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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腰将它撿起來,對着窗外的月光看餘量。
沒有多少了。
程希嵘冷眼旁觀。前十幾年的時光被壓縮,都灌在那支半空的酒瓶之中。酒氣揮發,時光已逝。餘下的那兩口烈酒,就是自己回來的理由。
馮奕把自己摔進沙發中,半癱半坐,仰頭看過來:“還有,你怎麽進來的?”
程希嵘深深吸一口氣:“我剛剛和你通過電話。”
馮奕渾身沒骨頭地靠着沙發,歪着頭想了想:“哦對。程希嵘的那個學生……我們家的房子,好幾道密碼呢!也是他給你的?”
“我們”……
程希嵘把那口濁氣吐出去:“是。”
馮奕眯着眼上下打量程希嵘,目光在程希嵘的腳踝上停留了幾秒鐘,突然笑了出來:“來,坐下來,陪我聊聊——你要來點酒嗎?”
程希嵘不置可否,轉身到酒櫥前,指尖在木雕上停頓了一下,取出手邊最近的那一瓶。是一瓶龍蘭舌,馮奕藏了很久,一直不舍得打開。不喝不說,還一定要從地下室取出來,擺在顯眼的地方看,搬家的時候都随身帶着,怕磕了碰了碎了。
回到客廳的時候,馮奕已經喝上了,那瓶白蘭地見了底,只剩一口的量。馮奕單手拿杯,豎起那一根食指胡亂揮了一下。液體在杯子裏晃動,撞到杯壁,濺出來一些。
馮奕伸出舌尖,把虎口上的酒舔進肚子裏,才嘶笑道:“你來過這裏。你來過,你比我還熟悉這裏。程希嵘帶你來的?”
程希嵘把龍蘭舌打開,倒滿一杯,推到他面前,“嗯”了一聲。
馮奕看着他手裏的瓶子,又問:“那程希嵘有沒有跟你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瓶酒?”
不等有回應,馮奕自己說起來:“這是他從墨西哥帶回來的,給我的。你知道他這個人,他……”
說到一半,他捂住自己的臉沉默良久。他把剩下的話都咽了下去,端起酒杯悶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問道:“你為什麽不說話。跟我講講,他什麽時候資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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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嵘把酒滿上:“去年,秋天。”
馮奕的手抖了一下,“哦”了一聲,停頓了片刻才說:“這個時間啊……”
去年秋天,程希嵘去蘇格蘭取景,走了一個半月。馮奕跟周晟搞到了一起。
話題終結,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馮奕只悶着頭喝酒。程希嵘坐在他的對面,一直低眉斂目,抿着嘴,給他倒酒。半瓶龍蘭舌空下來的時候,馮奕跪坐在地上,趴着茶幾,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程希嵘推了推他:“馮先生?馮奕?”
馮奕随着他的手晃了下,含糊不清地笑:“你這個孩子啊,真是會拿……這是程希嵘給我買的禮物,買給我的……就這麽一瓶……”
程希嵘沒有給人帶禮物的習慣,這瓶酒,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大概是助理買給親友的,他想着兩個人都饞酒,就順手拿了一瓶回來,也沒往心裏去。
沒料到馮奕這麽記挂……
但是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程希嵘叫了幾聲,馮奕都沒有回應了。他站起來,繞到馮奕這一側,用腳尖踢了踢他,還是沒反應。程希嵘拎起剩下的半瓶酒,手掌翻轉,液體滑落,全都澆到了馮奕的頭上。
酒滴順着頭發蔓延,貼在脖頸的皮膚上,滑進襯衣中。醉酒的人發出輕微的鼾聲,已經睡死了。
程希嵘把酒瓶扔到地板上,沿着樓梯上去。二樓是起居室和衣帽間,最深處的拐角是程希嵘個人的小書房。他小時候被看管得太嚴厲,以至于成年之後的逆反心理偏執難改,一定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不管是誰都不能侵犯。
