既天真,卻又保持着警惕。

雖然無意中透露出“異界”的信息,卻從來不明說——“異界”到底叫什麽,“異界”裏有什麽,為什麽他會這麽強大,以及他叫什麽名字——少年從來沒說過。但是宛如有血的指引一般,大衍宗的掌權聖者們知道那是不祥的預兆。

由此,那個絕殺綜訓又被翻出來。

一萬年已過去,人們并不确定“異界”裏有什麽,但是可以無邊想象,或許蘊藏着能令仙宗滅亡的力量,一定不能讓它重見天日。

于是,大衍宗設局、追蹤、最終找到了“異界”的蛛絲馬跡。

宛如被一座普通山擋住,只需要破除山,就可以看見裏面有什麽。它靜靜的,像山,即使法力高強的修行者走過,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這一次,因為少年,他們找到突破口,就出現了一層迷霧,破除封印,就可以看見裏面蘊藏着什麽。

大衍宗修行最高的聖者難免有些失望。

因為一萬年等來的,似乎并不是什麽多稀罕的東西,這裏被封印着——它太安靜了,沒有什麽異常的光芒。而且被攻擊之後,很快就搖搖欲墜,力量也不強大。只要假以時日的攻擊,很快就能讓它覆亡。既然找到了,就打開它吧,所以,帶着蔑視之心,先宗門的絕殺開始了。

可是,就在它仿若要被打開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反噬,将先宗門全部擊倒。

慘絕人寰。

沒有人敢相信,奄奄一息的封印竟然散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攻擊的力量越強大,反噬的力量越強大,令這世界上法力最強盛的修仙者也無法抗拒,最強大的那三個宗師當場覆亡。

多個人重傷之後,死亡。

有一個排位最末的修真聖者被尊長護佑,沒有受到致命的反噬。從那巨大的火焰裂痕中,修真者看見白霧中出現了一個驚世絕倫的人,他以血為禁,目光迸射出利劍的仇恨——就是那個法力強大的少年,三年不見,他的力量深不可測。

神秘的封印,再度消失了。

第二要務·修行一

【〇六八】

這名幸存的仙宗修真者不知道“異界”的來由,他只知道必須将封印找到,将它絕殺,否則,仙宗會覆亡。

然而,他也深知,時間會将一切消亡,人們還會歸于無知,所以,他東奔西走,訪遍異人,甚至不惜聯系對立的宗派,想知道那個“異界”封印到底又上哪裏去了——最終,借由強大的修仙法器的力量,昭示着一千多年後,它還會露出冰山一角。

一千多年,沒有準确的數字。

而且,大衍宗的迅速衰敗,也讓這個幸存者感到無力。

所以他選擇和先宗們一樣立下宗訓,只有強大的修真者才能知道的宗訓。無論宗派怎麽衰敗、怎麽分立,只要修真者的力量足夠強大,就會延續下去,而宗訓也會傳承下去。

講述完畢,明殊陷入了沉默。

心口宛如被十二月的風刮過一樣,寒氣入骨,商辰徐徐吐出一句:“師父,兩千年,對于修仙者也夠長的。所以,百裏界和魔極還沒有暴露出來?”

拜時間所賜,一萬年足夠泯滅一切痕跡。

大衍宗之後一切風平浪靜,很不幸它被分成很多個支脈,但百裏界更不幸,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最終人越來越少,更別說什麽修魔興風作浪了。

商辰忽然領悟:“啊,宗訓!如果知道詳細的宗訓,我們或許可以避開修仙宗派的追殺!”

因為修仙宗派所握有的資料只是宗訓而已!

“我不知道。”明殊搖頭。

“可是,玄陽教是大衍宗的支脈啊——師父,你當時不也是宗派中的佼佼者嗎?”

“可我只得到過修煉典籍,卻從沒有什麽宗訓。”

大概,等不及告訴明殊,玄陽教就被滅教了。商辰沉吟,而後慢慢地說:“我猜,師父的大師兄既然是掌門候選人,他一定知道——他可能會将這個莫名其妙的宗訓傳下來——所以,梅竟知道。”

兩百年前,明殊的大師兄受到重傷,卻還是創立了烈風獄——宗訓,也許會傳承下來。

難道再回去找梅竟嗎?

