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

半個多小時,要辦的事情都沒有說,然後就準備打道回府。馮奕沉吟權衡了一下,讓程希嵘等他幾分鐘,又折返回去進了九借。

媒體人都不好打交道,他要安撫好那幾個人才行。程希嵘站起來,靠在九借的入口處,遠遠地往卡座那個方向看。馮奕從吧臺拿了張卡給他們,大概要說一些“玩兒得盡興”之類的話。

不管到什麽時候,馮奕都是這種作風。他總想做好人,但總是差那麽一點火候。圈內有多少人買他的帳?這個真不好說。程希嵘曾經聽到過,有人在背地裏讨論馮奕,言語之中并沒有多少尊重和追捧。

他不挑明,不讓馮奕難堪。只是有資源了就替馮奕争取,馮奕做宣傳的時候他比誰都賣力。

正想着,身後有人靠近,第六感迫使程希嵘先往裏走了幾步。路已經讓開了,身後的人卻還是追了過來。程希嵘回頭,正好對上傅洲擡起來的手。

程希嵘縮了一下,過後才反應過來,傅洲只是想拍自己的肩膀。

“你怎麽找到這的?”

傅洲晃了晃手機,沒說話。

程希嵘吓了一跳:“你給我裝定位了?”

“怎麽可能……朋友圈看到鯨馬娛樂的人發了張九借的圖,她在評論裏回複別人,說是和馮奕在一起。那群記者找你做什麽?”

程希嵘老老實實回答:“還沒跟他們碰上面。鯨馬的誰來了?王靜娴?”

“你認識?”

鯨馬娛樂中負責自己和馮奕這條線的,就是王靜娴。星晨和鯨馬的合作最多,程希嵘和王靜娴也經常見面。時間長了,聯絡比較多,人也就混熟了。

王靜娴有個念小學的女兒,特別愛看程希嵘的綜藝節目。小姑娘偶爾會偷偷用她媽媽的手機給程希嵘發微信語音,程希嵘覺得蠻逗,也會回她。事後王靜娴發現記錄,總要打個電話過來道歉。一來二去,工作交往的氛圍就被沖淡了些,程希嵘和他們一家更多了些個人交往的因素。

反倒是傅洲,一個每天和大學生混在一起的人,怎麽會有王靜娴的微信?

說大不大,王靜娴也算是鯨馬娛樂的中高層了。那些三線開外的藝人,想跟她約個采訪,也得提前幾個月活動,還不一定能約得上。至于傅洲……程希嵘一直覺得傅洲是個剛走出校門的毛頭小子,人生和事業都才剛剛起步,并沒有多深厚的積澱。他和王靜娴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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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嵘狐疑地看傅洲:“我當然知道。不過,你怎麽認識她?”

傅洲沒來得及回答,目光越過程希嵘,落在後方。程希嵘跟着回頭,看到馮奕已經朝這邊來了。程希嵘微微側身,掩着嘴低聲說道:“你跟王靜娴熟的話,約個采訪。越快越好。”

說話間,馮奕已經到了跟前,目光不善地落在傅洲身上,抿着嘴沒有說話。

傅洲仰起下巴,搭着程希嵘的肩膀,面無表情地轉身。雖然還是一張冷漠面癱臉,眼神中的挑釁意味實在是太濃了。程希嵘一陣無語,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拿開他的胳膊。

馮奕壓着不爽快,無視傅洲,問程希嵘:“你要回去?”

程希嵘意有所指地往遠處的卡座看,收回目光之後才問道:“你今天找我到底做什麽?”

馮奕捏了捏鼻梁:“幾個大的媒體都在盯着你。他們想做你的新聞。我原本想給你搭個橋,認識一下新朋友。你确定你現在就要走?”

果然是這件事。之前那個夏懶懶提過一次,所以馮奕說到要見幾個媒體人的時候,程希嵘才會赴約。說到這裏……程希嵘回頭看傅洲一眼。傅洲一臉莫名其妙,回望過來,目光中都是詢問。

沒記錯的話,夏懶懶在說完媒體記者的事情之後,要求自己和傅洲保持距離。那個态度,像是怕自己把傅洲卷進新聞之中,給他帶來不便。難道傅洲不能見光?

