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九個鼎
◎因為她是個女子◎
绛紅色的紗幔下,一薄衣少年端坐在梳妝鏡前,夜明珠映的屋內亮如白晝,他手中執着一卷竹冊,神情專注的翻閱着。
門外喧嚣不斷,時而伴着不堪入耳的聲響,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分毫。
随着急促的腳步聲,隔絕俗世的木門被匆匆推開,倌夫罵罵咧咧走近了他:“樓裏來了貴客,你卻躲在屋裏識字念書?遂丹樓裏最不缺的便是傲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除了這張狐媚子的臉,你還剩下什麽?”
少年垂下頭,不敢頂嘴,只是将竹冊小心翼翼的卷好。
“男人生來卑賤,讀再多書有什麽用?換不來功名利祿,不如趁早嫁人生女。”
倌夫奪走少年手中的竹冊,掌心一用力,便将竹冊撕扯散了:“你如今還是清白身,我叫你乖乖接客,都是為了你好!若攀附上貴人,給你贖身做個外室,這不比你讀書強上百倍?”
少年看着散落一地的竹冊,眼神從迷茫逐漸過渡到狠戾,他突然想起隔壁青樓裏花魁哥哥說過的話,捏着的拳頭越發用力。
“我馬上收拾,這便去伺候貴客。”
見少年低三下氣,倌夫滿意點頭:“這就對了,你盡快梳妝打扮,今日來的可是貴人中的貴人,一進樓便扔了一口袋的金子。若你能跟了她們,争口氣生個女兒,定會榮華富貴享不盡。”
倌夫前腳一走,少年便從腰間摸出一柄信號彈,他推開窗子,探出半個腰去,将信號彈點燃丢了出去。
聽着煙花綻放于高空的聲音,少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收拾了一番,也跟着走了出去。
……
宋鼎鼎坐在三樓上房內,看着面前一字排開的青衣小倌,心底微微發虛。
她小心向前探過身子,貼在裴名身後低聲道:“裴小姐,你進門時,為何要踹遂丹樓裏的小倌?”
裴名端着玉白的酒杯,削瘦修長的指尖叩住杯底,面容倦懶的細細把玩着:“你不是說,越嚣張越好?”
宋鼎鼎被噎了一下。
她說的嚣張是花錢嚣張,畢竟囚犯們剛剛擄走女皇的小女兒和男寵,大概率短時間內都不會再作案。
原本她倒也不急,等上一月半月,全當是跟裴名培養感情了。若非被蛇王盯上,硬逼着她成親圓房,她也不會铤而走險用這種辦法吸引囚犯。
誰知裴名理解錯了,一進門不光踹飛了好幾個小倌,還直接将一大袋鵝卵石點成的金子抛灑了出去,整個遂丹樓的小倌們為了搶金子争得頭破血流,鬧到管事的倌夫來才算消停。
那幫囚犯本就是窮兇極惡之人,貴族女子只是在青樓楚館裏尋歡作樂,便被他們以殘忍的手段虐待致死。
裴名這般肆無忌憚,若真是引來囚犯,她們怕是要被囚犯們撕碎碾爛。
宋鼎鼎猶豫一下,重新坐回了顧朝雨身旁:“顧小姐,你一人單挑十個男人的勝面有多大?”
顧朝雨身邊圍着三五個衣着單薄的美男子,兩人喂她吃青葡萄,兩人依偎着她的雙肩,還有一人倒酒伺候,好不美哉。
但她卻束手束腳,整個人僵硬如磐石,哪裏還有往日抄起鍵盤将老者噴吐血的氣勢。
聽見宋鼎鼎問話,她連忙推開倚在肩頭的美男子,往宋鼎鼎身邊坐了坐:“六、七人沒問題,若是十人,我怕是招架不了。”
一旁伺候的小倌們聽到這話,紛紛相視而笑:“女君胃口好大,竟是能一夜禦七男。”
說着,他們發出銀鈴般的嬌笑,端着白玉酒杯,又纏上了顧朝雨。
宋鼎鼎身邊沒有小倌,許是裴名體諒她是男的,便将小倌勻了一下,一半分給了顧朝雨,一半留在了自己身邊。
這份體諒和關懷讓她感動不已,甚至還有些想痛哭流涕——母胎單身又能有什麽壞心思呢,不過是想體會一下左擁右抱的感覺罷了。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叫來倌夫,再喊兩個小倌過來伺候,門外便走進來一個唇紅齒白的美少年。
少年身着杏色薄衣,一襲烏發用竹簪別住,手裏抱着一把箜篌,低眉順目施施而來。
他眼眸飛快的左右觀望一瞬,依着直覺,将視線落在孤身一人的宋鼎鼎身上。
沒等她招手,他已是快步上前,落座在了她身旁,屈膝作揖:“小生呂察見過女君。”
對于面前這個少年的自稱,宋鼎鼎覺得有些稀奇,遂丹樓裏其他小倌都自稱小人,奴家,或妾身,獨獨這個叫做呂察的少年自稱小生。
宋鼎鼎看着他:“你是讀書人?”