小書房沒有上鎖,所有人都默認了不會進去,包括馮奕。程希嵘再次走進去的時候,絲毫不懷疑,在自己死去之後,馮奕終于突破了他的忍耐力,進來了。
因為房間裏的擺設全都變了,所有的抽屜和櫃子都被掃蕩了一遍,書本散落一地。只有桌面上幹淨整齊,兩個盒子并排放在上邊,和周圍的混亂動蕩完全不同。
馮奕把他從這間書房中搜集起來的東西,都放在了這兩個盒子裏。一些書信,程希嵘随手寫的筆記,反複看過的碟片,最破最舊的幾本書……都是些瑣碎無意義的物件,不知道馮奕寓意何在。
可能是要拿出去賣他的深情人設。
程希嵘咽下喉嚨間的酸意,在盒子裏翻找了半天,從一個燒了火漆的空信封中找到自己的想到的東西——一塊墨玉吊墜,貔貅狀。他把吊墜裝到雙肩包的內袋中,從鑰匙扣上取下來一個叮當貓的挂飾放回信封中。
做完這些,他就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裏了。程希嵘是走回去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是機械地邁着步子。他的意識有些恍惚,似乎是在黑暗之中,又好像是看到日出了。等下一秒,他的臉被人重重地拍了幾下。
程希嵘睜開眼,看見何乙銘那張臉被無限放大,驟然出現在視線中。程希嵘吓了一跳,慌亂地躲了一下,才覺得頭暈目眩,連房頂都在轉圈。
何乙銘的聲音也如驚雷,在耳邊炸開:“躲什麽躲!?趕緊起來!簽協議了!你說你怎麽這麽耽誤事呢?”
程希嵘張張嘴,居然沒發出聲音。他的嗓子幹啞疼痛,咽唾沫像是吞釘子。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走到半路的時候,昏過去了。至于現在,可能是在醫院……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根本辨別不清現實。
何乙銘把程希嵘拖起來,往他手裏塞了一支筆,着急地催道:“這是保密協議,快點簽了,謝導的助理在外邊等着呢!”
程希嵘被晃得生不如死,好在從外邊進來一個人,制止了何乙銘的行為,他才得救。程希嵘遲鈍地發現就是謝導的助理。
助理有點尴尬和猶豫,幹咳一聲清嗓子,說道:“小潘啊,你之前沒說過,你做的手術……是心髒手術?”#####
助理也很為難,話音吞吐:“你目前為止,進過組嗎?”
程希嵘擡手揉自己的額角,餘光瞥見手背上的針頭,只好把手放回去:“跟過幾個組,去學習的。”
何乙銘在旁邊叫起來:“你什麽時候跟過組?跟的誰的組?”
程希嵘瞥他一眼,轉回目光,虛弱地看助理:“我也知道劇組的生活,大夜,連拍,趕進度的時候什麽情況都會有。我明白你擔心什麽。”
助理的表情稍微放松自然了一些:“你能明白就最好了。謝導很欣賞你,他昨天回去的路上還說,這麽多年都沒見過比你更有靈氣的新人了。你的形象也好,他內心已經當你是男主了。現在——”
何乙銘沒穩住,腳下踩的木凳子滑脫撞到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助理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程希嵘知道他在想什麽。之前謝志英透露出來的信息,五個學生的戲份應該是相當的,沒有明确的番位之分。現在說程希嵘要接的角色是男主,那就意味着劇本會進行調整,給程希嵘加戲。
那其他人的戲份必定會相應地減少,番位也就排出來了。要給潘南星作配,何乙銘心裏肯定不痛快。
還是太年輕,情緒都寫在臉上,不滿意也赤裸裸地表達出來。這是大忌。做演員的,其實是這個行業中最被動的群體。面對制片、導演、官方,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即使是到了程希嵘那樣的高度,也偶爾還是會有被大局勢推着走的無力感。
更別說只是一個初出江湖的新人。何乙銘有天賦,這個性格是一大劣勢,會成為他的阻礙。
程希嵘對何乙銘說道:“把我的包給我。”
何乙銘正生氣,眉心緊皺:“你使喚誰呢?”
程希嵘沒精力跟他廢話,轉頭看助理:“幫個忙,那個黑色的雙肩包,放在櫃子上的。”
拿到包之後,程希嵘先看了下內袋,墨玉還在,手感也沒有問題,沒有磕碰到。他放下心,從包裏掏出來一張卡片,遞給助理:“這個轉交給謝導。”
助理疑惑地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邀邀邀請函!?!謝導都搞不來,你怎麽會有!?”