怎麽會?傅洲自己還加了王靜娴的微信。這種關系已經很近了,比微博互粉更要熟絡。他自己也完全沒有在意的樣子,知道這裏有記者,還特地跑過來。如果真有問題,他自己會不注意嗎?

還擺出這麽一張傻臉。

程希嵘無奈。算了算了,那個夏懶懶說的話模棱兩可的,也不一定就真得和傅洲有什麽牽扯。他人已經在這裏了,就算真有什麽內幕,也沒辦法了。

現在要應對的,是馮奕。

程希嵘擡眼看過去,頓了一下,才問馮奕:“你這麽好心?”

馮奕最後捏了一下鼻梁,放下自己的手:“我對你沒有惡意。你是程希嵘很……關心的人。現在他不在了,他以前做的事情,我當然要替他繼續做下去。”

“比如說,綁架我?”

馮奕又擡手示意,并不願意提起這個話題:“那只是一種措施而已。你看,我并沒有對你做什麽,對不對?”

“什麽事情的措施?”

馮奕深深呼出一口氣,生硬地岔開話題:“你要不要見見那些媒體人?”

在程希嵘開口應下來之前,傅洲搶先拒絕:“不用了。你應該知道,他心髒不好。現在是深夜了,他需要休息。”

馮奕的臉色更難看了,和傅洲針鋒相對:“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沒有你插嘴的餘地。”

傅洲:“那程希嵘和潘南星之間的事情,有你說話的餘地嗎?你該不是忘了吧,程希嵘的遺囑上,根本就沒有提到你。”

一句話就點起了馮奕心頭的虛火。馮奕整個人都處于暴走的邊緣,馬上就會在這裏大鬧起來的樣子。

傅洲補了一句:“至于為什麽沒有你的名字,你是最清楚的人。”

說完,他拉着程希嵘轉身。剛走出去一步,他又停下來,回頭對馮奕說道:“媒體方便,不用你多管閑事。我們不缺話題。反倒你,想蹭熱度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馮奕最後一點忍耐已經破碎了,脖頸上青筋爆起,想要往前沖。一個上了年紀的長者從後邊過來,壓住了他的肩膀。馮奕沒甩開,焦躁地回頭看了一眼,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冷靜下來了。

“天叔,那個,我有分寸,不會鬧事的。”

天叔看着出口的方向:“那個人是誰?高個子的那個。”

63

現在所有人都盯着那個疑似程希嵘私生子的學生,還沒有人去看他身邊那個男人。就連馮奕,捱過那個人的揍,再見他的時候,看一眼,然後自動把他歸為背景板。

不知道哪裏來的毛頭小子,以為跟程希嵘沾上一點關系,就猖狂起來。這種人太多,在虛榮繁華的娛樂圈之中,幾乎每天都能碰到。根本不用在意的,交給時間去處理就足夠了。

天叔是第一個問起他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天叔,這讓馮奕非常意外。

“你說剛剛走的那個?”

天叔從喃喃自語的狀态中脫離出來,回頭看馮奕:“哦,是。那兩個是你朋友?”

馮奕點點頭,心頭還是有些疑惑。

天叔搭着他的後肩,轉身朝裏邊走:“就是現在網上講的那個小朋友?挺漂亮的。不像程希嵘,太弱了。”

馮奕跟着笑起來:“程希嵘的孩子,一定是泥裏打滾爬樹偷果子的。他在外邊有沒有種,我還能不知道?網上瞎說的,我想找個律師正下名。”

天叔斜睨他:“你不信那些說辭,那你綁了小孩做什麽?”

馮奕尴尬地搓手,立在原地不肯走了,一臉窘迫:“你都知道?——也對,圈裏什麽事兒能瞞得過你?”

“我已經是圈外的人了,也就是耳朵還沒背,能聽見幾句話。”天叔從一個服務生手裏順了兩瓶啤酒,才繼續說道,“你綁了他到底做什麽?”