不行,意圖太明顯了反而是欲蓋彌彰,招來麻煩。而且,梅竟是通過強制手段奪來的尊主之位,他未必知道有什麽宗訓。再說了,從現在百裏殿的四平八穩就能看出,百裏界、魔極還沒有暴露。

明殊說:“我原以為,根本沒有人惦記百裏界。”

異界,百裏界。

……被惦記,就會被盯上,進而無數的麻煩找上門來……以現在百裏殿的實力,別說幾個宗派,就一個來都夠嗆了。商辰靈光一閃:“師父,我們從沒有查過七卿坊和封魔界的來由吧?”

“為什麽?”

“雖然師父說玄陽教和七卿坊封魔界沒有關系,但我有種預感,或許他們也是大衍宗的支脈。”商辰認真地回答。

“你是說……”

“我們一定要知道宗訓是什麽,才能準确避開仙宗的追查。玄陽教已經無處可查,但如果七卿坊有關系,那麽不就是一條線索嗎?而且,問題還是出現在宗訓上。經過一萬年,已經很含糊了,又有大衍宗的一戰,那個幸存修真者留下來的,是不是很有歧義、甚至被歪曲了呢?”

明殊笑了,眸中的光芒異常溫和:“商辰,你的直覺一向很準。”

“謝謝師父……”

“也許,你真的就是命定之人吧!”

命定,與宿命不同!

宿命總有一種逃不開的悲傷,而命定卻是注定重逢的驚喜和期待。

明殊卻說:“雖然我不願意那麽想,但是,商辰,明淵魂君設下的那種禁術,恐怕是要用生命才能破除,你想過嗎?”

那抽出血與骨的禁術,那死後而痛苦猶在綿延的禁術,怎麽可能被輕易地破除呢?

商辰微笑:“師父,我想過。”

“那你為什麽那麽執着于破除封印?”

“我執着的不是封印,而是,怕師父會把生命交付給禁術。與其這樣,我不如和師父在一起,生也好,死也好,有什麽關系。”

“……”

“師父,在你說之前,我沒有想過什麽命定不命定的;但你說之後,我卻覺得很自然,好像真的就是這樣一樣。”商辰低下頭,指着心口說,“每次聽到明淵魂君的名字,這裏都會隐隐作痛,我想把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終于,說出了這一句。

長久以來的隐痛,無法言說的感覺,沒有來由的牽絆……總覺得,說出對明淵魂君的莫名感覺,是對明殊的一種背叛,所以深深埋在心裏,試圖讓它腐爛。但是,沒有用,一旦提起封印,這種作痛的感覺就恣意蔓延。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着,明殊忽然苦笑:“我知道啊。”

“……”

“雖然你沒有說過,但你對封印的執着跟祁子塵如出一轍,每次提到明淵魂君,你都會露出很恍惚的表情。”明殊的神情,從未有過的寥落,長發在火焰的映照下,泛出了暗紅色。

“師父……”

明殊張開手臂将商辰攬入懷中,溫暖的氣息将莫名的空虛驅逐,明殊的聲音壓抑着:“你若是修習了《幻海魔錄》,跟我,就是兩極——我怎麽就同意了呢——我根本不願意。”

一個陽光下的火焰,一個是來自地底的陰冷。

商辰一怔,任由明殊擁抱着。修習之後,連靠近都會變得排斥嗎?是啊,一個汲熱一個汲冷,怎麽可能融合呢?為什麽明殊每一次的坦誠,伴随而來的都是讓人無法抉擇的抉擇?

明殊的聲音在商辰耳側,平緩:“商辰,你的氣息很純粹。你第一次陷入魔極漩渦時,我就知道,你屬于魔極。無論你再不願意修道,你最終都會選擇魔極。”

“這也是命定嗎?可我選擇修煉,是因為……”

因為,師父你啊。

這樣直白的話,商辰說不出來,明殊撫摸商辰的臉頰,而後慢慢松開手:“商辰,別擔心,有我……我被百裏界的人所救,修習了魔極,最終恢複到這麽強大,我不再是修仙的人,我會與一起,打破封印。”

“嗯,師父。”

太過溫和的場景,讓兩人不由得都有些窘迫,明殊轉身打開了《幻海魔錄》。

如此陰冷入髓的法術,與明殊太相悖,即使只是看兩眼似乎都覺得厭惡,他很快又合上了。商辰心生一念:既然對典籍都如此厭惡,自己若是修習了,會不會也引來明殊的厭惡呢?