何乙銘探着頭好奇地看一眼,也咆哮起來:“程希嵘追悼會!?入場邀請函?潘南星你——”
這是程希嵘從海洋之城出來時,順手拿的。不知道助理給馮奕準備了多少,玄關的五鬥櫃上散落了不少,還有些掉進縫隙裏,只露個角在外邊。
忽略那兩個人的震驚,程希嵘頓了一下,對助理說道:“心髒手術說沒問題一定是騙你的。但實話來說,我只是體質比一般人弱一些,生活工作都能正常進行。至于這一次……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的情緒不太好,影響到健康。請轉達給謝導,我會盡快調整,不會影響到拍攝。”
助理把那張邀請函放進包裏,小心謹慎的态度,像是供奉什麽珍寶。他跟程希嵘寒暄了兩句“好好養身體”,就急匆匆地走了。剩下何乙銘仍舊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想起來奪雙肩包。
程希嵘沒力氣跟他糾纏,由着他從裏邊抓出幾張卡片,啞着聲音說道:“你可以拿走一張。”
何乙銘眼睛都亮了:“真的?”
程希嵘:“然後從現在開始,你從我眼前消失。”
何乙銘太興奮了,撲過來摟着程希嵘,在他頭上啃了一口:“有筆沒?我先填上我的名字!”
轉了一圈,何乙銘跑出去找筆了。進來查房的護士對着他的背影叫:“哎那個,病人親屬!讓你給病人買的白粥呢?你去哪兒?”
程希嵘用被單擦掉頭發上的口水,應付了護士的詢問,拜托護士去幫自己買點吃的回來。等護士走了之後,他拿起一張邀請函,沉默地盯着看。純黑色的邀請函,用紅色的字跡印着時間:三天之後的下午。
三天……靜等三天。
這之間謝志英又親自來見過程希嵘,給他看了人物小傳,當場簽了合同。謝志英做好了關于片酬的解釋,程希嵘制止他的話,率直地說道:“片酬我可以接受,我只有兩個條件。第一,宣傳以我為主。”
謝志英有點詫異,過後笑着點頭:“現在的年輕人,有野心是好的。不過跑通告會很辛苦,你要做好準備。第二個呢?”
“我希望能保證私生活的獨立。”
謝志英臉皮挂不住,有點尴尬。
程希嵘婉轉地找了個理由:“您也知道,我這個身體,要應對拍攝可能就是極限了。戲外的話,我想能有盡可能多的休息。”
謝志英盯着他的臉看了很久,問道:“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邀請函?”
程希嵘沒說話。
謝志英走之前,目光驚疑不定:“你真不像個沒入行的新人。”
我的确不是。
其餘的時間,程希嵘逼着自己去吃飯,在晚上涼爽的時候出去散步,讓自己去适應這具身體,給自己營造一個平和的假象。唯獨睡眠還是很糟糕。他躺在床上,根本沒辦法入睡。他知道藥物依賴的後果更嚴重,但是沒辦法,只有藥物能減輕他記憶深處的疼痛。
新聞一直在報道自己,躲都躲不開。程希嵘幹脆關了手機,閑下來就翻看劇本,研究角色的內在動機。
謝志英這部劇叫《我們的》,程希嵘接的角色叫白澤,是個瘦弱的小個子,唇紅齒白,骨架纖瘦。潘南星的形象跟原作很符合,但這個角色其實很不讨巧。影視效果表達上,一個形象的表象和他的內在應該是有統一性的。瘦弱的形象,在氣場和性格上也會相應地弱氣一些。
多人的鏡頭,這是很容易被壓制住的,淪為一個背景板。即使程希嵘善于控場,也不能表現得太過。不然就不符合鏡頭形象了,戲很難對下去。
另一方面,青春劇之中,吸粉的可能是陽光俊朗活力四射的體育生,也可能是沉默寡言霸道傲慢的學霸。但絕對不會是一個一千米都跑不下來的瘦小弱雞。
眼下就看謝志英準備怎麽改劇本。程希嵘來看的話,只能從細節上入手,讓白澤的內在動機和外在形象自然地分離開,從深度上挖掘一個更立體飽滿的形象。潘南星的形象好,再有自己的演技加持,想爆還是有可能的。
他琢磨着新劇本可能出現的方向,三天時間就過得很快。#####
邀請函上寫的地址是榕楊酒店,時間是下午兩點鐘。程希嵘打到車,對司機報的目的地是華林嘉苑。時間還早,他還能到去見見最想見的人。
他在華林嘉苑買過兩套房子。有段時間他拍戲有點魔怔,狀态緊繃,焦慮,沒辦法放松,煙酒都不管用。圈裏一個前輩帶他去看房,他發洩式地買了一大一小兩個戶型,大的記在父母名下,小的送給才剛出道的馮奕。
當時為了表衷情,他直接寫了馮奕的名字,自己連鑰匙都沒有留一把。後來馮奕偷偷把那套房賣了,拿着錢進了一個劇組。那似乎是馮奕第一次表現出對程希嵘的反抗,可惜程希嵘沒看出來,只關注着那個劇的制作。
“實在是太爛了,你怎麽挑的?”
