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7)

程希嵘揉了揉自己的頭發,表情跟着冷下來,陰郁慘淡,興致很低。馮奕的酒意退下去了,讓程希嵘連威脅帶恐吓,顯出另一種蒼白。

外邊好像是有人在争執,很短暫地拉扯了幾下,随着關門聲一同消失不見了。

程希嵘呼出一口氣:“行,我不跟你繞彎子了。我要錢。”

馮奕完全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話,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什麽?”

程希嵘重複:“我需要錢。”

“你要錢做什麽?”

程希嵘撚着自己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這個時候完全停了下來。他權衡了一番,老實說道:“我要把那些劇本拍出來。”

“遺囑留下來的那些?”

程希嵘默認了。

馮奕往前坐了坐,後背繃成一條之前,向前傾:“我可以幫你拍。”

程希嵘淡淡看他一眼:“那他為什麽不直接留給你呢?”

馮奕不說話了。這是絕殺,一直是他心頭的結,這麽多天了都沒能解開。估計還要有很長時間都解不開。他去掏口袋,摸了個空,就把擺在桌子上的煙給拆開了。

程希嵘繼續說:“他留給我的,那就是我來拍。這是他的遺願。”

馮奕又拆了盒火柴,歪着頭點了煙之後,自嘲道:“我到現在都很難接受,他的遺囑裏居然連我的名字都沒有提。我不在乎那些錢、那些房子,反正我也有。但是他寧願把錢扔了,拿去捐了,都沒給我。”

居然還說這種話?真以為他做的那些事再沒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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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嵘心底的邪火往上湧,冷笑反問:“為什麽?你自己不知道嗎?還需要我給你說出來?”

馮奕臉上神色莫測,夾着煙的手指卻有些顫抖。他穩了好久才開口:“保險箱中到底還有什麽?”

“你覺得我現在會說出來?我也明白告訴你,這是我威脅你的底線,你願意怎麽想都可以。”

馮奕把煙灰彈到地上:“我知道了。”

沉默之後,馮奕幹脆把煙按在地毯上,站了起來:“我想想。你休息吧。”

所謂“想想”,還能想到什麽可能呢?他沒有其他選擇,從一開始就被限制住了。他只能按照自己給他規定的路去走。

因為他心中有畏懼。

程希嵘第二天到片場的時候,馮奕正和頭天晚上那個場務說話。場務拿紙筆記了什麽東西,又跟馮奕确認了一番,然後就走了。程希嵘收回目光,剛一轉身,剛好對上何乙銘那雙眼,直勾勾地盯過來。

程希嵘蹙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沒想到何乙銘居然跟了上來。周圍的人避了一下,把路給讓出來,悄悄摸摸地看着他們兩個。

何乙銘:“你躲什麽呀!別走!有話問你!”

程希嵘:“……”

實在不懂這個年紀的男生都在想些什麽!昨天鬧成那個樣子,不該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嗎?就是怕他有這種想法,程希嵘不願意跟他再有什麽沖突,所以才想避開。他還巴巴追上來做什麽?

眼看何乙銘的動靜越來越大,程希嵘回頭問:“什麽事?說。”

何乙銘想拽程希嵘的手,碰上程希嵘瞪過來的目光,硬生生把手收回去了:“你過來,我問點事兒。”

“在這問。”

何乙銘環顧四周,周圍的人立刻眼觀鼻鼻觀心,把耳朵支楞起來。何乙銘有點急:“這麽多人,怎麽問啊!你跟我過來!”

程希嵘站在原地沒動,抱胸看過去:“就當着人問吧。反正我也不一定會回答你。”

兩個人還在對峙拉扯,馮奕聞聲到旁邊,手搭在何乙銘的肩膀上,不着痕跡地把他攬到自己身邊:“怎麽了?”

何乙銘的臉立刻脹紅,憋憋屈屈地擠出來一句:“沒事沒事。”

說完就走了。

程希嵘:“……”

何乙銘走到一半,還偷偷回頭看一眼。正好讓馮奕給捉住,他立刻轉了回去,走路都同手同腳,差點把自己給絆倒。

馮奕收拾何乙銘了?照何乙銘的性格,居然還會有怕的人,太稀罕了。馮奕現在教育小孩子的功力可以了。以前他可都是那種沒一點架子,讓小鮮肉圍着吵吵的人。

馮奕收回目光,問程希嵘:“他又為難你了?”