“天叔……你不是這麽追究的人。”

“那也得看是什麽事兒。人人都盯着這個小孩,想從他身上揩點什麽,程希嵘泉下能安心?就算不是他的孩子,就算是個窮學生,就随便讓人欺負了?你最胡鬧,綁架這種事兒也敢做。”

馮奕用拳頭低着下巴,輕咳一聲:“其實我真沒做什麽。天叔我跟你說實話,那幾天我有點恍惚,人也不太清醒,是糊塗的。我想他是程希嵘的什麽人?他的情人?”

天叔開了啤酒,喝了一口,沒應他。

馮奕只好繼續說下去:“我其實就是看了幾天。程希嵘出了名地喜歡腳踝,很多人都知道。我第一次見那個小孩的時候喝多了,那種狀态下你也知道的,看人都加了濾鏡。我看他的腳踝那麽好看,說不定真是程希嵘在外邊養的。他對我們家特別熟,不是去一次兩次就能摸清的。”

“說完了?”天叔淡淡看他一眼,“我不管你怎麽想。程希嵘在的時候,嘴巴甜哄我高興。他孝敬我,我拿他當兒子。他走了,他留下來的小孩,我護着。”

馮奕怔忪,好半天舔了下嘴唇:“我明白了。那些記者——”

“既然來了,好好玩兒吧。等下去吧臺拿瓶人頭馬,算我送的。”

馮奕忙擺手:“不敢不敢,我留了卡給他們。”

天叔直接叫住一個服務生,讓他去拿酒,又回頭跟馮奕說:“錢都是其次的,把他們哄高興了才是關鍵。你知道該怎麽辦。”

馮奕心裏不是滋味,表情也不能有表現,應了下來。

天叔緩緩呼出一口氣:“程希嵘走了有多久了?”

“小半個月了。”

“他小時候就鬼,老來我這裏搗亂。來個兼職的服務生,他就上去撩,撩了還不負責。後來就遇到你,他立馬安分守己,再也沒有亂來過。”天叔在馮奕肩膀上拍了拍,“你要是懷疑他,他這些年的齋都白吃了。”

馮奕低頭,悶聲道:“是我想多了,以後不會了。”

天叔嘆了口氣,轉身走了。馮奕捏着那罐啤酒,看着九借的出口,一點一點收緊自己的手指。

外邊,程希嵘靠在一根路燈上,壓着胸口問傅洲:“你車呢?”

“我怕喝酒,沒開。我叫了快車。”

程希嵘順着坐了下來,靠在路燈上休息。折騰了半夜,他是真累了。也幸虧傅洲找了過來,不然他真不一定能撐着應付馮奕。綁架那種事,有第一次不一定有第二次。但說不定會有其他手段。

傅洲跟着坐到他身邊:“你說你沒見記者?那這半天,你都幹什麽了?”

被觀察。

程希嵘問傅洲,假如是他本人的話,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傅洲想了想:“只能是看你在酒吧裏的反應了。”

“比如說,我在這個酒吧有沒有熟人,我對這裏了解到什麽程度之類?”

傅洲悶悶“嗯”了一聲,車已經到門前了,他拉開車門讓程希嵘進去。回去的路上很沉默。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他倆的目光帶了一層過渡色,明顯有閃避的意味。

也正好,安靜有助于思考。程希嵘琢磨馮奕前後不一的态度,猜他每個行為背後的想法。順着往下想一下,其實不難理解。馮奕觀察自己,場景已經限定在九借之中了,無非就是想看自己在九借之中的态度。

熟悉的話,代表着什麽?自己曾經被“程希嵘”帶着來過?

不熟悉的話,又能說明什麽?……這個好像并不能表明什麽問題吧?

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保險起見,程希嵘只當自己是第一次去九借。這是最合理的,潘南星的記憶之中根本沒有和九借相關的部分,他的手機也不會自動連WiFi,他也不知道九借的酒單。

程希嵘揉了揉額角,突然想到身邊的人,就問傅洲:“你還沒說,你怎麽認識王靜娴?”

傅洲:“去年她有個采訪,臨到場了攝像師才說有事兒趕不及。我去救了個場子。”

程希嵘更奇怪了:“王靜娴的場子,也不是誰都能救的。”

“之前三院拍宣傳片,是我給拍的。三院的副院長是她老公。”

問題是,三院宣傳片這種工作機會,也沒那麽輕易就拿到手吧?一般這種性質的片子,都是電視臺監制,很少有個人承包下來的。如果真是一個初入社會,沒資歷沒積澱的新人,怎麽可能走得這麽順?