這是他給馮奕的評價。
反倒是父母一直住在那裏,十幾年了,A市的新樓盤起了無數,他們也沒同意換新房。程希嵘冷靜了幾天,自覺今天是最好的狀态了,才鼓起勇氣到這裏,來見他的父母。
但這都是假想。他看到朱紅色的防盜門打開一條縫,母親那張蒼老衰敗的臉展現在自己面前。她整個人都憔悴了,頭發全白,眼睛污濁混沌,紅腫着。他的心還是緊了一下,疼到站不穩。
程希嵘擡手扶住牆壁,手中的邀請函飄落到地上。
母親低頭看看那張黑色的卡片,赤紅的眼睛中又蘊含起了淚。她側過頭抹了一把,低聲說道:“孩子,你——”
程希嵘哆嗦着從口袋裏摸出來藥,喘着粗氣問道:“能,能給我一口水嗎?”
程希嵘花了很長時間才平靜下來。他應該感謝潘南星的心髒不好,他才沒有被趕出去,現在有機會坐在父母的沙發上。藥盒和水杯都放在茶幾上,旁邊還有他上個月讓助理送回來的保健品。他撐着膝蓋,把那個瓶子拿起來晃了晃,量還很多,他們沒吃多少。
母親從裏間出來,手裏多了個靠枕。她已經恢複平靜了,把靠枕遞給程希嵘:“放在腰後,你會舒服一點。”
程希嵘把保健品放回原位:“抱歉,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母親搖搖頭:“目前還沒有人找到這裏來,你是第一個。”
程希嵘用了老借口:“是程老師以前告訴我的——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程老師資助過的學生,我叫潘南星。”
“你想送他的話,應該去邀請函上的地址。”
程希嵘搖搖頭:“程老師幫過我很多,現在我想做些……更實際的事情。我只是想來看看他的父母。”
“你有心了。我們還好。他爸爸剛剛睡下,就不叫他起來見你了。”
程希嵘撚着食指和無名指,咽了口唾沫站起來走到挂歷前,把潘南星的號碼寫在上邊:“這是我的聯系方式。不管有什麽事情,一定要打給我,我不關機。”
母親客套地表示:“感謝你。”
程希嵘慢吞吞把筆帽蓋回去,問道:“我能到程老師的房間裏看看嗎?”
母親沒同意。
程希嵘抿了下嘴:“我之前借給程老師一本書,是我從圖書館借出來的。我需要還給學校。”
母親才勉強帶着他往裏走:“你不要弄亂他的房間。他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
程希嵘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書櫃裏抽出一本《烏合之衆》。轉身的時候,他碰掉了櫃子上的一個鐵盒,蓋子被摔開,裏邊的東西散落一地,全是鑰匙。
程希嵘忙蹲下去撿,這時候有人從外邊走進來,先入目的是男士皮鞋,還有一只碳纖維的手杖。程希嵘順着西褲往上看,看到了馮奕的臉。比起那天晚上的他,更憔悴狼狽,雙目無神,嘴唇青白。
母親回身迎過去,問道:“腳怎麽了?”
