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誰敢

後來兩人還是把那堆衣服洗完了。

不該受的氣月不挽不會受,但白虹說到底是她們的頂頭上司,這份處罰不算重。

做好分內的事是必然的,如此方不易為人指摘。

時間已至深夜,月不挽回房沐浴後,換了件淡藍衣衫,也是上次暗門主賜的。

她雖因着雨今那事,心裏暗暗記了紀浮橋一筆,但左右也沒別的衣裳可穿,總不能跟幾件無辜衣物過不去。

此時大家都已入睡,她輕手輕腳,獨自出了門,尋到一處空曠地界。

她着這新衫清爽雅致,行止間卻利落幹脆,毫不拖泥帶水,但好歹褪去平日裏芒刺與棱角,看起來柔和了不少。

“嗯,”月不挽頗為享受般地微眯了眼,深吸一口氣,她看着不遠處的月夜山林,山影重疊間,如詩般流淌的光陰,好一副靜谧美景,這場景似曾相識,“是個練功的好去處。”

從前從前,風逆谷也是這樣。

月不挽按捺住心下翻湧思潮,四處走了走,見周圍無人,便屏息凝神,開始緩緩運氣。

她已踏入深淵,那裏是無盡的黑暗,沒有退路可走。弱肉強食的世界,除了絕對的武力,再沒什麽能給她安全感。

她倚仗着從夜無尋那裏繼承的一股強橫魔氣,還有師父傳授的武學根基,方才走到了現在。

否則……

今天倒在雨地裏不成人樣的,就是她自己。

雖然經過幾次交手,月不挽大概能推斷出,尋常的魔族之人在魔氣供給的根源上就敗給了她,故而靈力比較微弱,輕易可破。

但若是此時此刻就要面對白虹這種高級殺手,她還是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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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須變強,必須。

體內的巨大力量受到召喚,靈力彙聚在指尖。

她對今日交鋒時腦海中突然躍出的,那個凝氣為劍的想法頗為執着。

古書有言,靈力化為實質之物,也并非沒有可能。只是世人總把那些故事當作虛無缥缈的神話與傳說。

如果能夠予她一把稱手的劍,一招一式間定會更為得心應手。

月不挽愈發堅定,心下意念聚集,極為專注地想着師父留下的那把山河劍——她曾日日撫摸,清楚地感受過上面的每一絲細小紋路。

綿綿不斷氣息自丹田而上,周而複始,只見霧氣濃黑,從手指尖噴薄而出,她要找回那把劍,要讓看輕自己的人都悔之不及!

一剎那間,林中風起,晃動了少女的衣擺,葉簌簌而落。

那張年輕的面龐掩印于斑駁樹影下,眼中蘊着足以沖破一切束縛的淩厲。

只見那團黑霧隐隐彙成一線,雖有些稀疏薄弱,也全然不成刀劍之輪廓,卻現了那麽點類似于利刃的雛形。

然而僅僅片刻之間,月不挽氣息微抖,其形便有了散亂的趨勢。

她不甘放棄,勻了勻氣息,周身使力,眼神偏執又瘋狂,繼續艱難地支撐着。

那凝成的霧線在月不挽的勉力堅持下漸漸顯現出了劍形,她全神貫注,實則早已氣力不濟,一雙手顫動不止,胸腔裏火燒火燎的,五髒六腑如同狂風席卷。

可眼看着離成功越來越近,設想中的希望就在眼前,又舍不得就此止步。

“喲,這不是三十七嘛?”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雖然并不大,卻足以讓正當專心致志運功的月不挽頓時周身劇震,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這感覺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被強行拉扯回來。

她冷哼一聲,拭去嘴角鮮血,望向月色樹林中的人影。

雖夜風呼嘯着,那影子時隐時現,在枝桠間斑駁搖擺不定。

雖無法辨認身形,但她十分敏銳地聽到了那個數字。雨今在那裏。

月不挽站在輝光照不到的角落,她可以在朦胧中看見前方那片微亮,那微亮卻看不見她。

“都這麽晚了,你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麽呢?”咄咄逼人的腔調自林中傳出,入了月不挽的耳,“莫非……是要私會情郎!?”

說到最後,那人驟然提高音量,似乎得知了什麽驚天大秘密一般。

月不挽緩步走近了些許,并未發出聲響,因此無人察覺。

“我、我只是趁深夜無事,來練練拳腳。”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正是雨今。

“哎喲,那還真是刻苦呀!”那人嗤笑,又道:“聽說你最近像個哈巴狗一樣跟在那個新來的屁股後面,這是圖什麽呀?抱着人家大腿不放,要找我們這些曾經欺負過你的人報仇嗎?”

那人語含諷刺,說罷仰頭哈哈大笑,那笑聲沒完沒了,在這陰冷寂靜的夜裏,聽來格外尖銳刺耳。

月不挽心道這人怎麽可以笑的這麽欠揍呢?

