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殿

紀浮橋看了一眼白衣的優雅女子,驕縱的臉龐閃過一絲忌憚之色,但卻被很好地掩飾了下來,她抿了抿唇,不卑不亢,态度冷淡:“辰星殿主。”

雖說紀浮橋的名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在生死城地位也非同一般,更頗受城主倚重,作為明月殿屬下的一個暗門機構,風頭險些都要蓋過明月殿主承厭了,可畢竟是官低一級,任她再如何張揚放肆,在三位殿主面前,也不得不收斂幾分。

暗暗黃昏色,肅殺殘敗景。

時辰該是清晨,卻依舊沒有一絲陽光,魔族所寄居的異界,便是如此一個地方。

生死城相當于魔界的皇城,只有能力足夠之人才可占有一席之地,此間各殿主靈力之強,完全可以幻化出任何人間所存在的美麗之物。

但夜無尋不喜歡。

所以死生殿總是令人感到死寂。殿外幻化出許多枯葉,陰風過時,發出簌簌聲響。

不多時,其餘各殿主及其屬下都已到齊,大家入殿各就各位,夜無尋坐鎮主位。

寬敞大殿之上,那把象征着魔界至尊的黃金椅,遙立于三層臺階高處。椅子上雕刻着駭人的圖騰,與夜無尋所戴面具的魔紋極為相似。

那是魔界衆所仰望的天魔神。

傳說來自先代魔最為純淨的黑暗之力,信仰其永為延續魔族之血脈!

本應是莊嚴肅穆的場景,夜無尋此刻卻斜倚其上,姿态慵懶。他鳳眼微眯,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不緩不慢道:“區區人族,也敢與本尊耍小心思……”

他聲音不大,一字一句卻是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裏,大殿之下人人低頭垂眼,無敢稍露不敬之色。

一名中年男人站在大殿中央,自他踏進死生殿的那一刻,便沒有停止過發抖,聽見夜無尋這句話,他面容幾近扭曲,露出極大的恐懼之色,腳下一軟,終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涕淚縱橫地向高臺的方向爬過去,聲嘶力竭地喊道:“魔尊!魔尊!這是國主的意思,小的不知道啊!小的……小的只是跑腿而已啊!”

這名中年男人是沙塹國主派來的使者。十幾年來,上玄先後将曲淵和北扶收于版圖,唯獨沙塹作為化外之國,草原連綿,沙漠無際,又遠在天邊,鞭長莫及,這一代的上玄國君司空弦一直想要收服而未果。

一來司空弦雄心勃勃,雖然方滿而立之年,卻是聰明多智,有着上玄歷代國君所沒有的隐忍與城府。二來丞相紀銘修煉有成,又是心狠手辣,玩弄權術,在朝堂和江湖上都有着一定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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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塹不通修煉之法,實力固然是弱了些,總是莫名遭到各種神秘力量的侵擾。

衆所周知,魔界入口在上玄邊境青川鎮旁的迷途森林之中,而青川鎮正是兩國交界之處,出了這裏便是漫漫黃沙。因此,沙塹小國為自保,只得就近倚靠魔族的力量。

沙塹盛産奇毒,其中以尾異、鬼焰花最為著名。魔尊嗜好研制毒藥,故沙塹國主投其所好,源源不斷地提供各種毒藥制作的原料,以尋求魔界庇護,一直以來雙方各取所需,進行着秘密交易。

此次沙塹來使攜帶上貢魔主的珍稀毒物,一箱尾異毒液,兩箱鬼焰花,其餘是各種珍寶藥材,以及随使前來的二十名美姬。

……

使者在魔尊面前是毫無氣節可言,他身後衆美姬見狀手足無措,也惶惶然跟着跪下來。

月不挽聽見外面的聲響,于內殿中緩緩睜開眼來。

怎麽這麽吵!?

哭爹喊娘的這是誰啊!

月不挽撐着牆,勉力起身。

伴随着陣陣刺痛,她緩緩移動到簾幔旁,輕輕掀開其一角。

只見外面大殿之上分兩班,整整齊齊站着一群人,皆是颔首恭敬狀。而夜無尋便在內殿外簾幔右側,獨坐于三層臺階之上,那座椅上的神秘紋路,更增其尊貴,富麗堂皇。

臺階下是一群美姬跪倒在地,為首的一名矮小男人竟然全無體面的趴在臺階之上,他剛好面朝着月不挽所在方向,以至于她能夠看清其緊閉着的雙眼,臉上已然是分不清鼻涕眼淚。

男人雙手拍打着臺階,嘴裏還在聲嘶力竭的喊着什麽,似乎經歷了什麽痛心疾首的事情,看得出他非常想讓夜無尋相信些什麽。嘁,那模樣真是要多慘有多慘,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反觀夜無尋,依然是一副大搖大擺的惬意姿态,手指還有意無意輕輕摩挲着那半邊魔紋面具,仿佛在欣賞着什麽。

但月不挽能看出他眼裏的不屑與厭惡。對于此,她深能體會。

這世間沒有多少東西是依靠跪地求饒或是哭喊能得來的,即便有,她也不稀罕。包括于每一個人僅此一次的,生命。

就目前的形勢看來,魔界應該是在例行朝會。至于這一衆美姬,當是作為禮品相贈,這名男人既立于美姬之首,便該是使者之類的人物。

憑他這般膽小如鼠,也配擔任出使任務?多半是衆人畏懼,竟無一人願意接下這個任務,如此看來,這倒黴男人并非自願,該是被推出來挨打受氣的。

月不挽不禁搖頭,輕扯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盡管此刻她劫後餘生,面色蒼白唇無血色,依然掩不去天生姣好的容顏。

