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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嵘最先聽到水聲,就在耳邊,近到不能再近了。下一秒,他驟然睜開眼,拼命揮動手臂,朝着水面上方的光亮游動。
缺氧窒息讓他的大腦暫時停止了思考,直到他從鑽出水面,急切地呼吸着新鮮空氣,思緒才随着一堆問題一起冒出來。
我怎麽會泡在水裏差點被淹死?我不是應該在片場拍戲嗎?
等等……拍戲……爆破……對!是爆破戲!
當天的重頭戲,是程希嵘飾演的男主開着車從炸藥中間穿過。爆破點的設置出了問題,原本應該在道路兩側的爆破器,突然出現在道路中間。汽車爆胎側滑,後續的變故就更大了。
程希嵘被撞得七葷八素,意識到油箱漏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車門卡住,車窗控制系統失靈。他出不去。
他被困在封閉的車廂中,眼睜睜看着火苗靠近。最後一刻,他看到了很多人的表情,自己帶過的教過的新人演員,那些場務工作人員,以及——馮奕。自己最熟悉的那張臉。每天閉上眼之前,睜開眼之後,都能見到的那張臉。
視線被扭曲,那個人都變得不真實了。好像相愛了這麽多年,自己從來沒看清過。
馮奕想讓自己死,他一定能做到。在餐桌上,在床上,在枕邊,或者在地下車庫。在任何一個地點,只要他想,就能簡單直接地做到。結果到最後,他居然選擇了這樣一種……曲折又不浪漫的方式。
一點都不溫柔,跟他的熒幕形象完全不符合。
程希嵘抓着扶手,低頭看水面上的倒影。
水波晃蕩,視線依舊是扭曲的。但眼前的人不是馮奕,也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稚嫩青澀的臉龐。眉目清和,薄唇輕抿,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露出消瘦蒼白的下巴。
泡在水裏的身形單薄纖細,跟自己在健身房鍛煉出來的肌肉完全沒有可比性。但是最起碼,自己還活着,不是嗎?
活着就是希望,年輕就是希望。
程希嵘埋下頭,沉默片刻之後,再也抑制不住喉嚨間的笑意。
真是天不遂人願啊!馮奕算了那麽多,肯定沒算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活下來。假如自己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他該有多失望啊……那些他想得到的,想去争取的東西,在他面前一點點被粉碎,他能不能感受到被大火灼燒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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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嵘笑到胸口發痛,咬着牙關,渾身都在顫抖。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程希嵘反手扣住那個人的手腕內側,拇指按下去,那人的話含在嘴巴裏立刻變成哀嚎。
“你這不是會游泳嘛——啊啊啊疼!潘南星!你給我放開!”
程希嵘把那個人甩到水面上之後,就配合地放開了手,抹一把濺到臉上的水。這具身體的記憶瞬間湧了上來,程希嵘要在衆多紛雜無意義的細節中找到對自己有用的。
最眼前的,就是這場變故的原因:同學幾人出來游泳,那幾個人惡作劇,把不會游泳的潘南星逼進深水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在無助和絕望中窒息。最後一刻,自己接管了這具身體,從昏厥中醒過來,才能獲得那一口新鮮空氣。
而那幾個殺人犯,見慣了潘南星唯唯諾諾的樣子,對于程希嵘這個小小的反抗,居然還表現出了怒意:“喂!你想幹嘛?玩兒玩兒而已,你居然還動手?”