傅洲表情不便,目光帶了一點躲閃,顯出不自然出來:“你這是什麽眼神?”

“不信任的眼神。”

64

活在這個世界上,人都要有些秘密的,拼了全力要藏起來,不讓別人觸碰到。程希嵘自己有,就不能要求別人都是透明人。

他沒有權利要求傅洲對他講述過往。

不過程希嵘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困頓地捂着自己的額頭,生出一些憤恨。身邊的男人還在沉睡,長發被壓得亂糟糟的,和着睡意寧靜的臉,看起來無辜又無害。

程希嵘撩起他腦後的一把頭發,看到他脖頸上的紋身,是個黑色的舵盤。他的微博頭像也是這個圖案。

很少見到有人把紋身放在這個地方,正常來說,位置要再低一點。而且脖子是敏感區域,要在這裏刺紋身,疼痛感一定比後背嚴重得多。

程希嵘湊過去,想看仔細。傅洲突然轉了個身,手臂壓在程希嵘手腕上,連帶着扯住了自己的頭發,立刻驚醒。

程希嵘:“……”

傅洲眯着眼:“什麽?怎麽了?”

程希嵘一本正經:“我胸悶,去幫我倒杯水。”

傅洲癱在床上長呼一口氣,掙紮了一下坐起來抓頭發:“我還是給你買個床墊吧……放在客廳行嗎?”

程希嵘推他:“先去給我拿水。”

天已經到了最黑暗的時候,黎明即将到來。傅洲去沖了個澡,鑽到放映室沒再回來。程希嵘喝了口水,靠在床頭登錄微博,給夏懶懶發私信。

“傅洲以前叫什麽名字?”

沒有回應,想來還是在睡覺。程希嵘看了會兒首頁上的內容,有一條《我們的》宣傳。程希嵘退出微博,給謝志英發了條微信。

第二天傅洲送程希嵘去醫院,到了之後也沒急着走,靠着牆架着腿懶洋洋地在旁邊看。幾天磨合下來,幾個小同學之間的契合度越來越高,拍攝很順利。

休息的時候,蘇明林拉着傅洲一起看導演監視器,一臉等誇獎的期待樣。程希嵘坐在病床上休息,手裏捧着一杯冰茶,低頭看手機。

謝志英回了信息,還是先前那種介于寒暄客套和公式化之間的态度。不過這樣剛好,辦起事來還讓人省心。程希嵘順着他的客套繼續往下回複,他剛好在,聊了幾句。

微博一直很安靜。夏懶懶已經很多天沒有更新微博了,消失了一樣。程希嵘想了想,又給她留言:“有時間見一面。”

橙子湊過來,撞撞程希嵘的肩膀:“看什麽呢!這麽專注!”

程希嵘不動聲色地收起手機,擡頭看過去。

橙子賊笑起來,壓低了聲音,跟程希嵘商量:“馮奕會不會來探你的班?”

程希嵘指周圍:“探班?”

橙子一下就洩氣了:“唉……請他來探班也挺不好意思的。咱們這個劇一定要拿獎!我聽說程希嵘那個新人獎,馮奕也贊助了。要是拿獎的話,說不定就是馮奕頒獎。”

娜娜在旁邊笑:“跟男神四目相對,從他手裏接到獎項,萬衆矚目,聚光燈照在身上。這跟結婚差不多了啊!”

橙子拍手:“四舍五入就是一場婚禮!”

程希嵘靠在枕頭上,突然問道:“你為什麽那麽喜歡馮奕?”

橙子絲毫不猶豫地數起來:“長得好看啊!而且那麽溫柔體貼,跟他在一起肯定特別受寵……啊,我的漢子心硬生生被他掰成了公主心。誰不想做小公舉呀!?”

程希嵘愕然,沒想到馮奕的粉絲之中,居然還有人抱着這種心态:“可他不喜歡女人。”

橙子僵在原地,半天才哭喪着臉哀嚎:“能不說實話嗎!?希望還是有的!說不定我能把他掰直了呢?”