要說為難……這也不算吧。反正從開始程希嵘也沒落過下風,看起來是何乙銘氣勢嚣張,他吃的都是啞巴虧。程希嵘就仗着這個外形劣勢,讓人以為他被受欺負。

程希嵘随口應道:“沒。”

馮奕:“有的話跟我說,別忍——你也不會忍。你的脾氣啊……我見識過。”

程希嵘斜眼看他,意思是:你知道就好,別再招惹我。

馮奕:“昨晚你說的事情,我想了,錢可以給你,但是不能白給。”

程希嵘立刻打斷他的話:“不接受條件。”

兩個人還沒講完,謝志英到處找程希嵘,造型師也來拉馮奕。話題就這麽斷了。

140

第一天是要定妝照,程希嵘憂心的還是劇本的事情的,但現在的身份也不好去提醒。謝志英比他還在意,拍定妝照的間隙,會找個別人聊一聊。

程希嵘被人擺弄,心底一陣急躁。光聊天有什麽用?臺詞不用背?這不需要時間去記嗎?難道都要唱數字歌?

化妝師發指令:“別皺眉呀!來,往下看,閉上眼。”

化妝師給他修了眼窩和山根,暈染過之後捏着他的下巴看了半天:“你很适合這個妝啊!鼻子是蠻挺的,眼睛再深一點就剛剛好了。”

程希嵘往鏡子裏看了一眼,裏邊的人立刻顯出“五官深邃”視覺效果。潘南星的長相太天然,白白淨淨的,臉小眼睛大,整個人都透着“一眼看穿”的單薄感。修了眼窩,就更立體一些了。

不過看起來妝有點重。上鏡剛剛好,平時就不适合了。

化妝師讓他把嘴巴繃起來,試了好幾個顏色的唇膏都不滿意。程希嵘讓拾掇得有點煩,想甩開頭不幹了。他從三十出頭開始就定型成硬朗的漢子,走得是內心戲,外表那些花哨的東西就很少加了。拍戲的話,多了是畫個眉,再根據角色性格做個特效妝。大多是風沙肆虐過的糙漢子。

唇膏這東西,黏黏膩膩,也就是馮奕嘴上那些能讓他暫時接受。

思緒正不受焦躁情緒的控制,不由自主就想到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那邊已經拍完馮奕了。謝志英看了看片子,回頭找程希嵘,一看就急了:“還沒弄好?”

化妝師也無奈:“他的唇色太難了。”

謝志英看一眼程希嵘,兩個人隔着鏡子對視一會兒,默默收回目光。化妝師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心裏門清。程希嵘的唇色不好看,是因為心髒不好,直接表到外邊了。

這話也不能說出來。程希嵘顧忌這個問題的原因,謝志英也明白。眼下謝志英心裏還惦記着,自然要替程希嵘瞞着。

謝志英收回目光:“那你們先試着——先拍何乙銘。”

劇組的化妝師有限,緊着主演們往前排。助理在旁邊打個下手,順便學點技巧,再拿配角練練手。那些龍套就幹脆要自己先收拾,等化妝師有空閑了再給他們修一下妝面。要是沒有時間,那就這樣拍吧。這也是劇組的日常了,程希嵘看多了,見怪不怪。

何乙銘就不行了。他以前只是拍過小短片,規模和規則都不能和正規的劇組相比。真正進到組裏,各種感慨還沒發出來,先被收拾了一番,也就不敢發什麽感慨了。

謝志英叫他拍照,他就颠颠地跑過去,服裝組在後邊喊:“你跑什麽啊!衣服還沒弄好!”

現場亂糟糟的,并不能算是有條理,忙的人特別忙,閑着的人端着腦袋發呆。不習慣這種節奏,會覺得無序雜亂。

何乙銘回頭看了一眼,又乖乖回去,等服裝組給他收拾衣服上的線條。攤開手臂站在原地的時候,他回頭看程希嵘,不明白同樣是新人,他為什麽那麽淡定?