馮奕搖搖頭:“還是膝蓋的舊傷,沒事——你,潘南星?你怎麽在這裏?”
母親解釋道:“陸兒拿了他的書。”
程希嵘站起來,把收好的盒子放回原處,抱着那本書看馮奕。馮奕同樣打量着他,目光中的困頓疑惑越來越深,更接近一種意味深長的審視和猜忌。他收緊手指,聲音裏有藏不住的洶湧:“你出來,我有話問你。”
程希嵘站在原地沒動,只是微微仰起頭:“我也有話和你說。你如果還有良心,就不要把……把叔叔阿姨卷進來。他們不應該出現在媒體前。作秀,你一個人就夠了。”
馮奕的臉瞬間白了。
“除此之外,我沒什麽能和你說的。”
程希嵘呼出一口氣,從他身邊走過,徑直出了門。
說他不了解馮奕也對,但兩個人相處了這麽多年,對于馮奕的行為方式,他還是知道的。他出現在華林嘉苑,就是想來接父母一起去現場。程希嵘最不願意看到這種結果,不想他對父母的保護,會在這種時刻被終結。
下樓的時候,程希嵘敏銳地察覺到,周圍多了些蹲守的人。現在馮奕是這場意外之中的核心人物,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媒體的監視一下,去做了什麽,見了什麽人,都曝光在大衆的視線中。
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完全可以讓助理來接父母。但是他一定要親自來,這樣媒體才好寫通訊稿,他的人設才能更豐滿。從深情到長情,善待同性伴侶的父母,替已故愛人盡孝……
可以發揮的餘地實在是太大了。
程希嵘找了涼亭坐下,等了半個小時,看到馮奕從單元樓裏出來,是一個人。那些長槍短炮在瞬間運作起來,他因為腿傷,在上車前做了短暫的停留。不用多久,各大門戶網站就會在頭版頭條上貼他的正面照。
為情所傷的樣子。心碎的樣子。強作平靜和堅強的樣子。獨自撐起所有的樣子。令人作嘔的假象。
也總好過他把父母帶到大衆的視線之中,讓他們承擔更多不必要的重責。
程希嵘松了口氣,才有心思去做接下來的事情。他把那本書打開,取出夾在中間的鑰匙。又把包裏的墨玉貔貅也拿出來,并排放在石凳上。這是他未來的籌碼,現在都到手了。
程希嵘看着馮奕的車尾,把那兩樣東西握到掌心,讓他們深陷皮肉。#####
這不僅僅是娛樂圈的事情。程希嵘在這個行業浮浮沉沉二十年,所結識的人早就突破了圈子的界限,涉及到各行各業。而換個角度想,程希嵘走到這一步,在神壇上呆了這麽多年,他交往的對象,一定是和他同等位置的。也就是說,是成功的。
所謂追悼會,其實就是一場嚴肅的資源交流會。所以很多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往裏擠,包括程希嵘自己。
程希嵘在榕楊酒店門前蹲了一會兒,讓自己理清思緒。他對着“榕楊”金光閃閃的招牌發笑,覺得這一切真是諷刺。馮奕和周晟搞到了一起,弄死了自己。然後他給自己開追悼會,選在周晟名下的酒店之中。
現在他還要把自己積累了二十年的資源人脈一并接過去了。怎麽什麽好事都讓他占了呢?
程希嵘笑得胸口發悶,站起來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結果一轉身,就看見何乙銘朝這邊過來。老實說,程希嵘躲了他三天,已經疲于應對這個精力過于旺盛的年輕人了。
他喋喋不休,追問所有他疑惑的或者感興趣的事情,沒有一刻鐘安靜的時候。
眼看何乙銘的腳步加快,程希嵘立刻轉身。他埋着頭疾走,沒防備站在道路中間的一個男人,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又是一個高大寬闊的男人。潘南星的小身板幾乎要被彈飛出去,程希嵘本能地探出手往前撈了一把,攀住了他的一條手臂。那個人反應也快,伸出雙手環住程希嵘的後背,把他箍到自己胸前。
是個實在人,怕自己飛出去,下了大力氣了。
程希嵘被勒得窒息,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又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男人面無表情地看過來,後知後覺地松開手,退後了一步。程希嵘擡頭看對方,狹長眼睛上挑,瞳色很淺,接近棕色和橙色之間。反戴棒球帽,把長發都攏到腦後,遮住脖頸。
巧了,認識。
程希嵘脫口叫了出來:“傅洲?”