程希嵘低頭深呼吸,把心底那一點火苗給點燃了,然後轉身,迅速準确地抓到一顆濕漉漉的腦袋,直接按到水面以下。
那個人開始掙紮,騰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程希嵘回頭,看着那幾張驚懼不定的年輕面孔,和善地笑了笑:“別緊張,随便玩玩。”
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程希嵘并不樂于拉下身價跟小孩子計較。尤其這些年他帶新人很習慣了,不自覺就會擺出長輩的态度,更顯得他老成持重。只是腦海中的記憶碎片表明了,這種場面并不是第一次發生。潘南星這個受氣包逆來順受,從來沒有反抗過。
潘南星能忍受,程希嵘可不想再遭遇這種欺辱。他十七歲成名,到二十一歲拿下第一個影帝,之後十幾年來,他一直是被人追捧受人尊敬的。他有自己的驕傲,不允許別人來踐踏。
可惜這個潘南星不僅僅是性格軟弱,體質也不夠格,要在水中控制住一個青年男人非常吃力。程希嵘在那個人掙脫之前松了手,抓着樓梯扶手爬上去。那幾個人立刻圍上來。程希嵘眉梢微壓,目光從那幾個年輕人臉上掃視而過。他們的腳步果然遲疑下來,堪堪停在程希嵘身前。
還是太嫩。十八歲的身體單薄,眉目之間都是常年積累下來的柔善軟弱。就算眼神再具有壓迫力,違和感也消除不了。
自己要想用這具身體回到娛樂圈,是不能走以前的路子的。
程希嵘一邊思索,斷斷續續接收腦中的記憶片段。讓他驚喜的是,潘南星正在讀的專業,居然就是表演。這倒是方便了,程希嵘自嘲地想,最起碼前影帝不用去橫漂當群演。
記憶消化了七七八八,程希嵘被一只手臂堵住了去路。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游泳館的更衣室。身前站了一個人,撐在壁櫃上,把自己困在一個小角落。
小麥色的皮膚,穿一條泳褲,露出寬肩窄腰。看身形像是那個被自己按進水裏的年輕人。濕漉漉的頭發攏上去,露出寬闊的額頭。朗眉星目,英挺,高大,自帶控場氣質。
程希嵘想了想,這個人叫何乙銘,剛入學就接過一支微電影,已然是半只腳跨入娛樂圈的人。他在這群小孩子中間是很有威望的,也被看好,前途一片光明的樣子。
至于他拍的那個短片……以程希嵘在圈內的地位和眼界來說,壓根沒有聽說過。反倒是潘南星把那個片子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在這具身體的腦袋中留下的印象特別深。
不,不僅僅的腦袋,還有……心。
片中的何乙銘的确蠻帥的,白襯衣牛仔褲,陽光和樹林,單車和音樂。青春活力,一轉身一回眸,都能讓這具身體悸動起來。
程希嵘微微擡頭,看着那個壓迫下來的青年,暗自感慨。
這下更好了,這個潘南星,或者說這具身體,也喜歡男人。#####新人新文~謝謝支持(づ ̄3 ̄)づ╭?~
比較糟糕的是,何乙銘很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色。
程希嵘能找到的記憶之中,何乙銘一直是恃寵而驕的。潘南星對他好,他就理所應當地享受着這份感情。只在突發奇想的時候,給潘南星一點甜頭。
就好比現在。
何乙銘越靠越近,手肘彎曲,整個人快要貼到程希嵘身上去了。氤氲的水汽,赤身裸體,彼此散發出的熱量,呼吸交錯。何乙銘的聲音壓得很低,帶一些氣聲,就噴在程希嵘的耳邊。
“你今天,是要造反?”
十幾歲的小孩子,說得直白一點,毛都還沒長齊,放在以前程希嵘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事實上,對面的氣息掃過來,他禁不住顫了一下,小腹一陣熱流湧動。
……
潘南星這個沒出息的小混球,到底對着何乙銘的視頻做過什麽!?