從一個學校出來的。要說經驗,程希嵘他遠比不上自己。為什麽他的氣勢就那麽強?不僅僅是這樣,怎麽所有人都要罩着他?周老大明明承諾了,星晨接下來會大力推自己,給自己開了各種綠燈。結果一遇到程希嵘,什麽都變了。

奕哥說了,這組裏有兩個人絕對不能招惹,一個謝志英,另一個就是程希嵘。哪怕是去奕哥面前撒潑也沒關系,千萬不要到程希嵘面前添堵。不然,和星晨的合約就真得要重新考慮了。

憑什麽?就因為他背後有個“程希嵘”的名頭嘛?這一個名而已,有什麽用?值得周老大都看他臉色嗎?

不平!生氣!但是又無可奈何!

程希嵘那邊已經快到極限了,察覺背後有一道目光,往鏡子裏看。何乙銘正被人翻個面,推着在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膠着的視線斷掉,心不甘情不願地收了回去。

程希嵘:“……”

這小孩到底犯什麽病?

程希嵘也收回目光,呼出一口氣:“就剛剛那個,我看挺好的。”

化妝師還沒說話,馮奕已經走進鏡子反射的範圍之內了。他在劇裏演一個刻板沉默的老師,帶一副金絲邊方框眼鏡,從來都是西裝革履的。典型的斯文敗類。

不過他選這個角确實很好,造型就夠一幫小姑娘捂心口舔屏了,再多幾分陰郁,就有粉絲能吹他的演技。現在也正是他轉型的關鍵期,借着“伴侶意外喪生”這件事,他就可以抛下過去的溫雅輕慢的紳士形象。

太陽光太正面的人是招人喜歡的,但影視形象的話,就顯得單薄片面。适當加上幾分無傷大雅的負面因素,立馬會有不一樣的效果。現在偶像平民化,越是接近普通人,才是粉絲喜歡的。

都打着算盤呢,誰都不會做吃虧的買賣。

程希嵘斂了眼睛,不再看鏡子。馮奕走到化妝師身後,也不多話,就默默地站着。這一個角的氣氛立刻變得僵持起來,很緊張似的。化妝師茫然地看看馮奕,幹脆拿粉底把程希嵘的唇色全部遮住。

一直到化妝師做完妝面,叫服裝組拿他的衣服過來,馮奕還是沒動。程希嵘拎着校服樣的短袖長褲,看一眼馮奕:“你還要繼續看?”

馮奕聳肩:“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沒看過。”

程希嵘冷笑:“你還挺坦然的。”

馮奕擺出一副前輩姿态,悉心教導:“你得習慣。劇組就是這樣的,趕時間的話女演員還要當衆換衣服,更別說你是個男的。”

“你讓吳妍書當衆換個衣服試試?”

馮奕摸摸鼻子:“吳妍書肯接的戲,那會沒有單獨的化妝間嗎?等你到她那個程度,你也不用怕有人來看你。”

程希嵘環顧四周,這是把一個大教室改成了工作間,每個角落都有人。天氣是夠熱的,這麽多人都擠在一起,空氣混濁難聞,空調也沒什麽作用。有幾個工作人員,已經撩起衣服散熱了。

女演員可能會去衛生間換衣服,男人再跑出去,實在太矯情了。

程希嵘叫馮奕:“過來。”

馮奕還等着他趕自己走,聞言好奇地反問:“做什麽?”

141

馮奕先往後縮了一下,防備地看着程希嵘:“你不會又有什麽鬼點子了吧?”

程希嵘無奈:“大庭廣衆之下,這麽多人都在旁邊,我能拿你怎麽樣?”

