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召見
白虹死了。
死的與她生前的驕傲截然不同。
“诶!你們聽說了嘛?之前那個成日裏不拿正眼瞧人的白虹白大人,昨日死在了暗門初級大殿裏!”
“是啊是啊!我也聽說了,那白虹死得好像還挺慘的!”
“那可不!我跟你們說啊,這人行事可真是張揚,殺了人不急着撇清幹系,反而就着屍體的血,在旁邊地面上寫着三個大字,你猜是什麽?”
幾人湊近,好奇地問道:“什麽?”
那人神秘兮兮的,一字一頓地說出答案。
“月、不、挽!”
片刻無聲,幾人眼裏都浮現出疑惑的神情。一人道:“這名字我倒是沒聽說過,不過,你們覺得什麽人能殺掉暗門高級殺手?況且那白虹雖然可恨,實力還是有的。”
另一人思考片刻,道:“你們還記得前些日子的‘五十三’嗎?那日她驟然爆發的強大魔氣,真是令我印象深刻!”他手指蹭着下巴,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是覺得她的魔氣與我們不同,是種非常狂亂、難以控制的力量……”
說到這裏,那人突然眼睛一亮,仿佛散發着智慧的光芒,但他似乎有口難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人玩笑似的打了他一拳,道:“哎呀!你想到什麽了?吊人胃口有意思嗎?有屁趕緊放啊!”
那人皺了皺眉,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嚴肅道:“你們覺得她的魔氣和尊上像不像?現在仔細想來,竟覺得那手法像是……”
他拍腿一驚,“啊!你們說她會不會是尊上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哪!?”
其餘幾人卻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着他,道:“這、這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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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摸了摸頭發,腼腆笑道:“害,我也就随便一說,你們別當真啊。”
“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初老魔王……”另一人納悶道,“也沒聽說過他有女兒啊?”
“除了夜瀾太子外,你們見他認過幾個兒子?若非尊上……”其餘幾人見他說起舊事,盡皆驚慌失色,趕忙捂住了他的嘴。
幾人論聲漸漸遠去。
暗門所謂的初級殺手,只能被當成底層雜役,他們每日吃得差睡得少,在幹活的時候,總是不厭其煩地讨論和猜測着那些大人物的事,從山霧朦胧間,窺探着風起與雲湧。
暗門大殿內。
“既然她殺得了白虹,就說明這人有能力嘛。”洛夕看起來特別開心,嘴巴都快合不上了,“不如……”
“洛夕。”灼雪淡淡打斷了他。那人頓時耷拉下臉來,他似乎很是聽灼雪的話,閉了嘴站在一邊,不再言語。
“這麽想要個名分,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她殺的。”一個男子滿臉傲氣,冷哼道,“這就是她想要的。”
紀浮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衆人面前——在場的都是她的心腹。
暗門高級殺手慘死,這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
今日大家聚集在一起,為的是讨論月不挽的處置。
說是處置,實際上無論從哪方面考慮,暗門都不會浪費這麽一個人才,他們最缺的就是會殺人的人。
“平遙說的沒錯。”紀浮橋道,“此人正是故意為之,但我不介意給她個機會。”
她頓了頓,眼神在衆人身上游走一遭,又道:“既然白虹死了,就由此人頂替她。”
“能者上位,最近正好有個任務,如果她能完成,便賜名‘不挽’,與你們一樣,位列明月殿暗門二十高級殺手之一。”
“……”
見衆人神色各異,也無人說話,紀浮橋笑了笑,又道:“怎麽?衆位有什麽意見?”
“沒……”洛夕一個字方才從嘴裏蹦出,灼雪便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門主可曾想過,即使是高級殺手,尊上也從未親自傳見過。”
她面無波瀾,語氣平緩,雖是勸谏的話,卻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灼雪還是那句話,此人可用,但須時刻小心。”
“行了!”紀浮橋突然冷了神色,“衆位沒意見的話,這事便這麽定了。”
“……”平遙神色傲然,聞言輕哼一聲,看向別處,明顯是有意見的樣子。
洛夕倒是一副得逞的模樣,他橫抱雙臂,斜着嘴笑,邪氣中混雜着一絲稚氣,下面還頗為悠閑惬意地抖着小腿。
灼雪垂下眼睫,望着那把七弦琴,不知在想些什麽。
“門主方才說的任務,難度系數如何?”平遙狀似随意問道。
紀浮橋道:“不算難,但也不簡單。人界上玄這代國君司空弦迫切想要收服沙塹領土,而沙塹呢,和我們魔界……”
說着她頓了頓,意味不明地一笑,“也算是有幾分交情。為了他們能給尊上源源不斷地提供物品,總得稍微幫幫他們。”
“門主想要如何幫?”灼雪道。
“人族有什麽力量能夠站穩腳跟?上玄國之所以看起來欣欣向榮,日漸強大,倚仗的就是虛妄峰。”
紀浮橋一邊來回走動,一邊道,“因此,不如離間一下他們的關系,司空弦必然自顧不暇。”
她神色陡然淩厲,“殺一個皇帝親信,嫁禍給虛妄峰!讓司空弦懷疑虛妄峰與丞相有所勾連,肘腋之患已生,他還有會心思去妄想收服天下的事情嗎?”
“上玄丞相紀銘一手遮天,挾天子以令諸侯,幾乎把持了朝政。司空弦穩坐皇位多年,為與其抗衡尚且成功立了一個蕭王府,那背後有多方勢力的插足,他也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灼雪面不改色,語調平緩道來,“這樣一來,司空弦豈不會認為是紀銘故意栽贓陷害,離間他與靠山的關系麽?”