程希嵘有點頭疼。缺氧的不适感還沒有過去,情緒還留在大火之中回不過神。無比急切的後果就是,他逐漸煩躁起來,并且沒辦法控制自己。
再看眼前這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就覺得他面目可憎起來。
這種厭煩也有好處,很快就将體內那一點點沖動給壓了下去。程希嵘深呼吸,努力将身體的掌控權搶奪過來,讓自己表現得更像自己。他在何乙銘妄圖繼續接近的時候,驟然擡起手肘,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嘴角。
何乙銘哀嚎一聲,捂着自己的嘴巴倒退一步。程希嵘趁機脫離禁锢,站在另一側冷眼旁觀。
他是喜歡男人。但是跟潘南星不同的是,程希嵘他只是喜歡馮奕這個男人而已。馮奕背叛了他,觸了他的底線,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喜歡的人了。
也就沒有能讓他去寵讓包容的人。
這跟潘南星那點卑微低下的企盼渴望完全不同。以至于何乙銘在發怒之前,先有幾秒鐘的錯愕。等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事實,怒火燒到頭頂上來的時候,身後跟着的幾個年輕人已經七手八腳地把他扶住了。
每個人都在說話,叽叽喳喳一聲蓋過一聲,場面亂成一團,吵得程希嵘頭更疼了。隐約能分辨出來的,是何乙銘在咆哮,無非就是“你小子居然敢動手”之類的質問,沒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程希嵘覺得無趣,想套上自己的衣服走人,從此和這群根性惡劣的小孩子斷絕來往。他剛邁出去一步,從那些聲音之中分出一個特別清晰的:“大林,去找點冰塊給他敷,別耽誤下午的選角試鏡!”
試鏡?下午?
程希嵘的腳步頓下來,看着那群小孩子:“下午什麽試鏡?”
對面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各人有不同的表情,多半是摻雜了譏諷和嘲弄的。以何乙銘為首,冷笑蔑視都顯得高高在上。
不用琢磨也能看得出來,潘南星被他們孤立了,根本得不到有效的信息。
程希嵘往前跨了一步,脊背後張,整個人都挺立了起來:“哪個導演的?”
何乙銘甩開胳膊上的那只手,跟着站直了身體:“跟你說了有用嗎?”
其他人跟着笑起來:“今天真是吃錯藥了?”
“就你看見鏡頭那個慫樣,怎麽的,還嫌出醜不夠多?”
“別是熱着了,中暑了?要不哥幾個先送你去看病。”
程希嵘沒理他們,只看着居中的何乙銘:“王賀的還是陳景天?”
何乙銘愣了一下,順口否道:“都不是……不是,你這是什麽口氣?水裏泡一會兒,覺得自己就是腕了?王導也是你敢想的?”
程希嵘舌尖在一顆虎牙上舔了下,露出一點笑意:“要不然打個賭。”
年輕人最不缺的就是氣性和熱血,三言兩語就能點起一場争鬥,誰都不肯服輸。圍觀者也來了興致,等着看程希嵘出醜,好能找到另一個嘲弄他的機會。
何乙銘用手背蹭了下自己的嘴角,倒吸了一口氣,反問:“賭什麽?”
“就賭今天的試鏡。”
“你想清楚,你自己——”
程希嵘只看着他,下巴揚起一個小弧度,目光平靜卻堅定,沒有絲毫動搖。
何乙銘把後邊的話吞了回去,眼睛還盯着程希嵘,微微偏過頭對身後的人說:“通知發給他。”
身後的男生遲疑着勸他:“乙銘,他……”
“給他!”何乙銘的目光也沒動,“潘南星啊,看來你真是缺少自我認識。”
程希嵘搖搖頭,打開櫃子拿了自己的衣服,轉身走了。他想在旁邊開個單間,洗洗澡安靜片刻,好好捋一下自己的思路。看了眼潘南星的錢包,只好作罷。他從來沒為錢發過愁,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潘南星是個地地道道的窮小子。
窮還不肯努力,整天沉浸在自己的癡心妄想之中,把愛情當生命,抱着破碎的心自怨自艾。這根本就是一場自我沉淪。
程希嵘想起來自己剛認識馮奕的時候,馮奕對他尊重有餘,卻沒多親近。後來他手把手帶着馮奕,教他找鏡頭,教他演戲,帶他進組,陪着他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位置,兩個人才能并肩站在一起。