對方的冰山臉終于出現一絲裂痕,目光有猶豫和遲疑,微微歪頭反問:“你認識我?你誰?”
程希嵘拖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一邊說道:“我聽程老師說起過。”
傅洲的眉心蹙起:“哪個程老師?我不認識什麽程老師。”
程希嵘:“程希嵘。他說你手上有個不錯的本子,還推薦我跟你聯絡試試看——我們先到那邊去。”
身後,何乙銘抓了抓腦袋,無趣地轉了個方向,朝酒店正門去了。程希嵘放開傅洲,靠在柱子上喘氣。
傅洲是導演專業出身,半路去做了幾年編劇,寫過一個口碑不錯的網劇。程希嵘對他的了解,除了那雙獨特的眼睛和标志性長發,也就只有這些了。之所以說認識,是兩個月前,傅洲拿了個本子去找自己。
本子是靈異題材,講一個能靈魂出體的男人,和熱辣警花搭檔破案的故事。本子寫得很棒,從人物設定到劇情高潮反轉,都堪稱完美。故事有仇恨有恩情,有熱血,有搞笑,也有脈脈溫情。程希嵘一口氣讀完,興奮得在房間裏抽煙轉圈,一晚上沒睡覺。
可惜傅洲給不出程希嵘要的價錢。程希嵘想買下這個本子,由自己做制片,他也不同意。程希嵘表達了自己的惋惜,給他推薦了幾個演員,也順便在圈子裏幫他宣傳了一下這個本子。後來,他就沒再關注這個年輕人。
傅洲站在面前,把陽光都給擋住了,只投下來一片陰影。他語調生冷,有些沖:“你認識程希嵘?你是誰?”
程希嵘喘勻了那口氣,問道:“程老師資助過的學生——你那個劇現在籌備怎麽樣了?”
傅洲一臉沉默,言簡意赅:“沒。”
程希嵘奇怪地看他。
傅洲才恹恹地補上一句:“我照着程希嵘為原型寫的,他不接。”
……也不能接啊……咖位身價說起來是很虛的東西,但這又确實存在。程希嵘不能自己亂了自己的市場,不然以後還怎麽選片談片酬?
程希嵘收回目光,看着地面:“他想買下來的,你不肯——現在你是再也等不上了。”
傅洲的呼吸哽了一下,那一瞬間,讓程希嵘有種錯覺,他好像快要哭了。
程希嵘直起身體,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帶些安撫的含義:“有邀請函?”
傅洲垂着頭,搖了搖。
程希嵘:“拿支筆給我。”
傅洲本來沒反應,淡薄的眼睛顯得無情冷漠,眼梢如刀刻往上延伸,生硬孤立。下一秒,他眼睜睜看程希嵘從包裏掏出來一個黑色的卡片,整個人都呆滞了。程希嵘把邀請函在他面前晃了下:“回神——卡給你,有個條件,進去之後要呆在我身邊。”
傅洲立刻往前跨了一步,幾乎要貼在程希嵘身上了。
……
老實得有點過了。
程希嵘這才領着傅洲往裏走。馮奕考慮了很多,甚至在門口放了兩道安檢。幸虧有傅洲跟着,不然以潘南星這副面白齒嫩的樣子,恐怕工作人員也要懷疑他的邀請函是路邊玩兒的時候撿來的。
在場的人都着正裝,男性是西裝或者燕尾服,女性是禮裙,配精心整理的妝發。程希嵘白T恤牛仔褲,再看身邊的棒球帽,兩個人站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傅洲打量着周圍的環境。程希嵘倒是坦然,沿着旋轉樓梯往上,徑直從二樓會廳的方向去。
他很熟悉榕楊。在發現周晟是馮奕的出軌對象之前,程希嵘經常來這裏。他喜歡後廚大師傅做的酸菜魚,不出A市的話十天半個月就要來吃一次。再久一點的時候,周晟是他的老板,這榕楊有一半是他替周晟賺來的。
程希嵘低頭笑,輕輕搖了搖頭。
傅洲看過來,目光是詢問,但五官仍舊保持冷冽,沒什麽變化。也不開口,就這麽直勾勾地看着程希嵘,安靜地等一個答案。
這個男人的眼睛會說話。程希嵘當自己看不明白。
兩個人進了會廳。萬幸的是,馮奕沒有搞一張巨幅黑白大頭照挂在牆上,這讓程希嵘松了一口氣。時間已經到了,三三兩兩散落着人在交談,媒體人扛着長槍短炮蓄勢待發。程希嵘置身其中,有點茫然。
傅洲拉了他一把,拽着他的手腕,牽小朋友一樣把他帶到餐桌前,揚揚下巴。
