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孟元元拿起那張紙,上面的字跡剛勁有力,就如同字的主人,高潔利落。

自然,她不是驚訝于一筆好看的字,而是上頭的一串地名。若是不知道的看了,定然會覺得名稱怪異,但是孟元元知道,這是南洋的一些地方,而且連起來正好是一條航線。

“你在看什麽?”

冷不丁身後一道聲音,孟元元将紙張放下,回頭見着賀勘從裏間出來,正看着她的手。

“想看看能不能整理好。”她嘴角淺淺,燈影下兩顆酒窩一軟。

賀勘走到桌邊,已經換下板正的外袍,此時身上衣裳略松散。他往那張紙看了眼,也沒說什麽。

桌上還擺着從賀禦那兒收回來的小彎弓,他皺了下眉,随手往桌邊一掃,而後撩袍坐下:“前日的事耽誤你出門,不若明日你去一趟罷?”

“明日?”孟元元應了聲,繼續垂首整理着,“我也是這樣想的。”

倒是他這樣主動說起,剛好定下也行,左右是一定要去一趟郜家的。

賀勘擡眸,人隔着一張桌子站在那兒,聲音輕輕淺淺。

“是郜家?”他問了聲。

孟元元手裏一頓,往他看了眼:“對,上回沒見成。”

回話的同時,心中生出一絲詫異。以往,賀勘很少詢問她什麽,甚至不會在乎,今日怎的開口了?

賀勘收回視線,手一伸抓上桌上的帕子:“郜家是跑海運的罷?”

話到這兒,孟元元明白上來,他為何問到郜家。大概是因為賀滁的原因,賀勘最近對于航運的事很是在意,郜居下過南洋,便也随口問問。

“太亂了,不必整理了。”賀勘道,指的是那一堆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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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元元不喜歡半途而廢,手裏還是一張張順着:“不算亂,順着字句的頭尾,很快會理好。”

說着,她看了一眼紙張的末尾,随後在桌上翻找對應的下一張,對齊理順。

“你能看懂?”賀勘問,寫在紙上的字不同于嘴中說出的話,之乎者也的,一般人難看懂,更不說他上頭記了不少海外的東西,器物、地名、風俗……

女子大多讀書少,看些易懂的雜書便罷了,這樣記錄文志是看不下的。這一點,在秦淑慧身上就能驗證,僅些簡單的書籍就讓她一臉苦相。

“有些罷。”孟元元應了聲,沒太多在意,只是見到某些海上地名的時候,手裏會停頓一下。

輕微的紙聲,搖曳的燭火。

她的手指靈活,哪怕撿紙的時候也有一股獨特的輕盈,這和她打小練習彈阮有關。很快,一沓子亂紙被她打理整齊。

“好了。”孟元元雙手一送,給去了賀勘面前。

賀勘正打開方才的帕子,注視着上面的兩枚物什,細細看着。聞言,他擡頭,伸手接過,沒想到她這樣快。

他随後翻了翻,居然每張的順序都是對的。原本以為要再費時寫一份,如今虧着她能撿回來整理好,省了一番功夫。

“辛苦你了。”賀勘手指摩挲過紙面,遂放去桌邊一角,“去人家,要帶些禮物罷。”

“自然的。”孟元元嘴角軟軟一勾,然後看去了賀勘的手邊。桌面上鋪着一方雪白的帕子,上頭兩枚鮮紅的小物什。

是兩塊珊瑚,只是不大,皆是小拇指大小,看着像是大株上截下來的小枝。

賀勘颔首:“明日正好有車去碼頭,你可以跟着。”

“好。”孟元元應下,想着這樣也方便。

年底了,賀家底下不少莊子會運送東西來,想是馬車去碼頭取東西罷。随之,她對他欠了下腰身,拿起桌邊兩冊書準備離開。

“元娘。”賀勘眼見人已轉身,喚了聲。

下一瞬,孟元元回過頭來。

“你認得這個?”賀勘坐在凳上,示意着桌上兩塊珊瑚。

方才見她一直盯着看,一雙眼睛也跟着變幻,很是靈動。

“認得,”孟元元點頭,于是重新站回桌邊,“一塊是産自大渝東海的火珊瑚,一塊是南洋的紅珊瑚。”

賀勘看去桌上,那兩塊珊瑚在他眼中并無分別,就是顏色看上去也差不多。一個沒怎麽見識過外面的女子,是如何分辨出來的?