他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後,垂着頭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呂察是遂丹樓裏剛來沒多久的新人,被倌夫當做花魁招牌培養,但他自恃清高,遭了不少苦,經常被遂丹樓裏其他的小倌欺負。
他那輕輕的一聲嗯,很快便招來了身旁小倌的嘲笑,他們面帶諷刺,五官略微扭曲,聲聲刺耳讨伐着呂察。
“咱們得趕緊供起來呂察,沒準呂察考個功名利祿,連帶着咱們也要雞犬升天呢。”
“可不是,誰不知道咱們遂丹樓裏有個清高的讀書人?偏就是讀了一肚子的聖賢書,卻連男子無才便是德這句箴言都沒聽說過。”
“生了條賤命,又投胎投成了男兒身,如今因為姐姐沒錢娶親,便被賣進了遂丹樓做妓子。能嫁人生女已是上天恩賜,還癡心妄想做什麽讀書人,真是可笑!”
“讀書有什麽用?還不如趁早贖身嫁人,若能為女君開枝散葉,生下個寶貝女兒,那下半生也算是有着落了。”
……
呂察的腦袋越垂越低,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他只是喜歡讀書識字,為什麽他就必須要趁早嫁人生女,為什麽只有嫁個好人家,他後半生才算是有着落。
為什麽他們同為男子,卻要貶低自己,若是想識文斷字、自力更生,不願成婚生女便會被當做異類謾罵打擊。
為什麽……這世界對他們有這麽大的惡意?
“你們笑什麽?”顧朝雨低喝一聲,推開倚在她身上的兩個美男子,頸間青筋凸起:“讀書怎麽了?不嫁人又怎麽了?”
她一直在忍耐,生怕破壞了宋鼎鼎的計劃,可看着呂察越發黯淡的眸色,她仿佛在一瞬間,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時的她,被父母賣給宮裏的老太監做對食,只為養活她剛出生沒多久的幼弟。
但她不明白,她也是爹娘生養的孩子,為什麽她長兄可以識字讀書,她卻要砍柴喂豬下地幹活,為什麽她長兄可以吃蛋吃肉,她卻只能喝清水粥吃糠咽菜。
添了幼弟之後,她甚至連活下去的權利都被剝奪,要去伺候那個又老又醜的惡心東西。
這一切都因為她是個女子,也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子。
“對不起。”顧朝雨喉間微微哽咽,她深吸了一口氣,對着宋鼎鼎道:“我出去冷靜一下。”
在她疾步離去之後,宋鼎鼎嘆了口氣。
即便是幾千年後的今天,也沒有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家裏老人重男輕女的觀念,職場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偏見,世俗對女性的束縛和枷鎖。
就連她現代還算開明的父母,也禁不住偶爾會念叨一句,女人要是不生孩子,那能算是個完整的女人嗎。
仿佛一句話便否定了女人存在的價值,仿佛女人存在的意義就是嫁人生子。
男女平等,任重而道遠。
宋鼎鼎從口袋裏掏出來幾十塊金子,塞到了呂察手裏:“給你贖身用,以後出了遂丹樓,好好讀書做人。”
呂察怔怔的看着手裏的金塊,也不知怎的,眼淚就突然奪眶而出,啪嗒啪嗒的落個不停。
倌夫因他拒絕接客鞭撻他時,他沒有哭。樓裏的小倌辱罵欺淩他時,他沒有哭。
即便是被當衆羞辱時,他也沒有哭。
可就是顧朝雨質問衆人讀書怎麽了,就是宋鼎鼎對他說贖身之後好好讀書做人,他便忍不住痛哭起來。
這似乎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被人認可。
窗外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呂察像是突然被驚醒似的,連忙推搡着宋鼎鼎的手臂:“快走!你們快走!”
然而話音落下,就有七、八個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從窗外跳了進來。
他們一進屋,便甩袖揮開透白色的粉末,待宋鼎鼎反應過來時,屋子裏的小倌已經全部栽倒在地,暈厥了過去。
她的情況稍好些,到底是金丹期修士,沒像小倌一般狼狽倒地,但也是頭昏腦漲,連坐在席木間都有些困難,東倒西歪的像是不倒翁。
宋鼎鼎簡直要哭飛了,虧得她還給呂察塞了那麽多金子,誰知道呂察竟和他們是一夥的!
如今唯一一個有戰鬥力的顧朝雨還出去透氣了,等顧朝雨透完氣回來,她和裴名大概也咽氣了。
呂察進屋之前,便已經服下解藥,此刻自然是安然無恙。
他扯住九尺高的黑袍青年,不住哀求道:“花魁哥哥,這個姐姐是好人,你們放了她,求你們了。”
青年嗤笑一聲,甩開了他的手:“好人?聽說有個女人,一進來就踹暈了三個小倌?”
他眉眼淩厲,将視線游走在宋鼎鼎和裴名兩人之間:“你們兩個,誰幹的?”
宋鼎鼎毫不猶豫,正要連聲喊着是自己幹的,卻聽裴名淡淡道:“我。”
青年眸中盛滿戾氣,他大步上前,一把捏住裴名的下颌,将他面色的薄紗拽了下來。
“呵。”青年看着裴名頰邊的烙傷,倏地冷笑一聲,他解開腰間玉帶,拽住裴名的頭發:“想活命嗎?”
“想活命就給老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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