她繼續觀察着大殿之上的一舉一動,由于只是從內殿掀開小小的一角,露出一只眼睛,并沒有人注意到她。

只見夜無尋上一瞬還不無慵懶的神色忽然間變得淩厲起來,不知怎的,月不挽感到周身涼了個徹底。下一秒,便是男人的慘叫聲,她看見夜無尋的手只是輕輕一擡,随着一陣黑色煙霧,那男人離地而起。

那黑煙聚集于男人的脖頸處,好似被什麽無形之物掐住一般,他的面色逐漸青紫,雙腿不停的掙紮着,就連方才那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也漸漸嘶啞,以至于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咚的一聲,男人倒在了地上,一雙眼睛鼓鼓的,瞪得很大,竟然是死不瞑目。

雖說月不挽這幾年間也見識了不少殺人越貨的行為,但幾乎都是拳打腳踢,或是一刀斃命,何曾親眼目睹如此殘忍的死法?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耳邊回蕩起樹林中男子的凄厲慘叫,還有那血淋淋的一截斷臂浮現在眼前……

那詭異至極的黑色煙霧究竟是什麽?想必與師父生前所言的修煉之道有關。她眉頭輕皺,不由得掀起簾幔的手,微微抖了起來。

僅僅是一剎那間事,她好像看見那于大殿之上站立着的一衆人群中,有一個女子看向了簾幔所在。

那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月不挽的的确确感覺到了,一道溫柔而探究的目光,以至于她抖動的手立馬撤離了簾幔。

夜不尋察覺殿下女子的細微舉動,似是不經意般,也微斜着眼睛向自己左側的內殿簾幔之處睨了一眼。

皆是瞬息間事,一切恍若沒有發生。

月不挽只感到自己心跳的有些快,不敢再掀開簾幔,這幾日所經歷的事情,皆是前所未有。踏入這生死城,放在以前,縱是想也不敢想的,更何況還能如此近距離地觀看魔界朝會。

只聽夜無尋的聲音不緩不慢,“呵,不知古陵原将這一群女人送來濫竽充數,能有何用?”

二十名美姬盡皆跪倒在地,渾身發抖,無人敢發一言。

這時,一人從容走出,正是明月殿主承厭。他身材高大壯實,濃眉大眼,嘴唇緊抿,卻是敦厚穩重的面相,觀之已逾不惑之年。

他颔首向夜無尋行了一禮,誠懇道:“尊上,聽聞人界大國相交,通常不斬來使,您這般作為,恐惹人诟病。”

話音方落,只見方才殿外那身着血染羅裙的女子一步出列,正是如今三界大名鼎鼎的紀浮橋。

紀浮橋輕轉頭,意味深長的看了承厭一眼,頭上飾墜叮鈴鈴,清脆悅耳。她輕蔑一笑道:“人界那一套,我們做魔的又何須遵守?更何況,古陵原自作聰明,竟敢在貢禮中偷工減料……”

說及此處,她停頓了一下,低眉垂眼,極為恭敬的向那至尊寶座拱了拱手,“尊上獨步天下,沙塹派來的走狗,自是想殺便殺了,莫非還要顧及旁人怎麽想麽?”

月不挽聞言,甚是驚詫。此女子說話嚣張跋扈,直接道出沙塹國君大名,又斥使者為走狗,但卻極有分寸,恰恰拿捏住了夜無尋的喜好,馬屁拍的也是十分自然。而最後那句“旁人”,更是耐人尋味,意有所指。似她這般張揚的性子,在生死城必是地位不凡。

她輕輕掀開簾幔一角,想看看說話之人是何模樣。只見一少女于大殿之上傲然而立,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容顏嬌俏。

血染素衣,一頭烏發披散,簡單的編着幾根小辮,兩邊戴着金色的流蘇墜飾,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上面挂着幾個小小的鈴铛。

她便是紀浮橋?

月不挽于市井陋巷也經常聽到血染煙羅的名號,據說她出現的地方都會鈴聲大作,聲音忽近忽遠,輕則陷入幻境,致人瘋癫,重則勾魂索魄,命喪當場。

聽聞她是上玄丞相紀銘的女兒,至于她為何不加入自家的天道宗,而是自甘堕落來到魔界生死城,便是無從知曉了。

月不挽只知,此女子年紀輕輕,只身獨闖,能在夜無尋手下取得一席之地,必然是有她的道理。正思考間,她看了看夜無尋,他雖不發一言,此時眯縫着眼睛,面帶詭谲微笑,顯然是十分受用的模樣。

在月不挽看來,他這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總是一副慵懶卻諱莫如深的表情,好像一切都盡在掌握一般,又好像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手中,只要輕輕一捏,就碎了。

雖說很欠收拾,但不得不承認他有那個資本。不顧及世人言語,行他所想,為了得到如今的地位,哪怕是弑兄弑父,也在所不惜嗎?

誠然,他所行之事,為世人所不恥。

但他此時此刻依然高高在上,而世人,匍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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