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高門大戶中,自來不缺少傳言,不管是真的,假的,抑或人為的。

賀勘當然也聽到了一些,只是沒想到,連休養中的秦淑慧也聽到了,看起來還很擔憂。

“別聽人瞎說,”他手臂搭上桌面,聲音清潤,“元娘是咱爹娘為我定下的妻子,豈會不認?”

“真的?”秦淑慧有了精神,瞬間裂開嘴笑,“我就說嘛,二哥怎麽可能是那種人?”

要不是她身子實在不中用,此時肯定早已跳下床來。

賀勘嘴角輕輕一牽,由着秦淑慧想到了自己在秦家的日子。相比現在的賀家,眼前沒有血緣的小妹,反倒顯得親近,天真簡單。

珠簾挑開,孟元元自外間進來,手中托盤上擱着一個白瓷藥碗。

方才這屋裏兩人的話,她是聽見了,賀勘說認她這個妻子。從他面前經過時,她未表現出什麽,和任何時候都一樣。

“又要喝藥?我腸子都要苦斷了。”秦淑慧苦着臉,這比叫她看那些書還為難。她皺眉嘟嘴,嘆氣連連。

她的樣子實在可愛,孟元元忍不住笑了聲:“知道了,有饴糖。”

說着,眼神示意藥碗後面,那兒果然躺着兩顆饴糖。

有了甜頭,秦淑慧這裏什麽都好商量,端起藥碗來也痛快:“嫂嫂,二哥還沒有用晚膳,你做的紅薯糖粥不是還有剩嗎?”

孟元元剛把托盤放下,聞言下意識往賀勘看了眼:“是有的,我去廚房熱熱。”

沒有再說多餘的話,她收走了空碗,便出了東間,很快聽見外面正間關屋門的聲音。

東間只剩下兩人,秦淑慧口裏嚼着饴糖,沒了孟元元在時的活潑。

賀勘自然也能看出,小妹和孟元元更加親近,與他這個哥哥,算是有幾分敬畏,尤其是做回賀家長子這個身份後,明顯的感覺中間距離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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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你也沒說清楚,到底大哥欠了多少賭債?”他問,手裏拿着一本書冊,視線落于封皮上。

聞言,秦淑慧的嘴裏沒了味道,神情一下子低落下來:“反正家裏的地被別人收走了,你當初留下的那些也是。”

賀勘眉間一皺,俊美的臉上閃過陰霾:“他真的把元娘給抵了賭債?你可見到過那份契書?”

“沒見過,”秦淑慧搖頭,又道,“是前街劉四嬸子報的信兒,嫂嫂不敢久留,當下帶着我離開了紅河縣。”

賀勘颔首,指尖撚着書皮,心中開始自己的琢磨。

或者過兩日派人去紅河縣走一趟,是真是假也就明了。秦尤賣地也好,抵掉孟元元也好,屆時再作處理。

猶記得,他當日離開紅河縣,曾經問過她,是否要跟着一起來。她說,秦家兩老年紀大了,要留下陪伴他們……

“二哥,我要睡了,你去找嫂嫂說話罷。”秦淑慧眨巴兩下眼睛,打了個哈欠。

賀勘回神,将書冊擺好,然後出了東間。

而正好,孟元元從外面進來,手裏端着一碗紅薯糖粥。

“淑慧要休息了。”賀勘開口,視線落在孟元元手間。

紅薯糖粥,每到冬日的時候,秦家母親總會炖上一大鍋,一家人圍坐桌前,每人面前盛着一碗。軟糯香甜,他和秦淑慧都喜歡吃,自從回到賀家就沒再吃過。

“哦,”孟元元應了聲,想了想往自己的西間看了眼,“去那間坐罷。”

