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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鋼筋堪堪擦破他胸前的皮膚。
差了一點,馮奕會被那根鋼筋洞穿胸膛。
眼睜睜看着馮奕失控地滑向那根鋼筋,而自己在屏幕外無能為力。這種焦躁感折磨了程希嵘很長時間。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死神就在身邊。無論什麽社會地位,無論有多少財富,都抵抗不過死亡。
程希嵘去公證了遺囑,把自己所有的財産分成兩份。一份留給父母,另一份給馮奕。
馮奕不知道。程希嵘沒告訴他,或者說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會廳內一片死寂,程希嵘報出一個手機號:“你現在打給他試試。”
馮奕面露抗拒,只是一瞬間,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刀架在脖子上,所有人都在等他打這個電話,等着一個後續交代。助理送上來一支手,馮奕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良久,才解鎖點撥號盤。
手機開了揚聲器,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對方是律師。
“程希嵘先生在我司做了遺囑公證,由我負責登記保管。馮先生,現在需要公布遺囑內容嗎?”
馮奕咽了口唾沫,看看對面的記者,應道:“嗯。”
“程先生的保險受益人是他的父母。同時,他将名下的資産大體分成三類。一,固定資産變賣所得的收入,和他的銀行存款放在一起,分兩份,一份留給父母,另一份捐給慈善機構。二、投資的股份和分紅,百分之五十轉給父母,百分之五十用來設立電影獎項,以鼓勵新人演員。三、他近幾年購買的劇本和版權,留給手持信物的人。”
律師一口氣說完,會廳內安靜了很長時間。馮奕等了半天,反問:“沒有了?”
律師表示:“主要就是這些。出于隐私考慮,我不能在這種場合講太細。涉及到具體的遺産分配,我會和上述提到的人和機構對接詳談。”
馮奕握着手杖,指節泛出青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手持信物……是什麽意思?”
律師關心地問:“請問馮先生,程先生有沒有留給你玉器?”
馮奕茫然地搖頭,過後才意識到對方看不到,補上一句:“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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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充滿惋惜:“那抱歉,這第三條就不是針對你的。這份遺囑……和馮先生你無關。”
程希嵘感受掌心那塊墨玉貔貅的清涼柔和,聲音越發冷靜,說道:“現在,你還以什麽立場去處理程希嵘的身後事?”
現場大亂。所有的媒體記者都炸開了鍋,再也顧不上場合,保持不了肅穆安靜。閃光燈頻頻,有相當一部分都是沖着程希嵘來的,甚至有些人扛着攝像機靠近他。
程希嵘無意識地站在原地,回頭,看後排的媒體。直到視線被一只細長的手擋住。傅洲單手遮在他眼前,另一只手拉着他的上臂,一邊拽着他往旁邊走,一邊彎腰說道:“閉上,小心閃瞎眼。”
程希嵘才感覺眼睛酸澀,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沒有想哭,能看到馮奕這麽狼狽的模樣,他笑還來不及。流淚純粹是生理原因,是那些燈光太刺目。程希嵘抱着這個念頭,在混亂之中機械地邁動自己的腳。
會廳有側門,連着一道走廊,是安全通道,平時沒什麽人走。程希嵘抓着傅洲的手,在自己眼上抹了一把,咽下一口唾沫,說道:“你等等,你跑什麽?”
傅洲渾身僵硬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來時的長廊,悶聲道:“哦,我怕你被那些記者撕開吃了——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又當你未成年了……”
程希嵘:“……行了,這沒你事兒了。這會場亂成這樣,你可以走了。”
傅洲突然轉到他另一側,面朝着來時的方向。程希嵘随着看過去,是馮奕跟了過來。馮奕這個時候的心情……程希嵘不太了解,也沒辦法做出想象。以前他們從來沒有站在對立面上。也從來不存在背叛。
馮奕在三米遠的時候加快了步伐,咬着後槽牙叫道:“你別走!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麽知道這麽多?”
傅洲擋住他,單手推在他胸膛前,低聲道:“有話退後說。”
馮奕徹底失控了。他扮演了這麽多年的溫柔好先生,大度,包容,寵溺。所有的正面形象,終于在那份遺囑公布之後,自我粉碎了。
傅洲躲了一下,反手拉住他的手杖,遲疑了一下:“我算不算欺負殘疾人?”