娜娜:“首先你要跟他說上話。”

兩個姑娘讨論起來,重新開拍的時候,樓已經不知道歪到哪裏去了。程希嵘站起來整理服裝,正好傅洲呆無聊了,準備走人。程希嵘叫住傅洲,問約王靜娴的事情。傅洲應了下來,說會盡快的。

程希嵘又問:“學校那邊的老師,你熟嗎?”

傅洲想了想:“有熟的人。什麽部門?”

“你去打聽一下新人獎的事情,看看是誰在負責。”看傅洲不解,程希嵘又說道,“遺囑之前就打算搞這個了,經理人也聯絡過,當時還沒來得及。現在可以直接開始着手辦理的。”

“然後?”

“看看星晨那邊有沒有插手。”

傅洲領會,先去打聽這件事了。

下午的拍攝重心都在橙子身上。程希嵘下午有一場和女主橙子的對戲,晚上還有兩場。都是以二號床的形象出境,拍完之後二號床少年的戲份就結束了。

程希嵘又看了一眼劇本,找到接下來要拍的那段,和橙子對了臺詞。

剛開始的時候,蘇明林是完全按照文學劇本的時間線來拍的。結果只試了一天,幾個人要不停地換裝修改妝容,拍攝的時間和等待的時間完全不成比例。

蘇明林琢磨了一下,又試了一天,等幾個小演員進入狀态,能把握住人物內核,就換了另一種方式,按角色分別拍攝的。這樣能把前期成本壓縮下來,機器和場地的租借費用都能節省。

只是這樣拍時間線和主軸劇情線會亂,後期再剪的話,會有難度,很考驗人。蘇明林倒是信息滿滿的樣子,面對自我挑戰很興奮。程希嵘看得出來,他這麽有底氣,是因為背後還有傅洲。

蘇明林很信任傅洲,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

程希嵘沒看過傅洲的作品,不知道他的風格和功底。印象中,跟傅洲有關的,只有《無珠》和《靈探》,但在這兩部劇中,他都是以編劇的身份出現的。作為導演或者攝像,他有什麽作品?

蘇明林叫他:“小潘?臺詞有問題嗎?”

程希嵘回神,把劇本放到一邊,到二號床上躺下。蘇明林指揮學弟打光,看了看監視器中的畫面,喊了開始。

這一幕是二號床最後一次鼓勵女主阿幸,讓她試着自己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阿幸這個時候的心态已經好了很多,雖然還是沒辦法接受自己變成殘疾人這個事實,卻被動地開始複健鍛煉。

消極是很難抹除的,但阿幸已經有了開始好轉的跡象,比如在聽到病房樓外的吵鬧聲時,表現出一點點的好奇。二號床就讓她到窗邊去看。

“你可以試試。現在沒有人在,沒有人幹擾你。是檢測你最近複健成果的最好時機。你完全可以自己做到。”

65

二號床的少年一直是個陰沉古怪的家夥,情緒起伏不定,沉默的時候能三天不說話,發起怒來會咬自己的舌頭。唯獨對着女主阿幸,他的話才多一些,耐心也好過平時。

阿幸有現在的好轉,一方面是因為男主醫生的關心和刺激。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二號床在旁邊不停地鼓勵她,誇贊她,以及……羨慕她。

二號床毫無遮掩地表達自己的羨慕,羨慕阿幸還有半個身體能動,好過他從脖頸以下全無知覺。她羨慕阿幸手臂有力,能支撐自己的身體。不像他,全身只剩兩根手指能做出細微的動作。

當他說到阿幸可以自己到窗邊去的時候,他依舊面露羨慕之色,內心無比期盼。

“如果我有兩只手可以動,我一定會這樣做的。”

阿幸還是熱血容易上頭的年紀,咬了咬牙,就真得去試了。過程很辛苦,阿幸累得渾身都被汗打濕了,但她真得做到了。她坐在自己的輪椅上,透過窗戶看外邊時,整個人都閃亮起來。

她露出久違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地回頭對二號床講:“是有人求婚诶!是女人求婚!男人身上還帶着管子呢!不過他們看起來好幸福啊!”