程希嵘哭笑不得:“我不是來吃自助的。”
傅洲悶聲說道:“你臉色不好,很白。這有冰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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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洲一臉真誠,完全不像是在逗樂:“你喝飲料,消消暑。”
程希嵘眼角的苦笑漸漸凝滞,他不合時宜地察覺到一絲熱度,從自己的手腕上傳過來的。傅洲的手很瘦,握住自己的時候,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但他的掌心特別熱,接近于……灼燒的溫度。
在爆破中喪生,程希嵘對一切高溫的東西都沒有好感。
可惜掙不脫。
程希嵘心底的煩躁又騰起:“這地方有誰會喝飲料的?你回頭看一眼。”
傅洲認真地回答:“沒成年,喝酒不好吧?”
程希嵘:“……我今年十九歲。”
傅洲驚了:“我以為你十六、七,是高中生!你看你——”
他擡起手,在程希嵘頭頂比劃一下,然後平行着滑到自己下巴的位置,補完剩下的話:“十九歲還會長個子嗎?”
程希嵘:“……放開我。”
傅洲松開自己的手,程希嵘立刻轉身往前走。傅洲還是緊緊跟着他,永遠保持半步的距離,不多不少。程希嵘回頭看到他那張淩冽淡漠的臉,又看他繃緊的四肢和僵硬的脊背,氣一下就散開了,只剩好笑。
還真有這種表裏分離的人,完全南轅北轍,差得那麽遠。
程希嵘搖搖頭,低聲呢喃:“真是個棒槌。”
話音沒落,會廳裏安靜下來。兩個人一起往演講臺的方向轉頭,看到馮奕撐着手杖,緩慢艱澀地走上去。
傅洲:“他什麽時候瘸了?”
程希嵘随口答道:“以前吊威亞出的事。”
兩年前的事情,威亞卡在機器上,角度轉向,他被拍到牆上的時候用膝蓋頂了一下。當時診斷髌骨粉碎性骨折,程希嵘讓他推掉工作好好休養,他不肯聽,打着石膏把剩下的戲份給拍完。
結果就是後期恢複不好,留了後遺症,他那條腿很容易酸脹疲累。逢陰雨寒冷的天氣,他更是要吃止痛藥才能睡着。
然後三天前的晚上,他醉酒跪了次地板。
傅洲“哦”了一聲,頓了一下說道:“我以為他出來賣苦情戲的。”
程希嵘的嗓子被卡了一下,呼吸都停頓了兩秒鐘,低聲道:“也說不定是。”
但那天程希嵘離開的時候,看他跪坐的姿态,最終什麽都沒有做。
馮奕在臺上站定,抿了下幹裂蒼白的嘴唇,啞聲開口:“感謝到場的各位。今天把大家聚到這裏,是想給大家一個……交代吧。這幾天的新聞太多了,猜測越多,距離真實就越遠。這是種無禮,是侵犯,也是種困擾。我,我們,所有人,都希望程希嵘能安靜地走。”
場內一片嘩然。
馮奕擡手捂了下眼睛,深呼吸,等他放下手的時候,眼眶已經紅了。
“是的。程希嵘,于11日下午三點四十七分,經搶救無效……死亡。”
“事故非人為原因。我和劇組同仁請專門機構做過現場驗證,起因是爆破器固定點自然脫落,造成爆破點偏離。當天程希嵘的替身演員生病,同時因為鏡頭需要,要捕捉程希嵘的面部特寫,所以直接由程希嵘進行拍攝。生命平等,我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個人遭遇意外。”
“逝者安息,我希望媒體朋友們和所有喜愛程希嵘的影迷朋友們,能平靜地對待這個消息。希望你們能冷靜下來,讓他安靜地走,到一個平靜祥和的地方。”
“程希嵘生前最在意的,就是公衆對他私生活的探知。在此,我懇求各位,滿足他這個願望,不要去打擾他的家人和朋友。如今天上午的跟蹤事件,我希望影響到此為止。那都是他的摯愛,是他生前努力保護的人,懇請各位留出一片寧靜。”
程希嵘呼吸一滞,随手抓了最近的東西,用盡全力攥緊。傅洲悶“嗯”了一聲,壓着聲音:“你掐我好疼!”