明殊望着商辰,忽然說:“你可以克住我。”

“啊?”

“倘若有一天我再走火入魔,你可以克住我。同樣,如果你在修行中,誤入歧途,我也可以克制住你。所以,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明殊微微一笑,冷峻的臉龐冰封瓦解。商辰也釋然了,跟着笑起來,唇角微翹,像葉子落入水中,極為優美,泛出瑩潤的光芒。

明殊不由得伸出手,按住了下唇。

商辰一怔,渾身陡然緊張。

……師父為什麽忽然做出這種動作?你想幹什麽?你為什麽又不動了?你好像有點尴尬?你、你、你松手幹什麽!商辰看着倏然離開的明殊的手指,驟然遺憾。他下意識咬了咬下嘴唇,将剛才明殊碰過的地方含入嘴裏。

明殊轉身:“早點睡吧。”

為什麽忽然間又變得冷冰冰的!商辰真想一把拽住明殊,大吼一句:男子漢大丈夫想做就做敢作敢當,扭扭捏捏幹什麽!可是他什麽也沒說出口,明殊已經倏然消失在門外。

第二天,商辰閉關修煉。

再多的遺憾不甘都必須一并抛開,全心投入到修煉之中。

霁青雖寡言,卻絕對算得上一個好師父,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兩句,立刻能令商辰豁然開朗。正如商辰所預料那樣,他輕而易舉地修過了前六卷,進入了離魂。

離魂,身不動,而心魂離散。

霁青并非一直呆在商辰身邊,而是适當的時候進來點撥。在他的點撥之下,商辰也很快心領神會,修得要領。有一次,霁青離開了,商辰念動魔訣,想跟着他。

剛出關,霁青站住,一聲輕笑:“學得還快。”

這麽快就被霁青識破了,商辰不服氣,凝神屏氣離魂三管齊下。他天資奇絕,一日千裏,身輕如燕不說,心魂離散自如,甚至可以離關出去,神不知鬼不覺,不多時他就已經修到十四卷。

這一天,霁青似乎心緒不佳,只點撥了幾句就出去了。

商辰使用離魂之術,不由得跟出了修煉之地。其時,天降大雪,青山被覆得白茫茫一片,好一個冰天雪地之奇景。霁青懷有心思,竟然沒有察覺商辰在身後,走了幾十步後,立于石崖之上,凝望白雪。

一襲天青色長衫,随雪而起,肩上很快落了一層白雪。

“霁青?你又偷懶!”泷煥也是一身青綠色,像大鳥一樣飛過來,大喇喇地指責霁青。

“哼!”

“你要總偷懶,商辰什麽時候才能練成神功出關啊!”泷煥一邊抱怨着,一邊用力地拍了拍霁青的肩膀,震落了一身白雪。

“快了!”霁青驟然轉身,拂袖而去。

泷煥想追,又停下,望着霁青離去的身影,嘴邊的笑漸漸消失了,喃喃地說:“你又生什麽氣?”

商辰忍不住呼了一口氣:“你傻啊!”

泷煥大驚,在雪上一跳三尺高:“誰!商辰?你在哪裏!”

咦?竟然還能這樣?

商辰高興地說出了自己在練離魂,泷煥這才松了一口氣,嘟囔說:“這不是大白天見鬼嗎?想吓死人啊!盡是奇奇怪怪的靈力法術!”

“哈!又把我當成搭話的由頭了!你想跟霁青說話,就老老實實的跟着他啊,還非要別扭……”

“才不是!”泷煥辯解,“我,我不是等着你出關嗎!”

“我這不是出來了嗎?也沒見你欣喜若狂啊!”

“……沒見你人。”

商辰忍不住笑了,在雪地上坐下,望着前方白雪皚皚。自從群英會後,商辰就沒有跟泷煥好好聊過,像這樣背靠着背,更是第一次。回想起第一次見泷煥時,他幻化的那個小狗一樣的小神獸,真讓人忍俊不禁。

可惜,天真無邪的泷煥,此刻卻沮喪地垂頭,心思重重。

第二要務·修行二

【〇六九】

可惜,天真無邪的泷煥,此刻卻沮喪地垂頭,心思重重。

“泷煥,想什麽呢!”