程希嵘:“……你——”
傅洲自言自語:“是你先動手的。”
他擊打馮奕的手肘,輕而易舉地把手杖奪了過來。手杖握在手裏颠了一下,感覺還挺趁手,接下來就直接抽在馮奕的膝窩——沒舊傷的那條腿。動作一氣呵成,馮奕應聲撲倒。
傅洲把手杖扔回去,很誠懇地表示:“我說了,退後。”
程希嵘目瞪口呆,由着傅洲把他拉走。直到出了長廊,步入電梯,程希嵘才回過神:“你為什麽打他?”
傅洲:“我是替你防衛。他會比那些記者把你撕得更碎。”
“為什麽替我?”
傅洲一臉理所當然:“你給我邀請函,我跟着你。這不是你的計劃嗎?”
會有人計劃自己挨打嗎?這個棒槌……
程希嵘擡手在自己臉上揉了揉,呼出一口氣,調整自己的情緒:“那現在開始,沒有計劃了。”
傅洲聳肩,摘下帽子捋了把頭發,又把帽子戴上。結果他剛一轉身,程希嵘就看見何乙銘以百米跑的速度沖了過來。
程希嵘一把攬住傅洲的腰:“等等,我還是先跟你走吧。”#####
12
最起碼傅洲沒有那麽聒噪,這個時候,安靜對程希嵘來說太重要了。但人類的好奇心不會終止,只是多和少,以及自控能力的區別。等第二個紅燈的時候,傅洲扭過頭看副駕駛上的程希嵘。
“你怎麽回事?跟馮奕有仇?”
程希嵘靠在椅背上,抱着雙肩包,車窗上倒映出他一臉疲憊:“我不想回答。”
傅洲的指尖在方向盤上敲了一下:“那你上我的車幹嘛?”
程希嵘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終于回頭看傅洲一眼。傅洲的長相很有特點,瞳色淡,有種缥缈的距離感,眼睛的形狀淩厲,也顯出漠然和生硬。如今男人留長發,就算放在演藝圈之中,也很少見的。
說話方式也這麽……稀有。行為處事更離奇,連馮奕都敢動手揍。說他是股清流也沒什麽誇張的。
程希嵘呼出一口氣,撿起來一句話就應了過去:“我是想跟你讨論一下那個靈異劇本。”
傅洲連喘氣的時間都沒留出來,态度堅決幹脆:“我拒絕。”
程希嵘幹脆側坐,面對着傅洲,看他輪廓深刻的側臉:“為什麽?你不會還想着,程希嵘能活過來吧?”
傅洲的神色黯然。紅燈轉綠燈,直到後方的車子鳴笛催促,他才換擋踩油門。他悶悶地答了一句:“反正不要。”
“這麽好的本子砸在手裏,你舍得嗎?其實本子稍微修改一下,把楊修林提成男主,從他的角度去講——”
傅洲驚怒:“你看過?!”
程希嵘捂着砰砰亂跳的胸口,咽了口唾沫:“你能不能不要一驚一乍的——我沒看過,是程希嵘跟我說的。你不是請不起他嗎?又不肯讓別人做制片,他就想怎麽能接到這部戲。最好的方法就是弱化他那個角色,換男主,他給你友情客串一下。”
這當然是胡說的。在這次見到傅洲之前,程希嵘從來沒有這個念頭。傅洲的原版劇本非常完美,視角切入得很到位,無論怎麽調整都會很雞肋。但他也說了,這個劇是以程希嵘為原型寫的,那是有特定指向的。現在他心中的“程希嵘”已經不在了,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滿足他。
那只能換掉這個角色了。
傅洲把車停到路邊,拉起手剎,抽出一根煙準備點燃。
程希嵘提醒他:“我不能聞煙味。”
傅洲“哦”了一聲,下車蹲在路肩上,沉默地抽完一根煙。回來的時候他沒坐進車子裏,徑直走到副駕駛這邊站定,手撐在車頂,彎腰和車裏的程希嵘對視。
“我其實最應該問的,你是誰?”
棒槌……才想起來這個問題?