二號床的表情酸酸的:“是麽……”

阿幸把她看到的都講給二號床聽,連細節都沒落下。二號床沉默了很久,突然說:“你能不能到我身邊來。”

他們在一間病房,但永遠保持那一段距離。身體限制太大了,沒有護士的幫助,他們根本不可能靠近彼此。然而每個護士都有自己負責的病人,忙得根本沒時間去幫助他們互相接近。

阿幸不明所以,自己操縱輪椅到二號床和一號床之間的間隙:“你需要拿什麽東西嘛?”

二號床躺在床上看她,很久之後才說:“你能不能幫我……離開這裏。”

“咔!”蘇明林喊了一聲,“很好!一條過!晚上給你們兩個加雞腿!”

橙子立刻從輪椅上蹦了起來,高興地去補妝了:“我可不可以要求炸雞?我喜歡吃祥茂齋的雞皮啊!”

“祥茂齋太貴了!你自己跟老板申請。”

橙子一邊整理頭發,回頭看程希嵘:“小老板,晚上吃祥茂齋呗?”

程希嵘的目光慢慢凝聚,先前的陰郁掃淨,從戲裏的情緒脫離出來。他坐起來,看着橙子那張張揚明亮的臉,心裏驚嘆。

他一貫入戲快,出戲也快,在業內算是一個奇跡。這個橙子卻還在他之上,情緒掌控能力實在是太強了。這是種天賦,是比別人更合适這個行業的資本。

越來越想要這個女生了。

程希嵘點點頭:“蘇,你打給傅洲,他要是沒事的話,讓他送過來。”

“好嘞!”蘇明林應了一聲,又調侃橙子,“吃了小老板的東西,可就是小老板的人了啊!”

橙子嘻嘻哈哈沒當回事:“成啊!管以後的零嘴嗎?”

程希嵘順着往下說:“你來給我打工,多少零嘴都管。”

話挑明到這種份上,深層的含義已經很明顯了,就算不懂,也該能體會到氣氛的微妙。病房裏靜了下來,三秒鐘之後,橙子才笑着把話題撿了回來:“那得看小老板摳門不?”

程希嵘也跟着玩笑道:“怎麽不算摳門?每天請你吃炸雞皮嗎?”

“為了雞皮就把自己賣了,我也太沒底線了吧!?”橙子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的頭發,回頭說道,“你跟馮奕有合作嗎?要是能天天見到馮奕,你讓我幹什麽都行!”

程希嵘的笑淡了下來,眼神也冷了。

蘇明林試着把話題岔開:“小老板又不是人販子,還能叫你幹嘛?行了,你們的事兒,你們私底下讨論。準備開工。”

接下來都是橙子的戲。程希嵘在旁邊看,他們的戲走不順的時候,他會點撥一下。幾個年輕人對他的态度完全變了。見識過他的演技,又受過他的指導之後,很難再對他保持敵意。

更何況,他所表現出來的氣場,和他背後那些模糊不明的勢力很相符。幾個年輕人已經默認了,他和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是兩個相差太大的階層。

程希嵘叫橙子給他自己打工的時候,其他人心底也開始犯琢磨了。各人都有個人的猜測,想得眼神都有些飄了,不住地往程希嵘和橙子兩個人的身上轉。

傅洲送炸雞過來的時候,一進門先皺眉:“怎麽了?”

蘇明林拉着他悄悄問道:“你跟小老板搞的那個工作室,什麽底子?規模大嘛?”

幾個年輕人正在喝水玩手機,但都很不安的樣子,總是頻頻擡頭。傅洲環顧四周,目光從程希嵘身上掠過,才快速收回來:“你想明白了?”

“不是我。小老板招攬橙子來着,讓旁邊的人給聽出來了。估計這幫小子現在都在心裏猜呢!”蘇明林先拆了紙包,捏了塊炸翅根,“小老板能跟程希嵘、馮奕扯上關系,演技還牛到不像正常人。他們肯定都當這是個好機會,都動心思了。”

傅洲吸了口氣,在他後腦拍了一巴掌:“什麽叫‘當’好機會?”

蘇明林捂着腦袋笑:“就是好機會!就是!就是!”

“那你呢?”