“我為什麽是神獸啊?我要是一個人就好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從來都是以泷獸自傲的泷煥竟然會說出這麽喪氣的話?商辰好笑地說:“怎麽了?你現在就是活生生一大活人,還想成為什麽啊?”

泷煥沒頭沒腦地說:“霁青想要一只禦獸。”

商辰剎那了悟,難得泷煥終于想到點子上去了,故意說:“修行的人都想要禦獸,又能助戰,又能助修行,這有什麽不對的啊!怎麽,你想成他的禦獸!”

泷煥忽然氣憤了:“我就不願當他的禦獸!”

“啧啧,他又沒強迫過你泷煥,我真搞不懂,你以前一口一個無疾魔君。現在他就在你眼前,你還一天跟他別扭,為什麽啊?看來,相見不如懷念啊!”

泷煥悶悶地說:“那是,以前我不知道,他看中的是泷獸!”

“……”

“我要不是一只泷獸,他是不是壓根兒不看我,不跟我說話?”泷煥習慣性地往後捅了一捅,卻是虛空,“我最氣憤的就是這個,他就想要一只強大的禦獸……我,我特別不願意!”

“是不願意成為他的禦獸,還是不願意他把你當禦獸看待啊?”

“……這有什麽區別!”

好吧,泷煥要能想清楚區別就不會瞎糾結了。

商辰繼續鈎話題:“你今天氣什麽?”

“霁青最近對我都愛理不理的,我好幾次惹他生氣,捉弄他,往他脖子裏塞雪團他都沒有理我……商辰,你說,他是不是看中了別的禦獸?”泷煥驟然幽怨了。

這不是犯賤嗎?商辰嗤的笑了。

泷煥惱了:“笑什麽!”

商辰笑得更開懷:“我們人啊,天氣一冷,心情就不好。心情一不好,就不想說話。霁青也是人,也一樣。你要是想讓他說話,就給他暖被窩去啊!最好你帶上一壺酒,給他熱熱身,他就高興了!”

“他的靈力這麽強大還怕冷?”泷煥目瞪口呆。

“咳咳……”

“他要是怕冷,為什麽還只穿一件衣服。”

“咳咳,法力強大的人最讨厭露怯,越是這樣,他越要裝得什麽都不怕。咳,你看我師父,什麽時候不是板着一張臉,高興也是,不高興也是。”

泷煥若有所思:“也有道理,你師父比霁青怪多了。”

“……呵。”

“對!你說得對!”泷煥猛的一拍手,“梅焉和祁子塵就怕冷得很,你師父還老給祁子塵暖被子呢!”

“什麽!”商辰大吼一聲。

泷煥一哆嗦:“幹……什麽,我耳朵要聾啦。”

茫茫大雪中兩人分道揚镳,傻乎乎的泷煥跑去找酒,幽怨怨的商辰跑去找師父。

但商辰忘記了,他的離魂之術還很弱,和泷煥的聊天這會兒,已經清晰感覺到渾身的寒氣往外散,力不從心了。可一聽明殊給祁子塵暖被子,商辰就炸了。

累死也要去看個究竟。

累死也要。

遠遠地望着祁子塵的院子,仿若有琴聲傳來,五髒六腑的痛轟然迸射。砰的一聲,商辰渾身一陣巨疼,如入泥塘,神智剎那迷失,化入茫茫白雪中。

“明殊,琴弦斷了。”

“怎麽回事?”

“剛才似乎有一股憤怒的情緒……呵,我一定的感覺錯了。”

寒氣離散……

溫暖……

一雙陌生的手,在迷霧中抓住了迷失的人……

“呼……霁青世尊。”努力睜開生澀的眼睛,望着臉上沒有面具的霁青,真真切切的人世,真真切切的觸摸,這一切令商辰一下子安心了。

“我不是早說過,以你現在的修行絕對不能走得太遠,剛才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性命就保不住了。”

“謝謝世尊。”

安心之後,是不甘心。商辰好想再回去看看明殊在不在那裏,想知道那兩人是不是那麽暧昧。即使明知泷煥的暖被子僅僅是純粹的暖被子,也不甘心。

可是現在出去看嗎?