馮奕想了想,幹脆往後退了一步:“我不信……”

也不怪他多心。小南陸在他的觀念中就是“難纏”代名詞,想法很多,麻煩也多,還不喜歡自我內部消化。馮奕大概有段時間沒有遇到過小南陸這樣的小朋友了,嚣張又張狂,睚眦必究,一點輩分觀念都沒有。

自從程希嵘離開星晨,馮奕所見的人,哪個不是把他捧到最前邊,要仰着頭來看他?更別說那些初入行的小孩子,一個個到他跟前都要乖順地當個晚輩。

南陸這種……真是讓程希嵘給教出來了,行事作風只有更甚。把程希嵘的那一套學過來八分,又加了三五分的蠻橫無禮,已經超出标準值了。他說什麽,馮奕還真是沒辦法随随便便去聽。

程希嵘:“……過來給我擋一下!我要換衣服。”

“換衣服又不是什麽大事兒,還用擋?”馮奕不信程希嵘說那些,“你要真不好意思,到衛生間去。”

“你怎麽那麽多廢話?”程希嵘原本就急躁,三句話還沒說出個結果,更煩躁了,“你這麽慫呢?”

程希嵘拎着校服襯衣,站在原地看馮奕,也不再多說話。上了妝之後的人顯得深邃,眼睛裏有一簇小火苗,跳着燒着,撲不滅,不旺盛,但是特別頑強。

馮奕鬼使神差地往前跨了一步,不受控制地想到以前的事情。他剛見程希嵘的時候,就覺得那個人身上有火,是激情和動力的象征,不管什麽時候見到,都是一副精力滿滿的樣子。

最開始的時候,馮奕是不喜歡那樣的程希嵘的。他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了去九借唱歌賺個房租,生活也說不上有什麽精彩。每天都是這種軌跡,重複下去,也就是偶爾能偷偷要到明星的簽名,算是平淡之中的一抹異色。

馮奕一直想,等攢夠錢了,在本市買套小兩居。到時候托公司裏的大姐給介紹個女朋友,兩個人結婚生子,再把父母也接到本市來。女朋友呢,不用太漂亮,聽話就行,柔弱一點更好。

一直這麽想着,結果就被人給盯上了。程希嵘和他對未來的幻想完全背離,不管是表象上還是從根本出發,完完全全不是他想要的模樣。

性別不符,性格不合。連生活都大變了樣子。演員根本沒辦法講究“穩定”一說,能在一起的時間太有限了,以至于難得見面的時候,程希嵘兇表現出熱情過剩的活躍。

馮奕不喜歡這種生活。他只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空閑的時間都呆在家裏,不管是養貓還是養狗,種菊花還是種多肉都可以。他一點都不想去沖浪,不喜歡滑雪,恐懼蹦極,更厭惡爬山。

可惜,這都是程希嵘喜歡的。程希嵘時時充滿激情,來邀請他的時候,眼睛裏都燃着小火苗,永不滅。

被這個小朋友這樣盯着,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樣。馮奕知道,程希嵘已經不在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再也看不到。可是,面前就站着一個和他那麽相似的人,舉手投足之間,所有的神情,那些蘊藏在心裏的情緒,都像是把程希嵘給帶了回來。

還有什麽拒絕的理由?

色令智昏。跟“色”相呼應的,是另一種難以描述的沖動。馮奕往前邁了兩步,站到程希嵘面前,低頭看身前的小朋友。

程希嵘扶着馮奕的雙臂,微微調整了角度,才後退一點抵在化妝臺前,把自己的上衣給扒了下來。馮奕的視線随着他的動作挪開,從翻轉過來的T恤往下看,目光觸及他胸前的疤痕的,瞬間明白了他的含義。

小朋友很謹慎,怕人看到他身上的手術疤痕。牆邊立有鏡子,對着牆和背着牆的效果一樣,保不準這一屋子的人會有哪一個瞟到。

馮奕無奈:“這樣真不是長久的事情。你不如現在就大大方方地承認,誰都不想生病,但是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現在沒有影響不就可以了?”

程希嵘把衣服拽下來,腦袋才露出來,挑着眼睛往上看馮奕一眼。

馮奕頓了一下:“你不會是……現在還有很大影響?”

眼前是沒什麽大問題。但這顆心髒是個不定時炸彈,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出狀況。

馮奕有點急了:“那你還在這裏做什麽?病人就有點病人的自覺好不好?謝志英知道你有心髒病嗎?”

程希嵘避開臉上的妝,小心翼翼地把校服襯衫穿上,先把衣服攏起來,扣了上邊的扣子:“知道——行了,你往後退退。我都喘不上氣了。”

馮奕倒是沒聽他的:“謝志英知道,他還讓你來演戲?他不怕你出個事兒?”