程希嵘重複:“我是程希嵘資助過的學生。”
傅洲搖搖頭,不相信:“只是這樣?那你為什麽看起來……對他的事情熟悉得有點太過了。”
程希嵘抿了下嘴:“他經常找我聊天。”
“他為什麽不找我?”
程希嵘:“……你們很熟嗎?”
傅洲嘴角抽了一下,轉身靠在車廂上,叼了根煙在牙齒中間。也不抽,就這麽站着發呆。
這個角度,程希嵘能看到他手臂上若隐若現的肌肉線條,再偏些頭,能看到他藏在T恤下的……胸肌。程希嵘收回視線,把目光轉移到車裏來。這一個轉眸的功夫,他瞥見前方儲物箱上一個小小的刻痕。
起初是覺得眼熟,程希嵘伸手在上邊摸了下,整個人過電一樣。他隔着車門把傅洲推到一邊,下車繞到前方看了眼車牌,才真正被雷劈中:“你這車哪兒來的?”
傅洲叼着煙含糊不清地答道:“買的。”
“從哪兒買的?”
車子是一輛老舊的別克君越,看起來年頭不短了。事實上,君越剛面世的時候,程希嵘給馮奕提過一輛。馮奕沒有收,他自己也不常開,車子就一直放在公司樓底下占免費車位。後來助理想撩一個學生妹,把車子借去開了一段時間。助理和那個學生妹訂婚的時候,程希嵘多喝了兩杯酒來了興致,當場允諾把車子送給他們。
程希嵘追問道:“何三那?”
他在周晟那的助理叫何善,名字不順口,大家都叫他何三。後來聽說他做了經紀人,在周晟手下混出了頭,房子、車子全換了一套。
程希嵘和傅洲對視半天,看着那雙淺色的瞳孔稍微放大了一點點,答案就出來了。兩個人都不太好,內心補足了戲份,堪稱驚濤駭浪,無法平靜。
“你是……出于什麽目的?”
“你怎麽知道的?”
兩個人同時開口。程希嵘先回答:“這裏有個刻痕,是程希嵘自己用刀子戳的。”
傅洲的反應更大:“你又知道!?”
“問題的關鍵在于,你該不是……在收集程希嵘的東西吧?”
傅洲再次彎腰和程希嵘對視。他把嘴角的煙下來,狹長淡漠的眼睛看着有點空泛,話卻很重,一字一句都敲下來:“不可以嗎?”
程希嵘:“那你要不要把我也收集走?”
……
程希嵘被傅洲丢在路邊之後,有點後悔自己說出了那句話。仔細想想,傅洲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氣血旺盛,個性鮮明,有自己的底線和尊嚴。而且,他現在對自己應該是沒有好感的。
某種類似于……嫉妒的心情。或者是酸的。因為自己掌握了太多和“程希嵘”有關的信息,個人的,私密的。這都是他想要但又不曾觸及的。
程希嵘捂臉長嘆,不知道這種時候遇到狂熱的粉絲,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見着那輛別克又開了回來。傅洲把車停在他面前,從窗戶遞出來一個小盒子:“你的藥。”
程希嵘伸手接過來,剛剛醞釀了半天的話還沒出口,傅洲就把車窗升上去了。然後,傅洲在程希嵘目瞪口呆之中,再次揚長而去。
所以說,我刻意把藥盒落在他車裏,有什麽意義?
程希嵘氣得胸口發悶,緩緩呼氣,讓思緒更順暢一點。
他為了給馮奕那一巴掌,是在公衆面前暴露了自己,以一種非常态的方式。接下來,自己會是一個話題人物,短暫時間內将會持續處于漩渦之中。單一的爆炸性新聞并不是一個好的基點,在此基礎上發展的任何一種可能性,都不具備穩定性。
程希嵘并不想被漩渦卷着走。他有自己打算,他需要一個更長久更堅固的開端。在此之前,他覺得傅洲是個不錯的選擇。但被甩開兩次,程希嵘不會給他第三次機會。
程希嵘冷靜了一會兒,給謝志英撥了一個電話。#####
13
謝志英對這個電話表現出了毫不掩飾的驚訝,話在嘴邊頓了一下,才說道:“小潘啊?我正準備打給你呢,沒事吧?”