衆人聽見她說到“紀銘”二字,皆是神色一動,屏住呼吸不敢言語。
紀浮橋權當做看不見,繼續道:“無妨。帝王之心深不可測,多智之人都會免不了一個毛病,那就是多疑。就算他會這樣想……”
她冷笑一聲,“虛妄峰與仙界關系匪淺,而上界向來是不把人族放在眼裏,這二者之間也并非沒有隔閡。”
“至于紀銘……”紀浮橋眼神中恨意彌漫,頗為嘲弄地說道:“老賊以為天道宗能代替虛妄峰,必會順勢而為。上玄朝廷那三方勢力之間的關系,可微妙的很哪。”
灼雪走到七弦琴旁坐下,她看着琴弦,手指撫動了兩下,淡淡道:“既如此,便請門主早做安排。”
平遙和洛夕一直在旁靜靜聽着,也不插嘴。
洛夕見二人交流完畢,便道:“灼雪,你怎麽還是改不了這嗜琴如命的毛病!才站着這麽一會兒,便要……”
紀浮橋冷聲打斷道:“正如你所言,尊上此刻正在召見她。等會兒她回來,我會交代具體事宜,散了吧。”
洛夕将那話硬生生憋回去,不禁嗆咳起來——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想咳嗽,不過以此掩飾尴尬罷了。
衆人颔首離席,洛夕正待要走,只聽紀浮橋道:“洛夕,你留下。”
卻說此時死生殿裏,月不挽正在面見魔尊。這是她第二次踏入這座輝煌大殿。
殿內昏暗,入目隐然是鮮紅血衣,風吹燭火,明滅中妖冶流瀉。
夜無尋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楚,他依舊懶散地靠在魔紋寶椅上——象征着生死城至高無上權力的地方。
冷風撩動了殿簾,在一片寂靜中發出“噗噗”的聲響。
“屬下月不挽,拜見魔尊。”她一掀袍擺,于大殿之下恭謹行禮。
“呀,”夜無尋似是輕嘆,又似才睡醒一般懶懶道:“你還活着。”
月不挽想起當初血肉腐爛長達半月的折磨,仿佛痛感瞬間蔓延了全身。她道:“尊上悉心教導,屬下豈敢辜負?”
夜無尋低聲笑了笑,意含威脅,道:“你可是在怪本尊?”
“不敢。”月不挽眼皮也不擡一下,垂眼看着空蕩蕩的地面。
簡短的兩個字裏沒有惶恐,甚至察覺不到情緒的波瀾,只是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
“可別忘了,那日你受人欺淩,毫無還手之力,可是本尊恰好路過,你才能活到現在呢。”
他黑發傾瀉,劉海覆在那張金色的魔紋面具上,幾乎遮擋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狹長的丹鳳眼,說話時語聲緩慢,卻夾帶着一絲寒冷滲入骨髓的陰柔。
談恩情?
月不挽心中冷笑,若非自己命大,怎能活到現在?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經歷的種種,早已夠死千百次了。
不過話說回來,夜無尋所說也沒有錯,若非此人相救,自己連“命大”的機會也沒有。
她當初一介凡人,雖然有人界武學傍身,應付尋常小混混自是不在話下,可一旦遇到修煉者,便是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魚肉。
夜無尋給了她力量,而這股力量,似乎還是魔族嫡系之力。
月不挽憑着這份機遇,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細細思來,既有感恩,亦有怨恨。
只是在生死城茫茫暗域,充滿血腥味的歲月裏,那一絲感激都在無邊無際的痛苦掙紮中,為怨恨所埋沒了。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夜無尋給她吃下那粒魔血丹,絕非是處于好心。
這個睥睨衆生的尊主——哪裏還會有心?
凡事看得明白,才能活得更久。
“我只恨沒有親手了結他。”月不挽露了淺笑,冷冷道。
“哦?”夜無尋眯眼,“那倒是本尊的不對了?不然……”他拇指摩挲着面具紋路,神色不辨喜怒,“下次你來?”
“多謝尊上。不過……”月不挽笑意未褪,她望着那神秘魔紋雕刻的至尊寶椅,篤定道:“沒有下次。”
“也是。”夜無尋陡然加重了語氣,一股巨大的威壓襲來,兜頭罩在了她滿身滿臉,“你可是連自己的頂頭上司都敢殺呢。”
月不挽胸口悶悶的,只覺被這股威勢壓得喘不過氣來,她無聲地捏住袖口,定了定神,依舊冷冷道:“走投無路。”
言簡意赅,暗門中各方勢力傾軋,稍不留心便是你死我亡,自己是被逼無奈。
“呵,”夜無尋狹眸一瞬不動地審視着月不挽,像是要将她的心都看穿了,笑道:“我看你是連路都選好了吧。”
二人一個高坐于大殿之上,一個肅立與大殿之下,就此遙遙兩相望。
“生死城,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地方。”
高殿之上,那人語聲緩慢,卻如刀子一般刻在月不挽心上。
“許多渴望成為強者,甚至憧憬這裏的人,都已經化為屍骨。在這裏,他們,活不下去。”
“奈何世間千萬條大道,你偏偏要選這一條。”
月不挽心說我有的選麽。
魔尊這般說法,那可真是高看了她。
直到她跨出死生殿的門檻,望見那散落一地的枯黃碎葉——
風吹而起,風止而落。皆是身不由己。
夜無尋獨自一人坐在高殿之上,燭火已盡數滅了,幽幽的昏暗裏,那蒼白指尖觸及魔紋寶椅,驚起一陣孤獨冰涼的冷冽。他很是喜歡。
他實在……愛不釋手。
要一遍又一遍地去細細感受才好。
靜默許久,他眼神望向一片亘古沉寂的虛無,薄唇輕啓。
“泥濘裏爬出的人啊,索性讓我看看,你又能掙紮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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