程希嵘往旁邊挪了一步,錯開馮奕直面而來的喘息,才放開了自己的呼吸,深深吸氣:“誰知道。可能是我太有天賦了,他舍不得放過人才。”

“沒跟你開玩笑。你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別拿自己的命胡來!”

程希嵘斜睨過去:“你擔心?”

“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心髒病可不是感冒咳嗽,忍兩天就過去了。你這麽鬧,你父母也不管管你?”

“我鬧什麽了?”程希嵘也急了,“你就想現在就幫我宣傳出去?叫什麽叫?怕人聽不到?”

馮奕壓了壓音量:“我沒那麽想。這部戲已經到了這種程度,沒辦法了。拍完這部,找個好醫生,去把病給看了。”

程希嵘嗤笑:“你算哪門子的命令?跟你有關系嗎?”

不等馮奕回話,程希嵘叫了謝志英醫生:“我收拾好了,可以拍了嗎?”

馮奕還想勸他,跟在他身後:“我先給你找醫生。你最近檢查過沒有?”

程希嵘已經到了人群之間,很多話都不方便再說,馮奕只能打住。單看少年人的背影,消瘦了些,不如其他人那樣生機勃勃。他側頭和身邊人說話的時候,卻顯出另一種堅定的力量。

慢歸慢,卻是要一直生長的。

142

不光是程希嵘那樣想。馮奕也覺得自己是多管閑事了。眼下是什麽局面?劇已經不是劇了,被各種心思填滿,塞了幾股不同的勢力。

這是一場拉力站,每個人都希望中心的紅旗能偏向自己。

但這太難了。

謝志英看中了小南路,會花心思去捧他,吸收他到自己的圈子。一旦成功,未來幾年內霸屏的都會是小南路。星晨官方給出了一個何乙銘,馮奕代表的卻是周晟本人。周晟想招攬小南陸,又要防着南陸的氣焰和勢頭,怕掌握不了。而馮奕自己……

馮奕輕輕搖頭嘆息。他在這裏的原因,周晟也很清楚。他就是想離小南陸近些,能跟小南陸有個近距離相處的機會。

哪怕什麽也不做,什麽都不說。只要能看到那個小朋友就可以了。這是他目前能得到的,最大的慰藉。周晟心知這一點,也沒有攔他。

馮奕突然明白過來,周晟比自己要清楚得多。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證,大局為重,該是什麽就是什麽,不會做多餘的事情。周晟只叫他不要勉強,受不了的時候就撤出來,自己冷靜一下。

原來是說眼下的情境。

馮奕從小南陸身上看到了程希嵘的影子,那些言語之間宣傳的信息都得到印證,不管信還是不信,都已經接受了。有太多謎團和不解,這個時候也都不重要了。有答案最好,沒有的話……

還有小南陸。

馮奕承認,自己是亂了。程希嵘意外死亡,這已經出乎他的預料,完全超出他的承受範圍。那之後有很多次,他人都是恍惚的。魂随着程希嵘走掉了,剩一具軀殼在人世晃晃悠悠,用空洞的眼睛面對前來悼唁的人。

他們說了什麽,握着自己的手時是什麽力道。馮奕一概不知。烈酒灌下去之後,反倒稍微清醒一些,回頭那麽多年的時光。

最初,明明不喜歡程希嵘的。一直以為兩個人之間,從來是程希嵘愛的多一些,怎麽到頭來是自己這麽疼。疼到,想跟着他一起走了。

之後看到小南陸那個孩子。馮奕把他圈在自己家裏,脫光了衣服,那麽看了幾天。瘦弱蒼白,骨架細小,腳掌軟軟的。沒一處像程希嵘。

馮奕是絕望了。他想着,如果程希嵘真有個孩子留在這個世界上,那樣也好。不管是他跟誰的孩子,體內只要有他的血脈就好,他還能有個寄托。可惜沒有。這孩子一看就不是程希嵘的。

