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贈釵

月不挽正想的出神,卻被青年的話語聲打斷。

那青年端着飯和一杯水過來,沒好氣地打開牢門,啪的一聲将飯丢在地上。

那碗背面朝上,扣在地上,白硬的米飯灑漏出不少。他全無方才在塵知仙君面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咬牙切齒道:“哼,不是要吃飯麽?吃吧!”

月不挽也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了,況且眼前這青年是虛妄峰弟子,她陷虛妄峰于不義,更害得那塵知仙君被傳召入宮,直至今日還不能脫了幹系,這青年心中有氣才是正常的,又豈會好好地給她一口熱飯?

但這人也還算有良心,那杯水卻是好好地放在地上,沒有倒去。

月不挽道了謝,端起水來喝了一口,感覺到絲絲清涼滑過口腔,嗓子舒服多了。

由于太久沒有進食,這水順着腸道流下,讓她渾身都有些冷,竟微微打起顫來。

那青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飯,沒好氣道:“撿起來吃啊,還是熱的。”

說着他往後一招手,牢門外幾名弟子拿了刑具上來。他接過刑具,用腳踹開地上盛着飯的碗,原本白花花的大米染上些許灰塵,看起來難以下咽。

再加上牢房中隐隐的血腥氣,更讓人想作嘔。

青年弟子放慢了動作,拿出其中模樣最可怖的兩樣刑具來,又故意令二者相碰發出聲響,回音在牢房內纏繞。

“不吃?”他壓低嗓音惡狠狠道,“我怕你待會兒受不住。”

月不挽的手指冰涼,不知是恐懼還是由于太久未能攝入食物,不可控制地微微顫抖着。

該怎麽辦?沒人會來救我……沒人會來。

但她看着地上翻倒的碗,心道無論如何,得先保存體力,才能有活下來的機會,便說道:“等我吃完飯罷。”

于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将手伸過去,随意抓了把飯,像下定決心赴死似的,眼睛一閉塞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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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粗硬的米飯和着泥灰,以及古怪的味道,混入口中。

月不挽不願多嘗,稍嚼了嚼便吞了下去,以暫且填補空虛的胃。

青年弟子神色有些詫異,似乎沒料到月不挽會真的去吃那口飯,此處是牢房,如若仔細看,還會看見地上殘留血跡。

那地面灰黑,不只是灰塵堆積,而是殘血風化,殷紅至烏黑。

抛卻入獄的狼狽,對于眼前這樣一個看起來清麗幹淨的女子來說,一定是難以忍受的吧。

即使忍不住心裏作這般想,一旦思及虛妄峰和上玄關系險些破裂,而自己最尊敬的掌教和師兄受到皇帝猜忌,都是源于眼前這名看似脆弱的女子,心就狠了下來。

猶豫和不忍只是一閃而過。

“為什麽陷害虛妄峰?你為誰效力?”青年将刑具上好,那是兩枚巨長無比的鐵釘,并且有一根手指那麽粗,分別懸空而置放在月不挽的兩肩,鐵具将她的身體一應固定,手腕和腳踝以及脖頸都被鎖住,無法移動。一切已就緒,他向月不挽道:“不說的話,我會讓你比死還難受。”

月不挽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鐵釘,感到難以言說的絕望。

她能說什麽?自己來自魔族,為夜無尋效力。

那樣還有活頭麽。

恐怕下一秒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

可是會連流血受刑都不配了呢。

轉念又想到了融彙魔血丹之苦,如此苦難都承受過來了,她能夠大難不死,為何要折在這一間小小的牢房裏?

月不挽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那人是否察覺了暖玉?有沒有收到自己的信號?

難道這一切都是騙局,又或者那人其實早就收到信號,卻寧願放棄尋劍機會,亦不願為自己涉險?

“我知道,這玉本是一對,”月不挽呢喃道,“你說此玉珍貴無比,卻連這另一半的玉也不要了麽……”

也是啊,她若死了,又有什麽要緊,再另找一名魔族之人尋劍不就行了麽。

反正那人會下毒,身手又好,尋劍的方法多的是,豈會在意自己這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呢?

