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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八天,傅洲才去了醫院。

蘇明林替他跑了三次,每次都要一個長電話打過去,他還沒什麽反應,就只管聽。最後一次蘇明林不幹了,撂電話之前丢下一句:“我快開學了,沒時間兩頭跑。你自己去!”

傅洲沒應,沉默了幾秒鐘,在蘇明林挂斷電話之前說道:“我給你看去年那個分鏡設計。”

蘇明林:“……哪個?”

“人傻錢多的那個。”

去年有個小富二代,心血來潮想做導演,就從他老子賬上劃了一筆錢,找了幾個網紅。結果資金到位了,演員都定好了,他不懂拍攝。別人介紹到傅洲這裏,一個有技術,一個有錢,兩個人一拍即合,就把合同給簽了。

傅洲這人有點吃百家飯的意思,他是打百家工,看什麽人下什麽料。富二代就喜歡網紅蛇精臉,喜歡大胸長腿的美女。傅洲就給他拍出來一場網紅的究極盛宴,把他喜歡的以及他可能會喜歡的元素全都加了進去。

這些有錢人腦子裏有點動靜就要做,一不為賺錢,二不追求藝術。就是圖個自己高興,心裏樂呵,能順便賺點名氣就更好了。傅洲不想磨損自己的風格,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就拿富二代的片子做了一次結構練習。

結局就是,片子是真水,從本子開始就透着浮于表面的浮誇氣。加上那幾張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臉,除了用錢砸出來的光鮮亮麗,也沒什麽看頭了。

但偏偏那份光鮮看起來異常舒适,并不刺目,也不突兀。為數不多的觀衆是看不出來什麽門道,就覺得看的時候視覺上挺享受的。換了專業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畫面的分割比例一幀比一幀标準,場景的構造和拆解也在漸漸成熟。

到片子的結尾,所有的結構都已經達到了完美的狀态。傅洲把那些理論數據徹底用在了實拍中,能做到完整統一。他之後的片子,從來沒有在結構和分割比例上失敗過,也是有那一次實踐打下基礎。

蘇明林一直想學。但是傅洲自己的手稿,從來不肯拿出來給別人看。他有一套自我防護的準則,給別人改劇本和分鏡,可以,他會很用心,絲毫不保留。但是他自己的成果,是不會拿給別人臨摹用的。就連他拍視頻剪下來的廢料,他也不往外放。

拍戲就是一個個人标簽十分強烈的事情。最終所展現出來的成品,背後是用無數個細節支撐起來的,那其中包含着一個人的過往,他的喜好,他所有的一切。

要劃清界限,保持自己和其他人的區別,讓自己的風格成為風格。也要讓對方能夠獨立起來,做自己的東西,有他自己的标簽。

蘇明林纏了傅洲很久,被教育了很多次,早就死心了。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來,可見為了小老板,他是把壓箱底的東西都給拿出來了。

但是要說是為了見一面小老板,拿東西來換,這也說得過去。但是拿這麽在意的東西,來換不去見小老板……怎麽說?

蘇明林:“……我簡直向惡勢力低頭了!再一次,最後一次了!”

傅洲把之前的手稿整理出來一部分,給蘇明林發過去。他退出郵箱之前,收到一封未命名地址的郵件,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句:

我今日去探望小潘。

傅洲盯着那個地址看了幾秒鐘,起身換衣服,拿了鑰匙出門。

第八天,傅洲終于去了醫院。

時間沒那麽巧,傅洲大概總不如蘇明林的命好,他到的時候,程希嵘正在睡覺。傅洲把病床底下的方凳拿出來,大喇喇坐在床邊,盯着程希嵘看了很久。

人是瘦多了,面色也黃。嘴唇還泛出些青白,血液供不上來的樣子。傅洲輕輕掀開他身上的薄單,餘光剛掃見他身上的管子,先看到他的睫毛纏了一下。

傅洲的動作停下,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

程希嵘似乎有醒過來的征兆,但睜眼這個動作對他來說負擔過重了些,掙紮了好幾次,才吃力地睜開一條眼縫。傅洲把單子蓋回去,重新坐了下來,還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整個人都湊到床邊。

“醒了沒?”

只是一瞬,程希嵘旋即又閉上眼,像是力氣不濟,根本支撐不住。不過他是醒的了,傅洲知道。

耐心等了好長時間,程希嵘才終于睜開眼,擡手撥臉上的呼吸機。傅洲按住他的手,低聲道了一句:“別亂動。”

程希嵘搖搖頭,示意他放開。之後他把氧氣管拿開,花了十幾秒去适應自主呼吸,才把氣給喘順。他虛虛擡眼,看傅洲,說的第一句話:“這玩意兒就睡覺的時候用。怕睡悶過去。”

傅洲點點頭,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轉而問了一句:“睡醒了嗎?”

程希嵘恹恹的,興致不高:“醒不醒都一樣。我一直睡過來的,就沒怎麽醒。”

傅洲“嗯”了一聲。

程希嵘慢吞吞地換了個姿勢,略微側了下身體,叫傅洲:“後背躺麻了。正好你在,給我揉揉。”

傅洲突然就松了口氣,憋在心底的那個勁道一下就散了。好了,不用提心吊膽了。這家夥使喚人這麽溜,他還是他,多少年都不會變。

程希嵘瘦到沒剩幾輛肉,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摸到皮肉下的骨頭。他現在是瘦小單薄的身體,傅洲的手掌大,蓋上之後擋了半邊肩膀。程希嵘舒服地哼了一聲,閉着眼含糊呢喃:“躺得我渾身都是僵的。對了,等會兒你扶我起來走走。”

傅洲一邊打圈,問他:“能下床嗎?”

程希嵘:“就在床邊站一下也行。太難受了。”

傅洲勸他:“再等等,問下醫生。身上這麽多管子沒拔,扯到哪一條就不要好了。”

程希嵘低低地嘆了口氣:“從來不知道生病這麽難過。”

傅洲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病了這麽多年了,還不知道?”

程希嵘沉默。

傅洲扶着他換到另一邊,彎腰撐在床上,替他揉這半邊後背。程希嵘講一句“行了,我起來坐會兒”,傅洲頓了一下,去拉程希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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