程希嵘客套地跟他寒暄,不失禮節,但是也不會顯得殷勤讨好。這符合現在的局面,他是個新人,但他是個有背景的新人。
謝志英松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話倒是說得圓滑漂亮:“那就好。我一轉眼就不見你了。那麽多記者,我還擔心你應付不了。”
程希嵘含了兩分笑意,餘下都是恰到好處的歉意:“我也擔心這件事,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問情況。畢竟我剛和劇組簽了合同,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
目前來說是沒有的,謝志英這部《我們的》還只是在籌備階段,并沒有開始做外宣工作。但是往下走,劇組開始宣發,演員陣容公布,“潘南星”這個名字就要以男主的身份面對大衆。
這對謝志英來說是正面積極的影響。因為“潘南星”和程希嵘之間的絲絲縷縷,是公衆所好奇的。
一個小成本小制作的校園劇,能和程希嵘劃上一點關聯,這是天賜的機會。更何況現在的局面決定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公衆的視線都會被聚集在程希嵘生前身後事上。潘南星作為突然出現的“知情人”,只要他的名字出現在卡司列表中,就是替《我們的》做宣傳。
程希嵘不介意利用這個話題點。他的招牌是他自己二十年積累下來的,所有的人脈和聲望,難道要平白給了馮奕?當然不可能!他的一切,仍舊是屬于自己的!萬衆矚目的仍然是自己!
他會把“程希嵘”的一切都拿回來。
謝志英沉吟兩秒鐘才回答,側面提到了外宣的事情。他和程希嵘的想法一樣,只是不如程希嵘那麽肯定,不确定“潘南星”對這件事的态度。
程希嵘應道:“說到外宣,需要我配合的話,還要請老師們提點一下。我是新人,人微言輕,最起碼要守規矩。”
這話是給謝志英一個允諾,言下一拍即合,算是定了下來。謝志英說會讓宣發部門聯絡他溝通:“如果覺得不合适的地方,你跟我說。這些事情上我還是能做得了主的。”
程希嵘跟着笑:“謝導能護着我,我可就不擔心了——我什麽時候能進組?”
“還得個把月,到時候我通知你。學校和家裏都溝通好了?”
“現在暑假,導師不在學校。我再聯絡看看。”
“需要我出面嗎?”
程希嵘婉拒:“我試着溝通一下,能搞定的。”
謝志英又表示了一些“有困難找我”的關心,才挂斷電話。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到“程希嵘”這三個字,态度自然,這讓程希嵘松了口氣。
娛樂圈中的關系網錯綜複雜,勢力總是很微妙的。馮奕是程希嵘帶起來的,在圈裏也算是個前輩,多少人看着程希嵘的面子,會到他跟前問個好。他現在搭上周晟的船,更是跟着水漲船高,勢頭無兩。
周晟能攏住大半個娛樂圈的資源,他要繼續供着馮奕,那馮奕的事情就是圈裏最重要的。程希嵘怕的就是被謝志英給賣到馮奕面前,才打電話試他的态度。好在謝志英拎得清,不做殺雞取卵的事情。
把自己比作雞?還真是應了潘南星雞崽的形象。
程希嵘在附近的連鎖酒店開了間房,洗完澡之後躺在床上看潘南星的微博。名字居然就是“潘南星2015”。一溜的“轉發微博”,多半是和娛樂圈相關,還有些醫學論壇的科普,最近的一條是程希嵘在片場的路透圖。
關注數量“435”,諸如程希嵘、馮奕都在其中,導演也不少。程希嵘很意外地看到一個叫“傅洲”的ID,頭像是一個黑色舵盤。潘南星的粉絲數量兩位數,看樣子也是在影視學院的同學互粉。
程希嵘把微博名改成“南陸”,收了手機。一晚上他都在強迫自己入睡,沒有藥,他只能在天快亮的時候混混沌沌睡一個小時,也是半夢半醒,覺得火焰就在自己手邊。早上他沖了個涼水澡提神,回學校找系老師。
結果在行政樓正撞見蹲守的何乙銘。聽見那聲高亢的“我猜你就要來找老師”,程希嵘的額角都是疼的,轉身跑開的力氣都沒有。系老師在旁邊拉了拉何乙銘,無奈道:“你什麽時候能穩重點?”