無論網上有怎麽樣的傳言。馮奕也不想去看了,反正都是猜測,都是站在一個陌生人的角度和立場,離真實的程希嵘很遠很遠。

一直到這次進組,開機儀式上,馮奕看到小南陸那個表情。那一瞬間,他以為是程希嵘回來了,不管是低頭的角度還是眼角蘊藏的那一點光。實在是太像太像了。

還有開機飯上的那些格鬥技巧。程希嵘以前跟一個武指學的,用順手了,自己改良了一下,平時專門拿來對付馮奕。

還能說他和程希嵘沒有關系嗎?馮奕沒辦法再無視下去。

不管怎麽樣……這世界上有那麽一個人,有程希嵘的影子。這是個能讓人崩潰的事實。也是給人鋪平一條路,好走不好走都無視,最起碼是往前走的。

馮奕不知道現在到不到周晟所謂“撤出來”的時候。但發自內心的,他不想撤。根本不想,一點都不想離開。

就要守在這裏。再也見不到程希嵘了,那要看着和他有關的這個人。周晟的想法,只能流于表面了,根本沒辦法入心。

馮奕的目光膠着黏膩,一直留在程希嵘的身上。謝志英幾次回頭都對上了,馮奕也沒有想收斂的意思,反倒笑笑算回應。謝志英臉上讪讪的,神色先尴尬起來。

這算什麽?明擺着挑釁?

換成其他人,哪兒敢這麽對導演?也就是馮奕,身份微妙,橫豎都不是,謝志英要隐忍下來。

謝志英不是沒聽說,這些時候,馮奕和周晟走得實在是近。這圈裏,再牛氣沖沖的人,到了周晟跟前,不都得乖乖低頭讨飯吃嗎?馮奕挂上周晟,如果只是司機上下級的關系也就算了。但如果有些其他的……

別的不說。以前程希嵘在星晨的時候,周晟是怎麽待他的?簡直要星星摘月亮都沒問題,好的資源放到面前挑,不喜歡的通告立馬推掉。周晟是真寵程希嵘,每部戲都要到劇組探班,甚至會幫程希嵘解決私人生活中的問題。

程希嵘有年過生日,周晟給他辦生日會,是當年娛樂圈最熱鬧的事件。沒有之一。連後來的國內三大獎項盛典都沒壓過當時的風頭。

程希嵘走後,馮奕就頂了這個位置。周晟不會還拿那股勁頭去捧馮奕,但只要能有六七分,就足夠馮奕在圈裏橫着走了。

惹不起。

謝志英覺得有點窩囊,逆反情緒下,再看程希嵘就更多了份殷切。這個小演員,哪兒都是好的。連皮膚都會發光。

上午拍完定妝照。吃午飯的時候,程希嵘拿了瓶水到空調底下休息。頭天是折騰得狠了,晚上在酒店還被馮奕擾了夢,也沒睡好。一上午全靠妝在提氣色,也不怪化妝師嫌他唇色不好看。

捱到這個時候,他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想找個地方補個午覺。

大教室裏亂糟糟的,每個聲音都能撞進腦子中,勾着那根弦來回亂顫。程希嵘最近可能是有點神經衰弱,晚上總失眠,白天也很容易受驚。他起身出去,到其他樓層,找了間人少的自習教室趴着。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身邊的位置上有人坐了下來,帶着成排的椅子晃了一下。程希嵘換了個方向,動了動被壓麻的手臂。這一覺也沒睡多久,似睡非睡之間,能聽到教室裏有人進出,還有外邊的嬉笑打罵。