就算是愛情,雙方也應該是勢均力敵的。潘南星太年輕,不懂這些。
程希嵘想到頭痛欲裂,出了游泳館的門,打了輛車子回學校。他用潘南星的手機看郵件,粗略地浏覽了下午的試鏡信息,看完有點無語。
導演謝志英算是小有名氣,擅長鏡頭光影組合,特別喜歡拍小清新的文藝片,很受年輕人的追捧。媒體對他的報道,一直固定上“啓用新人”這個層面上,很多表演專業的學生,都把他看做入行的敲門磚。
不被大衆知曉的是,這個謝志英有個壞習慣:公私不分,經常把拍戲和生活攪在一起。他個人有不良嗜好,就帶着那些初入社會的新人一起玩樂。他嘴上沒把門,沾上他,多多少少都要黑上一兩分。
在這個圈子裏不可能潔身自好,但實實在在的黑點是萬萬不能留的。不然将來成名,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歷史,都會是媒體樂意去挖掘的。
程希嵘沒想到遇到第一個機會,居然會是個爛雞蛋。
但就算是爛雞蛋,也必須要張嘴吃下。#####
程希嵘十五歲開始拍戲,當時公司看他年紀小,跑通告的時候會派一個助理陪他睡雙人間。到二十一歲,他拿到第一個影帝,大家才發現,那個會半夜溜出去找游戲廳的小孩子,已經長大了。
他才有了獨立的空間,迫不及待地享受這份自由。即使是後來和馮奕同居,他的領地意識依然很強烈。搬了幾次家,房子裏永遠會有一個屬于他個人的空間。
現在以潘南星的身份回到集體生活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點,他要從這裏從新開始。程希嵘看着鏡子中的人,終于有機會好好審視這具皮囊,目前唯一握在手中的資本。
長久的隐忍和退避,讓這個年輕人的眉目之間藏滿了怯懦。身體孱弱瘦削,整個人的氣場都被弱化了。面對鏡頭,這是很容易被壓制住的。也因此,他之前有過的幾次試鏡機會,都被他給搞砸了。
好在還可以刷刷臉卡。程希嵘必須得承認,這張面皮要比自己原本那張臉……精致很多。
用精致是最準确的。巴掌臉,下巴緊收微微翹起,下颌線流暢,這是最上鏡的臉型。又是大眼薄唇,鼻梁直挺,三庭五眼的比例都非常完美,可塑性特別強。
隐藏在軟弱之後的,是這樣一張臉。一眼看過去好像沒什麽特色,不如何乙銘那種陽光健氣來得直觀明顯。但仔細品起來,又覺得他什麽特色都能裝扮出來。
氣場是需要修煉的,經歷和閱歷到一定程度,就能融得渾然天成。反倒是顏值這種東西才是天賜的,最起碼不用去整容變僵臉。程希嵘對于眼下這種局面,還算滿意。
洗了澡,時間也不多了。選角試鏡借了學校的大禮堂,程希嵘到的時候,裏邊已經聚了幾波人,正湊在一起閑聊。
謝志英這部劇的背景就是影視學院之中,講五個性格各異的學生,在初入娛樂圈時,每個人選擇的道路都不一樣,最後分道揚镳,走上不同的人生。
這種設定放在學生身上,代入感還是挺強的。但是程希嵘拍最後一部戲的時候,已經三十七歲了,轉型期都過了十年還出頭。偶爾接一部校園劇調味,也是演學生們的老師。
他的外形并不顯老,健身加保養,也只是眼角有點皺紋。但在娛樂圈浮沉二十多年,心境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後,就很難再落回到最初的狀态。現在要回去演二十出頭的學生,是需要很大的調整。
程希嵘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想着郵件中寥寥幾句信息,開始延伸。職業慣性,他能從那幾句簡介中看出來更多訊息,也更深入。他閉上眼,試着讓自己進入狀态。
耳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別說了,我昨天哭了一晚上。你們看我現在眼還是腫的。等下要影響試鏡效果了!”
“太意外了……你說這是真的嗎?那可是程希嵘啊!他怎麽會出事?”
“導演說是替身演員不舒服,他才親自上的。馮奕也默認了這種說法。”
“說到馮奕,你們看娛樂網發的近照沒?整個人都憔悴了,一下就老了十歲!”