或許這玉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玉,并無什麽特別。還騙她說什麽珍貴。

“真是個騙子……”

“別跟我裝瘋,”那青年見月不挽雙眼無神望着遠處,幹澀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在呢喃些什麽,疑惑試探道:“別用。”又道:“勸你還是如實招來,免受那皮肉之苦。”

青年弟子見月不挽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瞧着遠處。

便退了牢房,請另外兩名弟子進去行刑,自己在門外監視。

粗長的鐵釘穿過少女新買的漂亮青衣,嵌入她的的皮肉。那鐵釘早已秀吉斑駁,進入時甚至可以聽到血肉攪動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那堅硬冰冷無情扭動,碰觸到兩肩的骨頭,劇痛無比清晰地傳來,腦子像是要炸掉一般。

一片空白。

月不挽此刻才恍悟,原來說出實情,只是能夠更早去死而已。

因為這世間,多的是生不如死的辦法,到那時,連死都是最奢侈的結局。

她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嘴唇在不知不覺中咬出了血,那眼淚不停地從臉頰滑落,汗濕了額間發絲,狼狽中更顯淩亂脆弱,一切已經不由自主。

難以忍受的疼痛讓月不挽近乎昏迷過去,但她仍然固執地死死撐住,因為她怕,怕自己一旦失去意識,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如此需要她拼盡全力去抓住。

意識像沉入了海底,什麽都看不清楚。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說,“這才剛剛開始,就要受不住了麽?”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我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受這些苦?能不能放我走。

為什麽……

“澆一盆冷水,讓她清醒清醒。”

冰涼徹骨的寒意像是雪崩,鋪天蓋地而來,月不挽感覺自己快要呼吸不過來,渾身上下哪裏都疼,尤其是兩肩,疼得快要撕裂,又仿佛有人在身後強逼着她,告訴她要活着,必須活着。

“嘀嗒、嘀嗒……”

鮮紅的、黏膩的血順着深入骨肉的兩根鐵釘流了下來,又被方才兜頭澆下的一盆冷水稀釋,如一條詭異的河流,淌在這一方牢獄之中。

月不挽清醒不少,疼痛愈發刻骨,一口氣梗在喉嚨,吐不出也咽不下。

巨大的悲傷襲來,好想哭。可卻連哭也哭不出來。

月不挽看着眼前幾人,嗅着自己鮮血的味道,什麽想法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幾乎所有注意力都拿來忍受周身傳來的劇痛,除了忍受,別無他法。

這是哪兒?

想死,不如死了算了。

活在這人世間孤零零的,又有什麽意思?

不能死,還不能死……

師父……報仇……

她望着牆垣,那裏曾濺過無數鮮血。

面前忽而浮現出一個女孩的臉,那個女孩子總是被人欺負,笑起來很好看。

她的第一個好朋友,叫做雨今。

“怕是要食言了呢……”她難過地想道。

無數個矛盾的念頭,支離破碎地閃過,腦海裏似乎一片空白,卻又混亂不堪。

“說,”有人怒斥道,“你是不是紀銘的人?”

冰冷的水僅僅讓月不挽清醒了一剎,巨大的疼痛以及疲憊的身軀,讓她再度陷入了昏沉。

“紀銘?”她聲音虛弱,模糊不清:“紀銘是誰啊……”

牢房中一如往常,只是空氣中的血腥味更重了。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再逼問她。

月不挽感覺禁锢在身周的東西解除了,取而代之的卻不是輕松,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感覺自己從頭到腳,又是黏膩又是濕淋淋的,肮髒不堪。

她想用什麽東西擦一擦,随便什麽都可以。

但她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肩上還重重的挂着什麽東西,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紀銘,是上玄丞相,天道宗宗主。”

好熟悉的聲……

是誰在說話?

這語聲沒來由地帶來親切感。

月不挽意識昏沉,脫了束縛的她不受控制地癱倒在來人懷裏。

“千、千帆盡!”青年弟子滿臉驚恐,四處張望,失聲道:“是千帆盡來了!”