也不知道過多久,感覺快要流出來口水了,他才坐了起來。身邊那個人還沒走,程希嵘要出去就得讓那人先起來。他揉了揉手臂,轉頭看過去,不動了。

傅洲那個小王八蛋。

143

冷戰還不過二十四小時,再看到傅洲的時候,程希嵘的驚訝絲毫不亞于發現他的迷弟身份。

程希嵘是不回頭的人,吵架就是吵架,絕沒有拉下來臉去求和的可能。之後再醞釀幾天,每天給對方降幾分,降到零分的時候,就把對方從身邊的椅子拿下來。

所以他以前和馮奕吵架,從來都是馮奕追過來道歉,不會超過一天。程希嵘還要繃着臉,拿兩天架子,不肯輕易和好。

傅洲是個拗脾氣。他的包容性是沉默無聲的,其實要比做樣子的馮奕好很多。在一起相處的時候,他會寬和,會大度,會容忍。一直到觸及底線,他立馬站起來摔桌子,剪了線走人。

也是個幹脆的。沒那麽多拖泥帶水的磨蹭——這也沒有求和的可能,底線是一個人的根本了,哪兒能說改就改。

程希嵘以為他們兩個得互相晾上十天半個月,直到必須要做的事情迫在眉睫了,再聯絡對方。接下來是繼續合作還是分道揚镳,就看着幾天沉澱到什麽程度。

絕對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到他了。

程希嵘的頭發壓得亂了,本該睡意惺忪的,眼神卻清明得像是在裝睡。傅洲隔着一個位置,坐着一動不動,狹長的眼睛冷淡生冷。

兩個人對視了半天,程希嵘站起身:“麻煩讓讓。”傅洲給他讓開,側身站在最外邊的課桌旁,手指捏着前排的椅背。

程希嵘出了教室門,回到化妝間。裏邊的人散了,但飯菜的味道被封閉的門窗悶在裏邊。空調在運作,沒留幾個人,懶懶散散地翹着腿玩手機。

聽見開門聲,角落的吳珉珉先擡起頭,猶豫了一下才出聲:“你到哪裏去了?沒見到你吃飯。”

程希嵘找了個窗邊的位置,把窗戶開了個縫隙,換一下室內污濁的空氣。吳珉珉站起來,拎着個塑料袋過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袋子裏是真空包裝的小面包,還有幾瓶牛奶。程希嵘道了聲謝,拿出來個面包。吳珉珉又給他一盒牛奶,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重新拿起劇本。

程希嵘把幹巴巴的面包吞下去,喝白開水一樣灌下那瓶牛奶,算是壓住了腹中空空饑餓。沒多久,陸陸續續有人回來。謝志英進來就先找程希嵘,把手裏袋子遞過來。

“什麽?”

謝志英:“剛在外邊碰到你那個攝像師了,叫……”

“傅洲。”

“哦對,叫傅洲。他說這個給你,”謝志英往程希嵘身邊湊了湊,低聲道,“你的藥。你這小朋友也太不操心了,藥都不随身帶着?多危險!”

程希嵘打開看了一眼:“……”

留在傅洲那裏的藥,大大小小十幾盒,全部都給兜來了。這小王八蛋,這邊還沒說什麽呢,他倒是先擺姿态,打算徹底斷絕來往了?

知道把藥給收拾過來,怎麽不把劇本也還回來?還是說這麽賭氣,要把情緒表達出來?

程希嵘氣也氣不幹脆,哭笑不得,勉強應付謝志英:“身上帶有。這些都是備用的。”

“備用的送過來幹嘛?都在市裏,這麽近,随時回去拿就好了啊!劇組人來人往的,這些進口藥,都不便宜的。”

程希嵘擠出一個笑:“他可能擔心進度太趕,沒時間回去——他人呢?”

“走了。”謝志英笑起來,“你們年輕人真有意思。說你沒吃午飯呢,讓我注意你下午會不會低血糖。送個藥非得轉手,你跟他鬧脾氣呢?”

這什麽脾氣……年輕人确實有意思……

程希嵘随口應道:“哦。打架沒打贏他,我有點生氣。”

謝志英哈哈大笑。

程希嵘:“???”這有什麽好笑的?

中青年也挺有意思的……

按照執行表,謝志英暫時還沒有拍飛頁的征兆,中規中矩地從第一幕戲開始拍,是戲中的導演到影視學院選配角,在操場外旁觀的場景。

學生正在上網球課。烈日當空,年輕的身體蒸發出絲絲縷縷的汗意,臉頰紅彤彤的,四肢舒展開,像抽條的樹。這是最好的年紀,充滿活力,無所畏懼。

而這也是第一次開始出現分水嶺的時期。一堂平平常常的體育課上,每個人的表現都不同。有肢體協調善于控球的,占盡球場之中的風頭,也入了選角導演的眼。還有怯懦躲避的,擠眉弄眼表情失調,直接被pass掉。

他們以為這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堂課,像已經過去的那麽多次一樣,連午後沉悶的陽光也沒有變化。但等很多年之後,等每個人都走了自己腳下的路,站在了不同的高度,他們再回頭看一眼。