“怎麽會好?我看一個報道說車子炸了,燒得沒個人形,沒人敢上前。還是馮奕頂着火把他給拖出來的。人都沒氣了,馮奕瘋了一樣根本不撒手,攔都攔不住。那可真是,天都要塌了。”
“那肯定的。這麽多年的感情了,差不多十年了吧?他一直那麽寵着程希嵘,拿程老板當心肝寶貝。現在啊……唉……”
……
程希嵘的額角跟着跳了一下,腦仁裏像是被一根針給紮了一下,刺痛刺痛的。他咽了口唾沫,一直坐着沒有動,聽着那些人談論自己和馮奕之間的事情,就像一個真正的旁觀者。
一直到謝志英帶着助理進來,那些學生才停止交談,往前邊聚集。程希嵘站起來的時候晃了一下,勉強穩住身形,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氣。何乙銘也剛進來,隔着兩排座位看他,嘴角勾出一個譏諷:“小雞崽,趁早回去睡覺。”
程希嵘沒理會,徑直從他身邊走過,目光不斜視。何乙銘明顯被這無視的态度給激惱了,他緊跟了兩步,走在程希嵘斜後方,彎下腰低聲說道:“你最好想想,選不上的話,你是要跪下給我端茶,還是——”
話沒說完,程希嵘已經錯身站在另一個學生之前,那個學生回頭看一眼:“乙銘啊,剛來?”
何乙銘:“……”
系裏的老師組織,把學生分了六組,每組五個人,一溜站好。謝志英在第一排坐下,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他的助理發出一些很簡單的指令,讓學生做最基本的情緒表達。
程希嵘在第五組,他跟着看了前邊二十人的表現,暗自搖頭。謝志英的表情也不愉快,輪到第五組上前的時候,他隐隐有些不耐煩了。
程希嵘閉上眼呼出一口氣,再睜開眼,平靜地直視前方。
助理說:“你參加完前女友或者前男友的婚禮。”
程希嵘轉過身,背對着謝志英靜待片刻。三秒鐘之後,他轉了回來。
面容依舊平靜。嘴角勾起一點點笑意,卻繃得很緊,眨眼之間沒有絲毫變化。他的右眼亮亮的,暈了淚光,把那絲笑意給壓了下去。他在原地頓了一下,腰背挺直,四肢透出僵硬感,如此往前邁了兩步,那滴眼淚才掉下來。
全程無聲無息,眼睛睜得很大,只有淚順着臉龐滑過。
助理呆了一下,謝志英把話接過來,繼續說道:“拿到offer!”
程希嵘用拇指抹掉臉上的淚,呼出一口氣,整個人的狀态就調回來了。
他做出伸手接東西的姿态,然後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足足十秒鐘,他才擡起頭,抿了下嘴唇,又低下頭去看。這次他看了很久,看的時候腳下輕輕蹭了下,微微側頭,面部表情就展現在謝志英面前。
他用虎牙咬着一點點下唇,抿着嘴,揚起一個克制的笑。眉眼彎彎的,眼珠子轉了一圈,看了眼周圍的場景,目光又落在掌心。然後他才露出一個暢快的笑意。
天真爛漫,帶着一點點得意狡黠。
謝志英激動地站了起來,大喊起來:“你過來!那個白襯衣的小個子,快過來!”#####
謝志英表現得太過激動了,甚至有些失态,讓周圍的人吃了一驚,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這完全在程希嵘的預料之中,所以他平靜地站在原地接受那些人的審視,态度落落大發。
系老師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一眼,将信将疑地叫道:“潘南星?這……謝導,是有什麽問題嗎?”
謝志英一拍腦門,跺了下腳:“問題大了去了!小同學,你叫什麽星來着……過來,來這裏。”
程希嵘過去,謝志英直接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在第一排的位置上:“你先坐着,選完其他的人,我們再詳細談。”
這話說得輕巧,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各人的臉色精彩紛呈。一般的選角試鏡至少會經過兩輪,多了可能還要三到四次去考察調整演員。假如是用學校裏的新人,還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磨合期。剛剛只是兩個情緒表達,五分鐘還不到,就定了一個名額?
定下來的還是潘南星那個看見鏡頭就緊張的小雞崽?
怎麽可能!要說是何乙銘的話,大家還願意去相信。這個潘南星,實在沒辦法接受!
連系老師都猶豫了,疾走了兩步到謝志英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謝導,這個小潘,就定下來了?”
謝志英搓着手,滿面紅光:“就他了!”