何乙銘不置一詞,蹿到程希嵘面前,彎腰盯着他的眼睛:“你去哪兒了?”
“這和你有關?”程希嵘繞開他,朝系老師走去,“老師,謝導那個劇的事兒,我——”
話沒說完,他的後衣領被何乙銘給拉住,整個人被迫停下來。程希嵘是真發怒了,回身的瞬間給了他一個肘擊,正撞在他的肋骨上。潘南星的手臂綿軟無力,但用了巧勁,夠何乙銘趴在地上疼了一陣子的。
離校手續才得以順利辦完,除了耳邊哼哼唧唧的叫疼聲很煩心。
程希嵘和老師告別,出了辦公室,何乙銘立刻跟了上來,喋喋不休地追問:“你到底怎麽回事?你——潘南星,我怎麽覺得你現在有點邪乎?”
程希嵘佯作擡手狀,何乙銘立刻抱頭後蹿,在走廊裏叫嚷起來:“好了好了!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一手,就為了對付我的?”
“是。離我遠點,第一次給你警告,下次直接斷你的肋骨。”
何乙銘吃癟,好半天才重新追上來:“嘁~你能斷我肋骨?嘴硬吧!話說,你以前多聽話,可不是這樣啊!”
程希嵘一臉冷漠,眉目間的清秀顯出另一種淡然:“我對你死心了,當然就不一樣了。”
何乙銘張着嘴,結巴了一下:“死……死心?誰允許你死心了?你給我乖乖聽話!不是,你有什麽心啊?兩個大老爺們,你惡心不惡心?”
“以前的潘南星有什麽心,你自己明白。你自己想些什麽,也只有你自己清楚。惡心也是兩個人的事兒,你幹淨不到哪裏去!”
說完,程希嵘轉身就走,到樓下的時候,一陣心悸襲來。他迫不得已地在最後一級臺階上坐下,捂着胸口緩氣。印象中潘南星的身體沒這麽糟糕,雖說心髒不好,但也确實像他對謝志英助理承諾的那樣,只是體弱,不影響正常生活。
怎麽換成自己,發作得這麽頻繁?這種身體,怎麽跟得上劇組的節奏?
“你坐在這幹嘛?”
何乙銘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的時候,程希嵘明顯察覺到,這顆心髒猛烈地顫抖起來。
……是因為身體還沒忘記那份眷戀和愛慕?所以在和我對抗?這麽沒出息的身體,真是……惱火啊!
程希嵘沒說出話來。何乙銘繞到他面前,一邊彎腰拉他的手臂,一邊對電話講道:“行,這個忙肯定幫。你讓學長把本子發我郵箱,我晚上看看。我這會兒有點事兒,等——”
程希嵘憋得臉發紫,抖着嘴唇擡頭問道:“什麽本子?”#####
14
程希嵘問是幫什麽忙。何乙銘一臉賤兮兮的模樣,說程希嵘鴨子嘴硬。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程希嵘幹脆閉上眼休息,不再跟他廢話。
何乙銘向來是以撩潘南星為樂。也不為別的,就是看見潘南星這麽大個小夥子了,還站在那裏羞赧到面皮發紅,他會有種惡意的快感。潘南星情感遲鈍,只覺得窘迫和尴尬,又想逃又舍不得。程希嵘作為旁觀者,審視他的記憶時,能清晰地看出何乙銘那副嘴臉。
看穿他的意圖,他那些小手段就徹底失效,不起絲毫作用。
何乙銘看今天沒撩起來,也覺得無趣,不再說什麽。那個跟他通話的小平頭來送本子,看見程希嵘也在場,有點驚訝,目光在兩個人之間轉了半天,太直白的話也沒好意思問出來。
何乙銘剛在程希嵘那吃了癟,個人魅力值受到了質疑,正不爽快,在小平頭頭上按了一把:“看毛?學長現在幹嘛呢?”