原來當時被生活的死水遮擋住了耳目,聽不到命運扭轉時的咆哮聲,也看不到風雲變換時的翻起洶湧。根本意識不到這一堂課對他們來說,意味着什麽。

起點都是一樣的。大家都站在這裏,被同一片烈日灼燒,忍耐着相同的枯燥和繁重。

這基本是把所有演員都聚集在一起的一幕戲。上來就這樣拍,需要互相配合的人就多了起來,在完全沒有默契和經驗的情況下,有些冒進。謝志英拿着小喇叭在操場上喊話,順手拿毛巾擦了把汗,繼續安排。

程希嵘不在這裏邊。

如果按照最開始的劇本,這是群像戲,幾個年輕人番位一樣,沒有先後之分。那這場戲就要求所有主演都在場了。但謝志英修改了劇本,把程希嵘提成唯一的男主,很多場景就得修。

在群像之中,要凸顯出男主,那就不能把男主放在人群之中。不光鏡頭要眷戀主角,在場景安排上,也要個給他“特權”,讓他從衆人之中脫離出來。

這其實是種投機取巧的方式。演員搶戲是很正常的事情,人都在鏡頭前,誰技高一籌,觀衆不瞎也不傻,都能看得出來。這種情況下,要想從衆人之間突出,需要的不止是演技,還有氣場。

換句話說,這并不容易做到,對演員的考驗是很大的。

假如把男主單獨拿出來,讓他自己獨成一個畫面,從敘事上來凸顯他。這對演員的要求就降低了一個檔位。他只要掌控住鏡頭就可以了,不用考慮其他人。

這是種放水的行為。

144

謝志英見識過程希嵘的演技,但到底還是有點不放心。不管怎麽說,程希嵘的年紀放在那裏,單說一條閱歷都積累不夠,在表達上肯定是會有欠缺的。演技好歸好,也只能說明他是有天賦,适合走這條路子。但天賦是最不穩定的東西,當時發揮出來了,不一定次次都能管用。

畢竟這是他第一部戲,能不能調教得好還都是未知數。保險起見,謝志英就走這種路子,在外力上能推他一把。

在程希嵘看來,這完全就是多餘……

但也沒辦法。他現在是新人,幹幹淨淨一張白紙,到網上搜都找不到他的動态視頻。不被人信任也是人之常情。想想也覺得矛盾,現在缺的是時間,覺得太慢的,也是時間。

所有的事情都堆積在眼前,迫切地等待處理,一切也等不了。然而唯獨時間才能證明自己,需要長久的時間,自己才能出頭。

矛盾,不可調和。

程希嵘端着臉在陰涼處看他們演戲,無所事事地擺弄手裏的塑料袋。這些藥還是傅洲掏錢買的。進口藥的價錢不是潘南星的財力能負擔得起,那次進了醫院急診,傅洲也沒多說,直接刷了信用卡。

從到這具身體之中睜開眼,一直到昨天吵架之前。這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程希嵘發現自己所有的生活都是建立在傅洲這個人的存在之上的。衣食住行,很多細節,都是有了傅洲,才能好好往下走。

程希嵘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傅洲對他有幾分,到了什麽樣的程度,他都清楚。只是眼下沒有能力,總想等有機會了回報他。最起碼,等自己手頭有了錢,或者有了名、有了權。

同樣是很急切的事情。

然而急也沒有用。

程希嵘把塑料袋系上,又解開,再系上。反複幾次,脆弱的袋子就顯出破舊了,馬上就會爛掉。程希嵘嘆了口氣,把袋子放到一邊,找了本雜志當扇子。

沒有助理太痛苦了。連個打傘遮陽的人都沒有。

正想着,曼曼溜溜達達地走過來,遞給程希嵘一個便攜式小電扇:“奕哥說要給你的。”

程希嵘也不客氣,直接接了過來,打開按鈕之後才反應過來:“helloKitty?馮奕挑的?”

曼曼在他旁邊坐下:“我挑的!”

“你不是最讨厭這只貓了嗎?”

話一出口,程希嵘先愣住了,抿了抿嘴,收了神色。曼曼還沒察覺,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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