一會兒秦淑慧要睡前擦洗,賀勘坐在正間吃粥實不合适。

她這樣自然的說出,賀勘往西間看了眼,見她端着粥碗進去,稍一思忖,也跟着進了西間。

西間是孟元元的卧房,這一點從踏進門來就看得出。屋中清淡的水仙香氣,整齊的床,規整的被褥。

靠窗的桌上,躺着一把阮鹹,琴身面板上的螺钿熠熠生輝。

賀勘想起在游廊上聽見的琴聲,原是出于孟元元的手嗎?她會彈阮?他從來不知道。

“有些亂,公子莫介意。”孟元元走去桌旁,放下粥碗。

背對着賀勘,她小心将阮裝進布袋,收緊系口,随後抱着放去了床尾。

正間有了輕微動靜,那是下人們去秦淑慧房中伺候。

西間內,賀勘坐去桌邊,看着面前散着熱氣的粥碗,紅薯的香氣往鼻子裏鑽着。他是一個按行自抑的人,即便五髒廟內空空如也,也不會讓旁人窺見他的饑餓感。

好看的手指,優雅捏上瓷勺,輕輕攪動碗內香粥。眼睛不經意一瞥,看見桌角的紙筆,以及一團揉皺的紙。

他沒說什麽,舀着粥送進嘴裏。溫熱瞬間舒緩了身上疲倦,紅薯切細絲,與大米和另幾種谷物一起熬煮,竟是有幾分記憶中的味道。

孟元元坐在床邊疊着衣裳,餘光中男子背對坐在桌邊,偶爾一聲瓷器見的輕碰。這般情景,像極了兩人在秦家時,不大的房間內,夫妻兩相對無言。

當然,她讓他來到西間,并不單單是這碗紅薯粥,而是想說明白一些事。在這邊,也不必擔心秦淑慧那敏感的小丫頭聽到。

見賀勘放下瓷勺,孟元元上前,給他遞了一條手巾。

上次兩人說話還是她從郜家回來,實在算不上愉快。可就算再不愉快,橫亘在中間的結還是要解。

“興安說,有一艘南洋的船回來?”她先開口。

“是,”賀勘拿巾子擦着手,眼簾微垂,“從海上回來,現在停在碼頭。”

洛州并不靠海,但是洛江往東有一片遼闊的水灣,連通大海,是以海船可以來到城中港口,甚至還能繼續往上游走。

孟元元低頭想着,這艘西洋回來的船,是否就是郜居所說的那艘?也不知在洛州會留幾日?她想去看看。

“船下西洋,最遠能去哪兒?”她問。

賀勘看她,想起上次她想看那張海圖的事,心中猜到一二:“官家方面定下的是大食,至于別的,有商船說去過更遠的地方,甘棠。”

他所說的這些,和孟元元從郜居那兒知道的差不多。甘棠國,據說人都生的通身黝黑,有些權貴人家的昆侖奴就是來自那兒。

她點頭嗯了聲,可能賀勘知道的更多,只是不願說罷了。

“還有,我有事與你商量。”孟元元心中暫放下海船的事,開口。

賀勘眉眼清淡,颔首:“何事?”

四目相對,彼此間彌漫着生疏的氣氛。

孟元元覺得,不會有夫妻如同她和賀勘這般罷?哪怕相對着說一個字,也全是尴尬。

“放妻書。”她別開眼,手一伸,将桌角的紙筆推到了男人手邊。

三個字,賀勘這樣聰明的人肯定一聽就懂。孟元元知道,賀勘不會主動提休妻,脾性使然。他一個高潔君子,才貌決然,人人稱贊,不會做出休棄發妻之事。

大渝律典,女無家可回,夫不可休;女侍奉公婆盡心,孝義,夫不可休;先貧後富,糟糠妻,夫不可休。

瞧,她這三條可都占全了,賀勘休不了她。這也難怪賀家出了這麽個法子,讓她沒名沒姓留在輕雲苑。

所以,兩人分開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和離放妻。

由賀勘寫一紙放妻書,說明夫妻兩人自願和離,彼此放開,無關其他。這是一種最平和的方法,不會鬧得滿城風雨,甚至都不會有人知道,賀家長子曾經娶過妻。

“何意?”賀勘皺眉,捏起那張單薄的紙,提到孟元元面前。

孟元元垂眸,纖長眼睫落下一方陰影:“等淑慧好起來,我就走。”

說出這幾個字時,心情遠比她想象中要平靜許多。之前,她腹內也是編了許多的話,可真到這會兒,卻還是直接的幾個字。

賀勘薄唇抿平成直線,盯着女子發頂:“走?就因為前日的事?”

方才東間與小妹的話,他不信她沒聽見。他娶了她就會認她,可她并沒放下前日之事,如今還如此胡鬧,說什麽放妻書?

僅僅相隔兩步遠,孟元元明确感受到賀勘的變化,似有一股無形的壓力,讓她喘不上氣,生出想退後的心思。

“不是,”她仰臉對上他,那雙深眸仍探不見底,“秦尤将我抵了賭債,我若不是秦家婦,他那契書便不管用,而公子你,早已不是秦胥。”

不是秦胥,婚事自然也就不算了。索性就說個明白,彼此斷開那些不必要的牽扯。

賀勘眉間漸漸松開,短暫的情緒變化很快消逝:“我說過,這件事我會去查,等幾日便好。”

他手臂落下,那張薄紙落回桌面上,手不輕不重的拍了下。

孟元元軟唇抿了抿,聲音仍舊清澈沉靜:“你知道,不止是因為賭債的事。”

還有很多,過往的那些糾葛。

“元娘,”賀勘唇角微啓,下颌微揚,視線略過孟元元,看去冰冷的牆面,“最近府中事多,老太爺壽辰将至,其他事容後再說。”

孟元元唇角微張,輕聲應下:“好。”

賀家長輩做壽,這個節骨眼兒他倆鬧和離,的确不妥。也就兩日,她等。

兩天,所以他這是答應了罷。

“就這樣罷。”賀勘眼簾微掀,往孟元元看去。

她靜靜而立,燈光中眉眼柔和,任誰都會覺得恬靜美好。

曾經,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也是這般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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