“跟幾個同學說戲,他說晚上叫你去西門撸串。”
“我現在去找他。”
程希嵘坐起來:“我也去。”
小平頭和何乙銘一起回頭,滿臉驚訝和不解。
程希嵘定定地看小平頭:“劇本給我。”
小平頭“哦”了一聲,把手裏的劇本遞過來。過後他才反應過來,支楞着空空的手,一臉無措地看何乙銘——那本來是拿給何乙銘的!
程希嵘翻看劇本,姿态娴熟專注,跟不常碰劇本的新人完全不同。是一種氣場,從骨子裏呈現出的某種……區別于其他人的味道。他坐在臺階上,低頭下去露出頭頂兩個旋,還有一截白嫩的脖頸,延伸到T恤裏,線條柔美。
何乙銘舔了下嘴唇:“怎麽,你想參演?”
程希嵘沒回應,繼續翻本子。
何乙銘咽下一口唾沫:“你要是跟我說句好話,我——咳,這是導演系學長的畢業設計,要評獎的,優秀作品會記到教材裏……”
程希嵘終于擡起頭、
何乙銘眼睛亮了亮:“怎麽樣?”
程希嵘單手把劇本合上:“我知道。我不演。”
何乙銘:“……”
程希嵘:“我去看。”
劇本叫《病房》,是編劇系大二女生寫的,講一個女生因為腰椎骨折在混合病房中度過的三個月。有人入院,有人康複出院,有人把生命停留在這個地方。她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經歷了絕望,也從別人身上看到了希望,體會了人世的酸甜苦辣。
以群像影片來說,劇本的筆力弱了些。但勝在人物性格鮮明,對比反差大,戲劇沖突夠強烈。就看導演能不能把這些張力表達出來,掩蓋住劇本上的缺陷。
導演叫蘇明林,是個肉呼呼的男生,眼睛眯成一條縫,自帶彎曲三十度,好像是在笑。他和氣地跟程希嵘打招呼,問了句要不要試個角色,被拒絕之後就拉着何乙銘過去聊。
程希嵘撚着拇指和無名指,目光在室內的幾個人身上逡巡。以這個劇本出現過的角色來說,眼下這麽幾個人可是遠遠不夠的。除非他打算讓這幾個人變裝,一人出演多個角色。
這也沒那麽容易實現。這需要不同的角色之間有明确區分,不僅僅是在形象上,還要從光線、背景、構圖、配色、音樂等方面去烘托氣氛。導演功底弱的話,只會讓觀衆把那些角色混在一起。
更何況,這對演員的演技要求也很高。在場的都還是學生,能做到一人分飾兩角的,恐怕很難找。
程希嵘兩根指尖貼在一起,略微停頓了下來。對面,蘇明林在和一個女生談些什麽,那個女生甜甜地笑起來,擡手用手指擋住自己的嘴巴,一臉嬌俏。蘇明林又說了句什麽,女生放下手微微低頭,眼睛上挑,一掃之前的甜美,立刻被一陣陰郁籠罩。
看得程希嵘後背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一秒鐘變臉,來得太突然了,一點防備都沒有。
程希嵘想叫打醬油的小平頭問那個女生的名字,嘴巴剛張開,蘇明林先叫住他了:“去門口給我接個人。”
何乙銘大喇喇地坐在桌子上,反問:“誰啊?”
蘇明林一臉神秘:“你學長的學長。知道我要拍畢設,過來看看。”
五分鐘後,程希嵘看着站在面前的傅洲,一臉無語。他還戴着那頂黑色的棒球帽,不過這次帽檐在前,擋住了淡色狹長的眼睛,只露出一個硬朗的下巴。還有點胡茬,早上肯定沒刮胡子。
傅洲:“……你怎麽在這?”