她一個“狗”字出來,分明是不想活的意思。

那句“曾經欺負”更加如同上門認罪,語氣還耀武揚威,簡直就像正伸着脖子問月不挽為什麽還不來殺她。

月不挽輕功飛入林間,在那兩人看來如同從天而降。

她望着林木枝頭,目光不在任何一人身上,像是在欣賞風景,看似随意道:“雨今是我的朋友,欺負她就是欺負我。”

月色透過枝葉,灑落了一地。她一雙深邃眼眸狼一般盯着那人,一字一頓道:“聽清楚了麽?”

雨今見來人是她,有些驚訝,小聲地喚了聲“阿月”。之前那人斜眼打量月不挽,“哼,雨今是誰啊。”

她極為鄙夷地看了雨今一眼,道:“這個三十七嗎?”說罷又是一陣狂笑,“哈巴狗不配擁有名字,你不知道?況且一朝踏入暗門,還口口聲聲說着什麽朋友?你是在與我說笑吧!”

“你是第二個這麽跟我說話的人。”

月不挽再度聽到那個字,覺得分外刺耳,但她反而笑了笑,一雙鳳眸無端生出妩媚的意味,卻如同鎖定住獵物的鷹隼,一動不動地盯着那人,眼裏流動着瘋狂的光彩,“對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狗眼很令人讨厭?”

她緩緩逼近那人,将那一個“狗”字咬得特別重。周遭氣氛頓時冷下來,直如霜雪覆面,冰凍六腑,肅殺之氣萦繞不散。

死一般的寂靜。

那人突然捂眼尖叫。

沒人知道在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

粘稠的血從她的指縫間流出來,留下兩道刺眼的痕跡。

“你這麽叫的話,比笑起來,要順耳多了呢。”月不挽滿意道,“不過……大概還是閉上你的狗嘴最為美妙。”

“阿月……”雨今輕聲道,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已經瞎了眼,你便饒她一條命吧。”

話音未畢,月不挽衣袖輕揮,薄紗一般唯美,那人倒在地上,手依然捂着眼睛,卻再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響。

她的脖頸上很快現出一條深深的血痕,鮮血從裏面滲出來。一招封喉。

“憑什麽不能。”她喃喃道。她像是突然被打斷,從另一個世界拉扯回來。

嗅着血腥味時,她總是會陷入極度的興奮狀态,甚至感受不到周圍其他事物的存在。

這大概與天魔神之力有關。

雨今聽着她沒來由的話,有些茫然道:“啊?”

月不挽回過神來,笑了笑。

這笑容與方才那種近乎偏執的瘋狂截然不同,帶着溫暖的氣息,卻又燦爛至極。

她平日裏看着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清冷,而一旦動武,展現出來的又是無堅不摧的淩厲,當這樣的笑綻放在她臉上,竟然莫名地令人流連。

似乎稍不留神,便會消散在風裏。

“我說,憑什麽,”月不挽斂了唇,眼裏仍是溢滿了笑意,“不能擁有朋友呢?”

雨今怔怔地看着月不挽。

那一刻,她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嗯!”雨今點點頭,展顏道:“阿月,我們……偏要做朋友!”

她微露出擔憂神色,又道:“不過,你殺了她,不知道上面會不會怪罪下來,其實……她也沒有對我怎麽樣。”

月不挽嗤道:“生死城什麽規矩?我想殺便殺了。”

她踏着腳下零落碎葉,在這林間走動起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況且這月黑風高的,誰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她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冷下來。就連月色也黯淡了許多。

“還有,那人既然敢罵你,就要付出代價。”

月不挽送雨今回了房。別後一夜無事。

第二日大家打掃時才發現兩人的死亡。至于屍體,那是月不挽不想也懶得掩藏。

因為她知道,在這裏,沒有人會指責你殺人,至少暗門的上層不會,夜無尋也不會。

她不能一直待在這裏,做一個人人都可以踩的低級雜役。

世間蝼蟻那麽多,不差這一個。

在死生殿的簾幔後,她便下定決心,此生若能換骨脫胎,僥幸茍活于世,定要做夜無尋那種人。

站在權力之巅。

讓崇拜你的,或是憎惡你的,盡皆拜服。

這日白虹臨時聚集了衆人,大家站成了好幾個方隊,規模甚是恢弘龐大。

原來所謂“五十三”并不是按順序排列的,大概是補了死去之人的空缺。

否則照這形勢,至少也得排個幾百幾千號去了。

白虹站在最前方,少了些懶散,卻依然穿的花枝招展,妖媚不減,朗聲道:“今日辰時有人發現三十二、三十三的屍體,一具在浣衣地河岸邊,而另一具在後山樹林裏。大家心裏明白,暗門以前也沒少發生這種事。”

她目光突然定在月不挽身上,似是動了怒,“但這人如此明目張膽,是絲毫不把我白虹放在眼裏!”

衆目睽睽之下,那目光簡直要把月不挽盯出個窟窿來,又道:“五十三,昨日我離開時,只有你們三人在場吧。”話裏意思月不挽必然是知情的了。

月不挽并不慌張,微笑着直視白虹的雙眼,道:“正是。”她不否認。

兩人就這麽對視着。誰也不願移開眼睛,落了下風。

衆人開始竊竊私語,四下“嗡嗡”聲此起彼伏。

“這人是新來的吧?怎麽她剛來這裏就死人?”