好像是知道他的疑惑,孟元元指着其中一塊稍小的:“這是火珊瑚,在海中生長緩慢,很難采得,它的顏色更加鮮亮,通體豔麗;相對而言,南洋的這塊仔細看,光澤上差了一些,而且洞眼兒較大。”

她不好直接上手去動他的東西,為了看仔細,就彎着腰湊近。

這樣的接近,賀勘薄唇抿了下,女子身上的水仙淡香猝不及防就鑽進鼻息,像是沾染着某種淺甜。她認真的解釋着,聲音柔軟,纖長眼睫時而呼扇兩下,兩顆時隐時現的酒窩,總讓人覺得她在甜笑。

“原是這樣。”他道了聲,搭在桌上的手指不禁收起。

“是,”孟元元點兩下頭,說起這些她總是有興趣的,“不過看着,像是從大株上取下來的。”

她看向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确認這個答案。

“對,你說的沒錯。”賀勘颔首。

話音落時,他在她眼中看見一閃而過的笑,溫軟又柔和,像是在說果然說對了。

“這些你從何處得知?”他問,不知是不是進屋一直沒喝水,總覺喉嚨略有幹燥。

喉結不禁滾動了下,擡眼就是那張芙蓉美面。這個妻子,其實這樣看着,是有些順眼的,而且,那縷水仙香氣,并不讓人厭煩。

孟元元直起身,淡淡一笑:“我爹教的。”

父親是靠着海運過活的人,知道的很多,什麽都會教她。她當時覺得有趣,竟也聽得進去,不止珊瑚,還有旁的她也知道,珍珠、香料、藥材等,過去這樣久了,這些仍舊記得清楚。

賀勘是有想到這點,畢竟知道她是權州人,原先家中從事海運營生。

這兩塊珊瑚是賀滁給的,讓他分析下不同之處。他本還想在翻幾本書查看,現在被孟元元三兩句話就講出,倒是簡單。她其實挺愛說話,只是他之前不願與她說罷了。

還有前日老太爺壽辰,秦尤所作所為真相大白,賀勘明白,這一年多的不管不問,孟元元其實過得并不容易,可還是撐下來了。

孟元元見人一直看着她,一時猜不透他想什麽,往後退了步:“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公子。”

陡然,鼻尖的花香氣消失,賀勘随之收回視線:“你說。”

“便是賭債那事,與我後面是否會有麻煩?”孟元元問。

那天,是親眼見着秦尤被帶走,那些要債的也不會笨到和賀家對抗,事情看着似乎是解決了,可心中總想要個确切的答案。

賀勘從座上起身,手裏三兩下包起帕子,收進掌中:“他無權将你抵掉,這件事已經過去,你安安心心住下就好。”

那日的話說的明明白白,就算有秦家哪位糊塗長輩做主,當衆他認下她,也是告訴那些人自己的态度。

世道本如此,弱肉強食,有時候那本律法也管不上用,千百年的陋習,已經深刻在某些人的骨髓中,難以根除。

話說回來,他與她挂着夫妻名分,秦尤還敢明目張膽的欺辱,無非就是覺得他不會管她。不過這回,終究是錯怪她了。

孟元元聽着,心中暗松一口氣,賭債這事兒到底是過去了。

回想那日種種,她總覺得賀勘不會就這麽放下秦家的事,畢竟也不是一星半點的家産,那是秦父操勞一輩子積攢的家業。當然,這些不必她去費心思,那是他與秦家的事。

過去了就好,一點點往好的方向走。

沒有了被抵債的陰霾,得到了一點兒關于父親的消息,淑慧慢慢好起來。堅持往前走,總會将險阻解決。

“不打攪公子,我回輕雲苑了。”孟元元輕一颔首,往後退了退。

“等等。”賀勘道了聲,随後邁步進了內間卧房。

孟元元等在原地,只見面前人影一閃,鼻間感受到男人淡淡清冷氣息。這是今晚,他第二次叫住她。

沒一會兒,賀勘走回來,兩步外伸手:“拿着。”

孟元元看他,視線有落到他的掌心,上面躺着一個小瓷瓶,是和昨日一樣的藥油。

“昨日的還有剩,而且今日已經好多了。”她沒有接。

賀勘的手擎在那兒,要說好了,可方才她的擡高手臂的時候,明明皺了眉。還是她其實不想接受,因為和他之間從來都是清清淡淡的,自來有着一種距離。

“帶回去罷,”他手一落,将瓷瓶放在孟元元手邊的桌面上,“備着也好。”

如此說着,孟元元攥上了藥油。也是,萬一秦淑慧磕碰着,可以用到。

又是靜默,燈火晃了兩下,聞聽見外頭的敲更梆子咣咣兩聲。

賀勘看到藥油被收走,桌面上只剩一沓紙,就是孟元元方才整理的那些,此時靜靜的擱在桌子一角。

看着她嘴角淡淡的笑,他想起兩人剛成親的時候,她會主動與他說話,會幫他裝訂紙冊。

要說她,其實嫁給他之後,一直也是安分的。侍奉秦家父母,照顧小姑都做得不錯。等忙過這陣兒,便正式給她安排,讓她入這個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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