蘇明林頓了下來:“我再想想——今天的戲特別順,等下給你看!有一場戲特別好!”

啃炸雞的時候,程希嵘問傅洲是不是跟蘇明林談入夥的事情,又說道:“不用逼他。他是在等這個短片。”

“等什麽?”

“成績。”

程希嵘個人的能力不用懷疑,他們都看得到。無論是演技,還是指導別人,都是少見的高水準。他背後也有人,但這個“背後”實在是太模糊了,并不明确,讓人懷疑。

作為一個工作室的老板,蘇明林不能确定他到底能走到什麽位置,能有怎麽樣的優勢和便利。眼前這個短片算是對彼此的一個試驗,程希嵘需要知道蘇明林的導演功底,蘇明林也要了解程希嵘在圈內的運作手腕。

傅洲說道:“其實沒必要。我一個導演難道還不夠?”

程希嵘斜睨他:“你不需要助手?”

傅洲默然,沒再說話。

程希嵘聲音淡淡的:“放心吧,你核心地位不會變。所有這些人,都是為你服務的。”

66

晚上的戲份主要是程希嵘的二號床。其他人除了跟他對戲,就是幫忙幕後的事情,氣氛很輕松。

蘇明林問他:“我想先拍室內這場,你行嗎?”

按照時間線的劇情走向是這樣的:二號床在女主阿幸的幫助下,坐到了自己的電動輪椅上,從病房逃了出去。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一個人乘坐電梯,請路過的病人幫他按到頂樓。

他一心求死,自己又無能為力,才會主動幫助阿幸,鼓勵阿幸。阿幸能夠自主活動的時候,就是他能逃離人世的機會。

然而到了頂樓,他才發現沒那麽簡單。四周都有防護欄,他只有兩根手指可以動,除了操控電動輪椅,其他什麽都做不到。

死亡對他來說是希望。繼續活下去,才是一種審判。他堅定地朝着死亡邁出步伐,卻別阻攔在原地,根本走不通。絕望瞬間滋生,偏執的心理被放大,然後——爆炸。

阿幸和醫生護士趕到頂樓的時候,二號床正在咬舌,病號服的衣襟都被血給浸透了。

這一幕對阿幸的刺激很大。她剛剛燃起的信心受到正面撞擊,徹底粉碎。還沒拜托車禍對她在造成的傷害,又近距離觀看了一次死亡。這種事件太負面了,擊垮了她內心那一點堅強。

二號床沒有成功。他被救下來之後,整個人都消沉下來,也不發怒,總是平平靜靜的,但是一直處在最低線。像是……沒了靈魂,變成了一個玩偶。

最後一場戲是男主醫生和二號床的對話。男主已經放棄了對二號床的勸說,早就任由他自生自滅了。但是二號床影響到其他的病人,他就不能坐視不管。

這場戲是二號床這條線的高潮,同時也是結束。男主責罵了他,态度兇狠惡劣,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那些面對消極抑郁病人沒能表達出來的真實感受,都由男主直白地表露了出來。家人、護士以及路人的心情,全都傾倒出來,把二號床覆蓋在下邊。

從頭到尾,二號床都沒有給男主回應。

最後,男主罵完了,拿了一支藥,放在二號床的手邊:“你不想活就去死,別連累別人。藥給你了,想喝就喝,随你。“

他費盡心思求死,繞了那麽大的圈子,走了一條彎路。沒想到這個機會得來得這麽容易,就在手邊。

這是很具有諷刺意味的一場收尾,幾場戲之間的情緒是連貫起來的,一點點慢慢推進,前後呼應起來。蘇明林想拍飛頁,先跟程希嵘确認他的狀态。

程希嵘應了下來:“先拍室內,節省時間。”

這兩場戲都是拍他一個人,倒是不用擔心入戲與否的問題。他自己絕對沒問題,需要一點時間去醞釀情緒就可以了。

準備工作都差不多了,蘇明林又問:“用不用跟你對戲?”