不行,修行半途而廢,明殊會生氣的,自己更不甘心。強大起來!讓離魂走得更遠!神不知鬼不覺地窺探一次,要讓眼睛見證那兩人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

商辰不甘心地起身,端坐,聚精凝神。

太過急切想去探望的心情,身體卻根本來不及适應,寒氣,迅速侵襲滲入骨髓,根本不是修行的那種循序漸進的寒冷,而是另一種鋪天蓋地的徹骨寒冷——寒冷一下子擊倒了商辰,他的嘴唇一下子變白了,渾身抽搐,如冰凍。

霁青大驚,連忙握住他的手,強灌一股暖氣:“你太急了。”

冷!為什麽這麽冷?眼中,一切結上了白霜,即使那股溫暖也沖不破,連同心髒也要變成冰凍。商辰手足無措,任由天地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轟——白霜散開。

溫暖,像裹着火焰的棉花一樣的溫暖,令人眷戀的溫暖,突如其來。不知過了多久,商辰像在春池邊靜靜躺着一樣,緩緩睜開眼睛:有人如柳,跌足坐在那裏,雙目如池水。

一連被他救兩次,商辰不由得羞愧。

霁青望着他,眸亮如星:“聽不懂我的話嗎?你的修行還遠遠不夠,欲速則不達,越急,只會越損傷你的靈力。”

商辰沉下心來。

就像曾經适應過渾身燃燒的烈焰一樣,現在要适應這種寒冷,不同于天氣的寒冷,是從骨子裏往外散發的寒冷——然後,慢慢地,運用靈力散出這種寒冷。

這一次,霁青一直陪在身邊。

修煉越到後來,越是艱難,數次商辰陷入陰寒的泥淖,幸虧有霁青的及時挽救才得以掙紮出來。也因為知道有霁青在,商辰才能放肆地修行,将靈力一次又一次釋放。

人,會習慣于這種倚靠。

有一次從泥淖中醒來,商辰枕在了霁青的腿上,而霁青,背靠着山石,閉目凝思。這種親近的倚靠,令商辰恍惚,以為是師父在默默地守護自己。

那次以後,商辰主動與霁青聊天。

兩個認識很久卻從未交談過的人,終于嘗試着去了解對方,試探之後會認識一個嶄新的對方。商辰發現,霁青雖沉默寡言,但不倨傲,只要是誠摯地詢問,他都會一一回答。只不過,當霁青沉默時,那微微揚起的下巴,給人以冷漠和孤傲的錯覺——其實,那只是霁青不願意回答的姿态而已。

商辰也會問兩千年前的事:“霁青世尊,你的師父是誰?”

“沒有。天生法力。”

“啊?一出生就這麽強大?”

“不,也是一心修行才有如此力量,與他人無異。”

“那你是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要沖破封印?為了修行而修行,豈不是很辛苦?”修行,是為了更強大,讓喜歡的東西更長久——比如與師父長長久久,笑看風雲。可如果一出生就背上了修行的枷鎖,卻是很可悲的。

霁青微笑:“不止是我,百裏界的每個人一出生就知道,必須沖破封印,否則就會覆亡。那麽多人若能因我而得到拯救,怎麽會辛苦?即使後來,我來到人世,發現人世竟然如此美妙,比百裏界美妙一萬倍,我也不能改變。”

使命,與靈力無關。

比如沒有靈力的祁子塵也是如此——早已刻入骨魂之中的使命,讓弱小的靈魂變得強大。

當然,就像明知前方有很遠很遠的路,也不妨在路上,偶爾栖息一下,撚一朵小花,觀風,賞月,讓美妙的春光灑落肩膀。這就是生命的美妙,這也是使命的美妙——使命,驅使着人不斷前行,看不同的風景。

霁青俊美的臉龐浮光掠影,令人難以移目。

“你有喜歡的人嗎?”商辰不由得問,即使這個答案那麽明顯,還是想聽到真切的回答。

“什麽?”

“如果和喜歡的人一起趕路,就算辛苦也會變得美妙。”

“沒有也無妨,修真者,如果有一只稱心如意的禦獸,就很完美了。”霁青輕笑,“不過你放心,雖然我對泷獸很感興趣,但我不奪人所愛。”

“青鬃獸也很強大。”

“總覺得差一點什麽。”

一只天賦強大、好戰善戰的神獸,還會差什麽呢?

“差一點眼緣吧——挑選禦獸和人一樣,相遇之前會設想千萬遍,并為之困擾很久。但在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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