“不是,您剛剛不是說有問題?”
謝志英隔着一個座位扶手,拍着程希嵘的肩膀:“我現在擔心啊,都用新人的話,跟小潘對不上戲。”
餘下的人,臉色就更難看了。程希嵘找到何乙銘的方向,微微揚起下巴,眼角上挑。何乙銘的手緊握成拳,指節泛出青白,可見內心狂躁。
其實程希嵘對這個結果并不是太滿意。畢竟他現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身體,很多肢體語言和面部細微表達上,會有些力不從心。鏡頭效果和他想要的,還差得很遠。
也就夠糊弄一下在場的人了。
程希嵘被拍得肩膀生疼,收回目光,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擡頭沖系老師笑了笑。一個笑帶了些害羞和腼腆,有些弱,卻是弱得讓人心疼的那種。這樣,責難就不太好說出口了,系老師的話到了嘴邊繞一圈,多了其他的味道:“我是有點擔心小潘的身體,怕進組的話,他吃不消。不過謝導看好他,是他的福氣。”
謝志英面露差異,回頭看程希嵘:“怎麽?身體有什麽問題?”
系老師這是在給後邊的人鋪路啊……
程希嵘依舊帶着一點淺笑,低聲說道:“以前做過手術,現在不礙事了。哦對,要是脫衣服的話,疤痕可能會影響鏡頭。”
謝志英“哈哈”笑了起來:“你也敢脫?”
“服務鏡頭。就怕謝導看不上我這一身肋骨。”
謝志英用食指隔空點着他,咂咂嘴跟系老師說:“你看看這小孩,哪裏像是學生能說出來的話?說他是圈裏的老油條我也信啊!”
系老師打趣道:“這界學生比以往的學生都有靈性,有好幾個很不錯的苗子。小潘是一個,那邊還有幾個已經參加過演出的。”
試鏡這才得以繼續下去。程希嵘心安理得地坐在謝導身邊,琢磨每個人的肢體和表情。看到何乙銘的表演,他暗自給了一點吝啬的贊許。
從專業的角度來說,何乙銘确實有狂的資本。他的表現明顯區別于身邊的同學,有張力,渲染感強,面對鏡頭就是“突出”,很容易被抓取。這是種基于天賦之上的性格因素,能在表演道路的前期,輕松壓過同等水平的人,也更容易出頭。
當年程希嵘入演藝圈,走得是也是這樣的路子。
謝志英也在看到何乙銘之後,才集中了精神,單獨把他點出來,讓他到一邊等着。一輪走下來,選出來四個人。程希嵘還坐在謝志英身邊享受特權,另外三個人對了幾個情景模拟,最後只剩何乙銘一個人。
幾個被看好的人都沒選上,系老師勉強擠出一個笑,随口說道:“謝導什麽時候需要群演了,說一聲就行。”
謝志英客氣道:“其實有幾個人還可以,不過跟小潘比起來的話,還是差得有點遠。”
誇也只誇潘南星一個,何乙銘還站在旁邊,都沒有被捎帶上。系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何乙銘一眼。何乙銘眼底發涼,不着痕跡地拍着潘南星的後背:“以前沒看出來啊!南星,你這是隐藏實力呢!”
程希嵘回他一個徹底的無視。
趁着謝志英轉身跟助理說話的功夫,何乙銘勾着程希嵘的脖子,把他帶到自己身邊。何乙銘長得人高馬大,站在程希嵘身後,稍微彎腰,剛好把頭放在程希嵘脖頸間:“你玩兒得溜啊?平時耍着我們玩兒呢?”
程希嵘被勒得喘不過氣,黏膩潮熱的呼吸也噴在耳後,難受又別扭。他掙紮着扭了下身體,立刻被何乙銘給壓制住了,只好擡起手去扒何乙銘的胳膊。
兩個人僵持片刻,謝志英已經轉回來了,眉開眼笑地說道:“你們哥倆感情挺好!”