程希嵘:“這是我學校。”
傅洲:“哦……”
程希嵘反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傅洲把自己的帽子摘了,像頭天見時那樣,反扣到頭上固定頭發。眼睛露出來,程希嵘看他一雙眼白都是血絲,和淺色的瞳仁放在一起,有點奇異的感覺。他嘴唇薄,鼻梁挺直,鼻頭很窄,整個都是淩厲尖銳的感覺。但偏偏不會女氣,頭發散下來的瞬間也仍舊陽剛硬朗。
他往下壓了壓帽子,沒什麽精神,随口道:“來選幾個新人。”
巧了,跟我想法一樣。
程希嵘立刻緊張起來,他現在也需要新人演員,并且只能找這些沒畢業的學生慢慢調教。但是如果跟傅洲撞到一起,高低優劣很明顯。傅洲不算多有名氣,但好歹是有成績的。被報道的導演不少,但是提名讨論的編劇就很少了,傅洲算其中一個。
程希嵘也看過他寫的那部網劇,叫《無珠》,是近幾年的仙俠劇中口碑最好的。也得肯定導演和演員有加持作用,但傅洲功不可沒。
稍微想一下都能做出抉擇。跟他遠比跟着自己這個學生要強很多,更何況,在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個弱雞廢柴。
程希嵘抿着嘴,一臉戒備。傅洲擺擺手,轉頭叫蘇明林:“請你們撸串,吃着說着。”
幾個年輕人瞬間興奮起來,笑嘻嘻地叫嚷起來:“謝謝學長!”蘇明林踮着腳撞了下他的肩膀:“好久沒吃西門的老王家了吧?今晚不灌醉你不能走!”
傅洲在他背上拍了下,回頭看着程希嵘:“你也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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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傅洲說,程希嵘也會一起去的。最先接觸到那個女生的機會,當然不能放給傅洲。
他們兩個各自藏了心事,眉眼之間都是內收斂神,看起來氣氛有些低糜消沉。蘇明林的視線在兩個人臉上轉了幾次,最終當沒看到,興致高昂地招呼落後的人。
反倒是何乙銘來了勁,湊到程希嵘身邊,一只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一邊晃一邊質問:“你什麽時候認識的這位……學長?嗯?你越來越大能耐了啊!還藏了多少秘密?”
程希嵘屈肘,剛有個動作,就被何乙銘單手給擋住了。高大硬朗的男生一臉得意:“怎麽?我還能次次都中招不成?”程希嵘擡頭,目光澄澈寧靜,一派無風無浪無漣漪的平和。
何乙銘的眼角跳了一下,想松手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秒,程希嵘右腳往後落了一步,屈膝撞在何乙銘腿上。他自己彎腰脫離何乙銘的禁锢,捉住何乙銘的手臂扭到身後,順便在何乙銘後腦上抽了一巴掌:“我還只會一招不成?”
口氣孤高,頗有點教訓晚輩的壓迫感。
何乙銘單膝半跪,掙不開程希嵘的寸勁,怒吼:“潘南星!你不想活了!?”
程希嵘又往下壓了三分力道,何乙銘的咒罵立刻轉成哀嚎:“啊啊啊疼!斷了斷了!要斷掉了!”
程希嵘逼着他:“說,你保證以後距離我兩米遠,不越界不過線。”
“我也不能随身帶把尺子——啊啊啊我發誓,我發誓再也不動你了!”
程希嵘才把他丢到地上,自己率先往前走去。小變故以蘇明林的插科打诨給掩了過去。從頭到尾,傅洲一直盯着程希嵘,狹長淺淡的眼睛難得有些深邃,多了絲厚實沉重的情感。
他彎腰湊到程希嵘耳邊,低聲道:“你——吃完飯別走,我們談談。”
程希嵘輕笑,輕蔑都顯得不經意,沒有理會他。
一行人走到學校西門,在“老王燒烤”門外拼了兩張方桌。兩個女生先坐了下來,程希嵘占了個拐角,挨着先前那個短發女生。
何乙銘眼珠子轉了兩圈,溜到程希嵘身邊,腳勾着矮凳還沒站穩,被人拎着衣領拖到了一邊。何乙銘叫喚了兩聲,回頭一看,做東的帽子學長已經穩穩當當坐好了,還擡頭看他一眼,冷硬強制地說道:“怎麽保證的?邊呆着去。”
何乙銘一臉懵逼。一同尴尬的還有蘇明林,一句“學長來這坐”說到一半,舔舔嘴唇換成“乙銘來來,我跟你說說戲”。
現場的氣氛驟然失控,餘下的四個男生面面相觑,遲疑了好半天,才試探着坐下來。反倒是程希嵘和傅洲兩個人,坦然自若,連表情都沒有一絲破綻。
蘇明林撓撓頭,先叫了冰啤。程希嵘微微側身,問身邊的短發女生:“喝什麽飲料?”