這一幕的兩個角色,都是程希嵘來飾演的。現在是拍二號床的鏡頭,所以他要對着空氣走戲,假裝自己演的男主就在對面,後期再剪到一起。

同一場中的兩個角色是一個人來演,這肯定會給觀衆帶來違和感。但這也是考驗演技的時候。一個人入戲多深,能把角色表現出什麽樣的特色,又不會貼上個人标簽,很難把握。

前期的渲染盡量把兩個形象區分開,到這個時候,是爆發的階段。

程希嵘躺在床上,看着虛空中的一點試了一下:“給我個人,站在那裏別動。”

蘇明林叫了個小學弟過來。正式開拍前對戲,程希嵘的表情冷下來,目光之中的陰郁之色愈發濃重,整個人散發出頹敗的氣息。小學弟目光抖了一下,開始舔嘴唇。

程希嵘無奈:“你別晃。我需要一個視覺落點,你一晃,我眼神就亂了。”

小學弟跟他商量:“不是,你這樣看着陰森森的,有點可怕啊!你自己假裝演行不行?”

程希嵘搖頭:“那樣出來的效果不好,眼神太僵。演盲人的話可以盯着空氣,不然還是需要有個具體的人。”

小學弟一腦門汗:“不行,我壓不住你的氣場。我走不下去,肯定得幹擾你。換個人換個人,橙子來試試?”

“橙子歇着,”蘇明林把傅洲拉過來:“師兄試試!”

程希嵘:“……行不行?傅洲演過戲嗎?”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師兄拍了那麽多片子,當個人形對戲機還是可以的!來來來,試一次!”

程希嵘看傅洲,等一個回應。後者随手撿了劇本,低頭看了看,也沒說話,直接走到病床邊。

這是要開始了?

程希嵘收斂表情,呼出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往下走。他松松掀起眼簾,翻着眼白往斜上方看過去,正對上傅洲——突然劈個叉,叉着腿往下降了十幾公分。

程希嵘:“……”

橙子和娜娜“噗嗤”笑出聲,蘇明林“哎呦——”一聲,湊過來問道:“吓一跳!怎麽着?”

傅洲一本正經:“一米七的視角是這樣的啊?”

程希嵘:“超過一米七了,謝謝。”

傅洲舉着劇本,開始念臺詞。他确實屬于表情欠缺那一種,憤怒和怨恨只藏在眼神之中,洶湧澎拜的情感要破牆而出,卻總是隔着一層薄膜,被阻攔了下來。

他的臺詞功底也很強,只是随意照着打印本來念,細微的轉變都很到位。到最激動的時候,他嗓音沙啞,居然有些恰到好處的破音,宣洩情緒,也不至于難聽。

程希嵘晃了下神,戲就斷掉了。

傅洲皺眉,轉頭幹咳一身。蘇明林從導演監視器後邊伸出個腦袋:“出神了?怎麽了?”

程希嵘搖搖頭:“抱歉,失誤了。”

蘇明林:“這場戲是難過,別在意。師兄喝口水——愣着幹嘛,給師兄拿瓶水。這場戲的臺詞超多啊!還都是男主一個人的,師兄你之前是不是看過劇本啊?”

傅洲搖搖頭,仰頭喝水。

蘇明林活躍氣氛,感慨道:“你這臺詞功底真是神了!你有沒有想過去做配音?”

傅洲眉梢跳了一下,頓了頓,還是搖頭。

程希嵘在旁邊看他,抿着嘴,心頭的猜想根本壓不下去。

67

一個演員肯定是在某一方面有所突出,比如說程希嵘自己是眼神戲,馮奕是肢體動作,影後吳妍書是形體。但一個演員是完整的個體,各方面都應該是協調的,這樣才能長久生存下來。

程希嵘的眼神戲是影視界的一絕,這是他的天賦,十幾歲就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老天爺賞飯吃,羨慕也沒有用。他出道之後,公司專門給他開了形體課,還請了老師訓練他的臺詞功底。就是為了讓他能達到統一,不讓其他弱項拉低了他的天賦值。

這種情況在演藝界很常見。除了一些無法改變的因素,比如吳妍書的聲線偏沙啞,根本沒辦法修補,其他方面,好的演員都會盡量提高,能保持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但這個定律,在傅洲身上完全沒有得到體現。

他的臺詞功底肯定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表演沒有系統的框架,但是有一些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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