何乙銘點頭:“同學嘛,上午還一起出去游泳了。”
程希嵘補充:“還打了一個賭。”
能感到脖子前的手肘收了一下,在把自己卡到窒息之前,何乙銘渾身僵硬地松開了手。程希嵘換了口新鮮空氣,揉着自己的胸口,擡頭看何乙銘:“并且你輸了。”
何乙銘煩躁地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要什麽,你說。”
程希嵘:“你承認你輸了就行。”
何乙銘不肯罷休了:“我認輸,我認罰。別拿喬,要提什麽條件趕緊說。”
程希嵘還真不是拿喬,實在是不屑于和十幾歲的學生要籌碼。再說了,他現在說出個東西,何乙銘能弄來嗎?他見慣了大場面,吃穿用度從來是最好的,跟一個學生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何乙銘沒等到回應,點點頭:“行,我欠你一回,什麽時候想要了就說。謝導作證。”
在這種地方這麽信守承諾做什麽……把人往水裏推之前就不能豎起來這根脊梁骨保持正直嗎?
程希嵘丢下一句“随你”,轉頭跟看熱鬧的謝志英談人物小傳的事情。剛說了兩句,助理接了個電話,在後邊叫謝志英,捂着話筒把手機遞了過來。
謝志英聽對方說話,眉心都皺到一起去了,挂上電話之後說道:“明天我再帶人物小傳和保密協議過來,你們看看,考慮一下再簽合同。這會兒我有點事情,先走一步。”
話音沒落,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助理緊跟上去,低聲問道:“追悼會的事情?”
聲音輕飄飄地落到程希嵘耳中,他捏着一角,緩緩呼出一口氣。
不知道這世上能參加自己追悼會的人,能有幾個?#####
試鏡結果很快就傳開了,一群人有酸的,有不甘心的,也有找何乙銘出去慶祝的。何乙銘推了所有飯局,跟在程希嵘身後繞來繞去:“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也太有心機了吧,專門等到大導演來了才表現。看不出來,你是這種人!”
程希嵘揪了一整天的神經已經到了一個極限,被“追悼會”三個字給錘得幾乎要斷裂,只覺得耳邊都是嗡嗡聲,話都聽不真切。
偏偏何乙銘又特別難纏,他有種獨特的……自我,做事根本不看場合,全憑心情。他要纏,程希嵘甩都甩不開。一直等程希嵘回到宿舍,默不作聲地把頭悶到枕頭下,他才沒趣地走開了。
四周安靜下來,燥熱的空氣凝滞沉重,壓得人呼吸困難。
程希嵘一點睡意都沒有。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火苗在向自己靠近,疼痛也就席卷而來。那些背叛,那些傷害,都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的腦海中,無處可藏。他躺着放空了很久,外邊已經是夜幕籠罩,才終于拿潘南星的手機撥出第一個電話。
撥給自己的。
聽筒裏剛響了兩聲,有人接起來,“喂”了一聲。聲音沙啞撕裂,帶着濃濃的倦怠感,音調卻因為激動而拔高,氣息不穩。
是……馮奕。
自己聽了十幾年的聲音,不能再熟悉了。只隔了一天時間,含了一絲違和的陌生。程希嵘嗓子哽了一下,沒能發出聲音。
馮奕連番追問:“哪位?請說話。你找程希嵘嗎?”
程希嵘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是馮……先生嗎?”
“我是。你是誰?”
“你好,我是程老師資助過的學生,我叫潘南星。”
馮奕頓了一下,大概是在思考程希嵘什麽時候做過這類慈善。程希嵘只有在片場才有耐心教新人,一遍遍對戲,再急躁也能堅持做下去。平時他根本就是個炮仗脾氣,喝杯咖啡也不願意等,做慈善也是拿錢出去,餘下的事情交給助理或者馮奕去操辦。
馮奕不記得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一個資助,反問道:“你怎麽會有他的私人電話?”
程希嵘有兩部電話。這個號碼純粹做私人聯絡用,只有家人和三五個圈外摯友知道,是助理都不能碰的。
程希嵘捏着枕頭的一個角,很認真地回答:“程老師給我的,說是有事了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
馮奕那邊有液體傾倒的聲音,他喝了一口,語調含糊地問道:“他什麽時候……那你是有什麽事情了?”