“也給他上飲料。”
傅洲揚揚下巴,示意程希嵘的方向。
第一次搭讪被打斷,程希嵘壓着心頭燥怒,回頭,一字一句強調:“我成年了。需要給你看身份證嗎?”
傅洲:“你需要鏡子嗎?你要不要看看你現在的臉色?”
程希嵘愣了下。
傅洲露出一點點探究:“我很奇怪,你怎麽好像對你自己的身體一點都不了解?”
不是好像……是确實不了解。說來也是他這個人足夠幸運,他連拍戲受傷的經歷都沒有。活了三十幾年,除了最後那次致命的燒傷,他遭遇最嚴重的病也就是發燒,次數用一只手都能數出來。
心髒病,程希嵘完全沒有概念。他接管這具身體有幾天了,不舒适的狀态一直持續着,從來沒消失過,反倒更像是一種常态。他精神緊繃,心裏那根弦一直放松不下來,高度集中的結果就是在其他方面的感知能力被削弱。
他還真沒發現自己這個時候有什麽不對的。
傅洲頓了一下:“你這個表情……你別這樣看我。”
程希嵘摸了摸自己的臉,一時間也辨不清自己的臉色難看到什麽程度,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唯一确定的,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了。他是太急躁了些,“程希嵘”适合快節奏高強度的工作狀态,這能讓他感到興奮,保持無限動力。
但現在,自己是潘南星。徐徐圖之才是更好的方式。
程希嵘低頭揉額角,拿起冰可樂給兩個女生倒上。對方的興趣顯然不在自己身上,他們繞着《病房》的話題讨論得很熱烈。蘇明林确實是打算讓演員一人分飾兩角,問傅洲的看法。
傅洲叼着一根沒點着的煙,手裏還捏着一罐啤酒:“劍走偏鋒。成就是成功,不成就遭人罵。沒有中間的可能。”
他把煙拿下來,補了一句:“可以試試。”
蘇明林和幾個小演員都興奮起來,加了兩條烤魚,直接把劇本拿出來開始讨論。一頓飯吃了将近四個小時,散場的時候,每個人腳下都丢了十幾個啤酒瓶——程希嵘那些是短發女生喝的。
蘇明林胧拉着眼問:“學長,要不你去我們宿舍将就一晚上?”
傅洲結賬回來,步履平穩,只是一雙淺色瞳仁更亮,閃着水光潋滟,才能看出來他喝了酒:“不用。他,潘南星送我回去,他沒喝酒。”
何乙銘又想來勾程希嵘,傅洲眼疾手快,把程希嵘拽到自己身邊,警告地瞪過去一眼。何乙銘還不死心,傅洲把程希嵘塞到背後,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的。我收集的。”
程希嵘:“……”
誰說他清醒的?希望酒精有抹除記憶的作用。要想借口去解釋這麽……微妙的問題,實在是太難了。
迫不得已,程希嵘在一衆人錯愕的注視下,拽走傅洲去找他那輛別克。
一提到那輛車……程希嵘側目看身邊的男人,後知後覺地想到:“這人,該不是私生飯吧?”
正巧傅洲回頭,蹙眉盯了兩秒鐘,突然把程希嵘給塞到車裏去了。他自己跟着坐進來,揉了揉臉,繼續盯。
程希嵘讓他看得後背一陣發毛,往後挪了一下,想找機會開車門逃出去。
中控鎖發出輕響,車門鎖死。
程希嵘頭皮都炸開了,刻在骨子裏的疼痛席卷而來,他的手都開始發抖。封閉的車廂內氧氣稀薄,呼吸被無形的手扼住,變得很艱難。
傅洲伸手過來,撥開他額角的一縷頭發,低聲說道:“你可真像他,程希嵘。”#####
16
驚雷在耳邊炸開,程希嵘的心往下墜。被認出來了?他怎麽認出自己的?是裝作不知情,還是幹脆坦白拉他上一條船?
酒意逐漸上頭,傅洲的眼神才表現出遲緩。他捏着程希嵘的一縷頭發,放在指尖撚動:“你的表情,真像程希嵘啊!你和他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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