傅洲把他的手指掰開,給他看自己手臂上的深陷的月牙凹痕:“你掐我幹嘛?”
程希嵘一身肅穆,整個人像是鍍了層冰霜,眉目之間帶了陰鹫的低沉。傅洲張了張嘴,把剩下的話收回,又把自己的手腕塞到程希嵘手指間。
程希嵘毫無知覺,盯着演講臺上的男人,呼吸壓得很輕很小心。
馮奕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繼續說道:“在此感謝所有人。同時,我想對程希嵘生前一些未竟的事項作出說明。他關注的慈善項目,我會替他堅持做下去。這之中包括——”
“請問——”
清嫩明亮的聲音打斷馮奕的講話,在安靜的會廳中響起,突兀驚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落在程希嵘身上,驚疑不定地打量他。傅洲眉心微蹙,不過也沒有攔他,只是挺直了腰背,又往他身邊湊了湊。
程希嵘:“請問,你以什麽樣的立場,什麽樣的身份,去安排程希嵘的身後事?”
沒有人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連媒體都沒想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
衆所周知程希嵘和馮奕的關系,但這是一個默認的敏感話題,他們從來沒有正面給出過肯定答案。早些年他們去做節目的時候,還有人暧昧地問起來。到了後來,問與不問區別已經不大了。
他們同居,同進同出,旁若無人地接吻。面對鏡頭,程希嵘毫不吝啬地誇贊馮奕身上的優點,說他是世間最好的珍寶,任何人都比不上。馮奕也不避諱,直面表達自己對程希嵘的寵愛,每每提起他的壞毛病,一臉無奈的寵溺。
有實質,就差一個名分。
馮奕的目光越過衆人,和所有人一樣,看了很久:“以,伴侶的身份。我和他認識了十一年,八年前确定情侶關系。八年來有不少人問過我,現在我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和程希嵘是伴侶,是愛人。”
程希嵘:“那你愛他嗎?”
“愛。”
“你會背叛他嗎?”
馮奕咬緊牙關,能看到他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突起的兩腮。幾個吞吐之後,他開口:“我愛他,我不會背叛他。”
程希嵘淺淺地笑了起來,目光柔和下來,周身的淩厲和緊逼壓迫收起來,就像一只真正的綿羊。白嫩,乖巧。
“那請問,你手中有他的遺囑嗎?”#####
11
氣氛燥熱,會廳內騷動起來。
程希嵘的目光輕飄飄的,落在馮奕身上,也沒有實質的點。他好像是在看那個方向,看那個人。但也只是好像而已。他的笑深了一點,越過了某個臨界點,顯出一陣陰沉。
和着毫無侵犯性的溫和五官,交錯成一種奇異感。
馮奕差點沒繃住,聲音都拔高了幾個調:“你什麽意思?”
程希嵘重複:“他兩年前立下的遺囑,在你手上嗎?”
是在馮奕的威亞出狀況之後,程希嵘找導演要了當時的錄像。他反複看了很多遍,直看到遍體發寒,手抖到端不住水杯。
當時馮奕被拍向牆壁,在他的正前方橫穿了一根鋼筋。馮奕用膝蓋頂住了牆面,停下來的時候,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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