“不是的,沒有事。我看到新聞說程老師出事了……我能去看看程老師嗎?”
聽筒裏傳來人絆在什麽物體上的聲音,同時玻璃杯摔到木地板上。馮奕那邊亂了一下,很久之後才開口:“不能。他不會想讓你們,你,呃,不管是誰,他不會想讓別人看到他的。你不知道他平時,随身帶個小鏡子裝在戲服裏,要看光打的好不好,好不好看……你別來,別來。他那個樣子不好看。”
這個口氣,他是喝醉了。程希嵘壓下一聲呻吟,克制着自己詢問的欲望。他喝了多少酒,和誰在一起喝,現在是什麽狀态,都和自己沒有關系。自己是潘南星,是一個陌生人,是不了解他講話的習慣的。
也不應該再去了解。
他的一切,除了曾經帶來徹骨的痛和背叛,其他都和自己沒有關系。
程希嵘換了口氣,嗓音發緊,哀傷似真似假:“我想去送送程老師。他——”
話沒說完,電話被挂斷了。
程希嵘對着手機屏幕沉默了兩分鐘,換了套衣服出門。四人間宿舍,其他三個人都不在,屋裏安安靜靜的,越發靜谧詭異。程希嵘在側門叫了一輛車,報了地址,靠在椅背上看窗外倒影,沒有和司機交談的意思。
學校在西郊,他要去的是東區海洋之城。他在那裏的別墅是去年剛買的,相鄰的兩套打通,重新裝修,折騰了大半年。他和馮奕今年春天剛剛搬過去,房子還沒住出人氣,就看到馮奕出軌的證據。
之後他就再也沒回過家。
今晚是第一次。
車子在小區外被攔了下來,原地調了個頭走了。保安緊張兮兮地打量程希嵘,詢問他的來歷。程希嵘攏了下雙肩包的帶子,說道:“我剛跟B7的馮先生通過話。他告訴我通行碼是001002。”
保安試了密碼沒有錯,又讓他拿身份證做了登記,派了個年輕力壯的保安跟着,才放他進去。程希嵘在曲折婉轉的小路上走了二十分鐘,看到那個小花園的時候,已經有些心悸了。他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全靠緊繃的精神支撐,到這個時候,也是強弩之末。
第一道門沒有鎖,可以直接推開。穿過花園到了玄關處,他輸了密碼,門應聲而開。他回頭看一眼,那個保安确定他不是蹲點偷拍的記者,轉身走開了。
玄關那盞橙黃色的燈開着,裏邊卻是黑洞洞的,只有另一側的落地窗透進來月光。陰影交錯,能看到馮奕趴在沙發上,埋在一堆抱枕中間。襯衣從西褲中滑出來一個角,皺皺巴巴地翹着。褲腳蹭到腳踝上方,露出黑色的襪子。
地上躺着半瓶白蘭地,液體流出來,在地板上蔓延。酒杯歪倒在沙發上,也浸濕了一小片。
從來得體周全的馮奕,也有這個樣子的時候?是終于擺脫了我,太過興奮了?
程希嵘想笑,呼吸先變得急切起來。胸口的憋悶越來越嚴重,以至于他勉力維持表面的平靜,什麽表情都做不出來。
馮奕換了個睡姿,腳從沙發上掉了下來,人猛震一下醒了過來。他先去摸頭頂的杯子,手指剛碰到玻璃就停了下來,眯着眼看程希嵘。
兩個人借着冷清的月光對視。
馮奕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趔趄一下站在地上,往前邁了一步,嘴裏念叨:“希嵘?你回來了?”
程希嵘往旁邊撤了一步,目光比月光還冷。
馮奕撲了個空,膝蓋撞到地板上,發出巨響。他在原地跪了片刻,垂着頭,露出一截脖頸,像是快要折斷了。很久之後,他扶着大腿晃晃悠悠站起來,自己搖搖頭:“不會希嵘。希嵘不會回來的——那,你是誰?”#####
酒精作祟,馮奕并不是太清醒,防備心也降低了很多。他搖搖晃晃地回到沙發旁,路過那個傾倒的酒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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