然而不會有任何人理睬他,因為,之前負責對月不挽施刑的兩名教內弟子已經倒在血泊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青年弟子忍不住全身都抖動起來,雙眼失了神采,“怎麽會?怎麽會……”他喃喃道,“她是千帆盡的人?”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教內同胞,兩人盡皆衣衫破爛,骨肉似被攪碎一般,甚至有些皮肉飛濺到幾米開外,慘不忍視。

青年胸腔劇烈起伏,努力平複着呼吸,卻見千帆盡從一旁走來,手上抱着那名受刑的女子。

那是他此生見過最冰冷的眼神,也恰恰是最後一次。

千帆盡橫抱着月不挽,輕踏出牢門,淡藍衣衫被鮮血染紅。

不知為何,卻依然讓人覺得整潔幹淨,像是從屍山血海中走出的王。

他身後死去的青年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仍然不肯閉上眼睛,死死瞪着他淡然離去的身影。

月不挽的血還在流,迅速地潤濕了千帆盡的衣衫,他摸了一手黏膩。

“嘶……”他低頭看着懷中人,好像此刻才發現月不挽身中鐵釘一般,自言自語道:“這東西還真礙事啊。”

說罷,他毫不留情地拔了鐵釘,嗖嗖兩下,與方才殺人一般,幹淨利落。

傷口處的鮮血噴濺而出,弄了千帆盡一臉。

他此時才皺眉頭,嫌棄地抽出一只手抹了抹,看向月不挽的眼神沒有憐惜,就像這鐵釘嵌入的并非人的骨肉,而是其他的什麽,沒有痛覺的東西。

然後他輕嘆口氣,撕下兩片自己衣袖的布料,又從懷裏摸出些藥粉,拉開月不挽肩頭遮蓋。

少女白皙的肩頭裸露在眼前,鎖骨生得分外好看,本是極其香豔的場景,卻被鮮血以及猙獰的傷口擾了氣氛。

千帆盡撒好藥粉後,替她簡單包紮好,以便止血。

他垂眼看着月不挽,想她那日在醉溪畔生龍活虎的模樣,又見她此刻雙目緊閉,一張小臉慘無人色,是受了極重的傷,失了生氣。

可她卻頭戴水綠發簪,身着青色衣裙,與那日簡單束發的裝扮頗為不同。

“倒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打扮……”千帆盡瞧着月不挽衣衫,卻忽見她胸前隐隐浮現出那枚玉佩的輪廓痕跡,怔了怔,搖頭笑道:“姑娘便是如此叫我的麽。”

說着,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長樂街頭買下的,那只未能送出的釵。

“水綠色,很襯你。”千帆盡輕聲道,“不過你戴着的,不該是頭上這支。”他一雙桃花眼微眯,略有深意地盯着月不挽發上那枚簪子瞧,似乎其中暗含隐秘機關。

片刻,他用手撫過發簪上鑲嵌的水綠,放到鼻前一嗅。

“合歡絕……”千帆盡眼神流轉,笑道:“真是下流的毒藥。”

說罷,伸手取下了簪子,丢在地上,又在懷裏摸了半天,才找到上次買下的玉釵。

他凝視着月不挽,一向玩世不恭的眼神裏染上些許溫柔。

月不挽臉頰髒兮兮的,蹭上了泥土和血跡,頭發也淩亂極了,幾縷發絲黏着汗液,貼在額頭和脖頸上,之前挽的發髻松松散散,早已不成形。

千帆盡輕輕撥開月不挽貼在肌膚上的發絲,又用手指抹去泥土血跡,末了才替她戴上自己親自買的那枚玉釵。

他動作細膩溫柔,用着一雙渾然不似會殺人的手。

“那日忘了贈與你,想不到竟令旁人插足。”他輕笑,周身卻纏繞殺意,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不挽瞧,“是誰送給你的呢?”

牢房內無人答話。

月不挽在千帆盡懷裏,早已昏了過去。

“把手給我,”千帆盡抓住了月不挽無力垂下的手,緩慢地将手指蹭了進去,是十指交錯的姿勢,他道,“要走了哦。”

話音方落,只見眼前空氣扭曲,一陣大風驟起。

兩人瞬間消失在牢房的走道,空餘幾具慘死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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