“那還用問,肯定是她做的啊!”

“五十三?不知她有什麽能耐,竟敢與白大人對着幹!”

“這入門的第一天就連殺兩人,以後還不知會輪到誰呢!”

“我看啊,她也不一定次次都能得手,若是招惹到我頭上,哼,要她好看!”

……

讨論聲漸息。

“不過,我和雨……哦,按照你們的說法,是三十七,”月不挽笑意不減,語聲徐徐,卻清晰地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我們洗完衣服就走了啊。至于三十二,白大人留她和我們一起幹活,可這期間她屢次讨打,我一向心善,只好讓她得償所願。”

衆人一陣唏噓,以為她承認了自己就是殺人兇手。

月不挽不為所動,接着道:“可誰知她怎麽就死了呢?我們走的時候明明還活蹦亂跳的啊,真是不敢相信!再說了,我一介新人,得以殘喘已然不易,豈敢殺人呢?”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看着白虹,嘶聲道:“又豈敢,不把我們的白大人放在眼裏呢?”

話雖如此,可她眼裏分明不是不敢的樣子,空氣中釀着的,是□□裸的挑釁。

白虹自是怒不可言,渾身上下都顫抖着。

自從坐上了高級殺手的位置,多年來從未有下級敢對她這樣陰陽怪氣的說話。

只聽“啪”的一聲響,月不挽沒有躲閃,生生受了這一巴掌。

臉頰迅速地腫脹起來,火辣辣的疼。

口齒間溢滿了鹹腥,血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流下來,她怔了片刻,用拇指蹭掉血跡,輕輕地嗤了聲。覺得挨打是理所當然。

雨今見月不挽被打,一張清秀冷冽的面龐紅腫,看起來甚是可憐。

她從一旁的隊伍裏沖出來,朝白虹吼道:“白大人!求求您放了五十三吧,她、她……”雨今看了看月不挽,一滴淚落下來,咬牙道:“人都是我殺的,和她沒有關系!”

白虹突然哈哈大笑,道:“哎呀呀,好一場姐妹情深啊!”

周圍又是一陣唏噓,議論聲逐漸大起來,像是炸了鍋。

有人驚訝道:“咦?這不是那個畏畏縮縮,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受氣包嗎!”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她不是經常被三二那群人欺負嘛!真是沒想到……”

“這就對啦!不是現成的殺人動機麽?”

嘈雜聲裏,一切都被下了定論。

只見白虹一步一步向雨今走去,月不挽全身緊繃,謹慎地盯着她,生怕那人出手打在雨今身上。

雨今是無辜的。

“等等!”月不挽沒了笑意,冷聲道。

但那人沒有停下,她擡手掐住了雨今的脖頸,像是要将其抓離地面!

月不挽隔着一段距離,眼睜睜看着雨今面露痛苦之色,感覺像是被人捏住了自己的心髒,壓抑着喘不過氣來!

她雙眼一紅,驟然化作一縷黑煙,人早已消失不見!

下一刻,袍袖鼓動,突兀地出現在那二人跟前。

那力量狂湧,越來越強烈,似是要掀翻此天此地!

白虹只覺得煞氣撲面,腳下竟然難以站穩,她手上一松,人已飛的老遠。

月不挽腦海裏“轟”的一聲,如同炸裂。

無數破碎的片段鞭笞着她,一下又一下。師父屍體上的血窟窿,像一個俞漸放大的漩渦,将她絞入其中,化為齑粉。

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哪怕拼盡一切!此身不存!

人群尖叫着四散,霎時間,月不挽周圍一圈了無人影。

黑霧漸去,她青絲飛揚,衣衫袖擺浮風而動,看起來很美,卻像個孤獨的怪物。

而雨今也不免成為了被殃及的“池魚”,被巨大的力量摔到了遠處。

月不挽紅着的眼逐漸清明起來,恢複了意識。

她聽見有人小聲說着“這人怎麽會這麽強”,諸如此類的言論。

但她發誓,自己方才只是一時失控……并非本願。

她不知自己做了什麽,只看見白虹狼狽倒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內傷,而雨今……雨今也!

她有些惱怒,像是心被揪起來,難道是自己誤傷了雨今麽……

白虹媚态不存,一手強撐着地面,驚怒地看着月不挽。

那眼神裏有不可置信的茫然,也有隐隐的忌憚與畏懼。

這力量,為何會與尊上如此相似……

“來、來人!把她給我打入暗域地牢!”白虹強撐着道。她捂着嘴,嗆出一口污血。

月不挽本想去攙扶雨今,聽聞此言不由頓住,眼神一寒,揚聲道:“誰敢!”

衆人經過方才那場風暴,本來就有些害怕,現在又為其氣勢所鎮壓,竟無一人動作。

此時,一人隐于身後茂密草叢之中,将這裏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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