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六十一個鼎
◎軟肋(二更合一)◎
清平山莊的夜色正濃, 傍晚時剛下過小雨,三十多輛馬車陸陸續續在林裏穿梭,轱辘壓在潮濕的泥土地裏, 留下大量車轍的痕跡。
這些馬車,都是莊主臨終前, 囑咐管家為他們準備的。
美名其曰, 那些懷着身孕的男人們,不能長途跋涉的步行, 特別是将要臨産的陸輕塵, 得好生坐在車廂裏安胎。
宋鼎鼎因腰傷崩裂, 體力透支而陷入昏迷中,玉微道君找不到人商量,只能帶着幾十個懷着嬰靈的男人, 坐着馬車繼續往前走。
夾雜着枝葉露水氣息的夜風吹進車窗, 輕飄飄的白紗帷幔随風浮動, 吹散了清冽灼人的酒香。
黎畫倚在寬敞的車廂內,地上擺滿了一壇壇空掉的美酒, 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只能微微擡起雙腿, 翹放在軟墊之上。
他看着坐在對面, 手裏捧着一壇燒酒的裴名:“無臧道君, 你這是怎麽了?”
裴名沒說話,蒼白無色的手掌托起酒壇底部, 微微揚起下颌, 清澈的酒釀在空氣中形成了一道優美的弧線。
燒刀子濃郁的酒香散發出來, 辣的灼嗓, 光是聞着味道便已經讓人醉了。
酒水沿着殷紅的唇流淌而下, 冰冷的液體緩緩滑過下颌處,滴落在線條流暢優美的鎖骨上。
“無臧道君,我覺得你應該先把手腳上的傷口愈合……”
話音未落,裴名便倏忽靠近了他,水綢般柔軟的銀發傾瀉而下,唇齒間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呼吸,噴灑在他臉上。
黎畫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上次在樹林裏,因為眼前這男人,而被迫留下來噩夢般的心理陰影。
“你這樣不怕被人發現嗎?”
他微微惱怒,幾乎沒有思考,擡手便推開了裴名,忍不住嘟囔道:“阿鼎昏睡過去,不知何時便會醒來找你,玉微道君和馬澐都在前面的馬車裏,還有外面的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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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起來了。”
突如其來低啞的嗓音,打斷了黎畫的話。
他怔了怔,沒太聽懂裴名的意思。
畢竟這話沒頭沒尾的,便是神仙來了,怕是也猜不出這句話真正的含義是什麽。
黎畫問道:“她是誰?她記起來什麽了?”
裴名垂着黑眸:“不知道。”
這聲‘不知道’也不知是在回答他前一個問題,還是在回答他的後一個問題。
黎畫聞言,挑了挑眉。
所以,裴名是不知道她是誰,還是不知道她到底都記起了什麽?
又或者說,裴名只是喝醉了,現在說的都是酒醉後的胡言亂語?
黎畫聞着散不去的清冽酒氣,越想越覺得是,索性便不再搭話。
而裴名說罷那兩句話後,也沉默了下來,只是自顧自的喝着燒喉嚨的烈酒。
搖晃的車廂逐漸平穩,外邊傳來‘篤篤’的響聲,似乎是有人在叩車廂外的木板子。
“黎公子,裴名可在你這裏?”
這是玉微道君的嗓音,本是溫潤涼澤的聲音,卻将黎畫驚得忘記了呼吸。
有不少人看見裴名穿着女裝進了他的車廂。
從進來以後,裴名便除去了障目幻術,此時此刻赫然是無臧道君銀發時的模樣。
雖說玉微道君早在上次江邊水鬼的那一次,便已經知曉無臧道君隐匿在隊伍中,并且跟他私下交情匪淺。
似乎無臧道君現身在他的馬車車廂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但問題是,裴名昨日被釘在十字架上,手腳都被長釘子穿透了。
他自己有愈合傷口的能力,卻不想着盡快将本體手掌上的傷口愈合,還大刺刺的将傷口暴露在外面。
屆時玉微道君看到他生着無臧道君的容貌,身上卻穿着薄柿色的衣裙,手掌上還有裴名被十字架所傷的傷口痕跡……
就是傻子,也能看透裴名的真實身份了。
黎畫一路上已經提醒過他好幾次,就是怕中途有人來找他,但他看起來并不在意,根本不将這當做一回事。
而現在,裴名喝醉了酒,想讓他在這種狀态下,施展障目幻術變回女裝時的模樣,更是難上加難。
車廂裏擺滿了酒壇子,黎畫沒地方落腳走出馬車,便只能掀開車窗帷幔的一角,只露出一雙眼睛:“你找裴姑娘有事嗎?”
這話問得理直氣壯,倒是将玉微道君給噎了一下。
他方才忙着安置其他懷孕的男人,沒時間去注意裴名的蹤跡。
如今忙活完那些瑣事,問起旁人,便有人告訴他,裴名一個時辰前上了黎畫的馬車。
首先裴名是個女子,其次身為天門宗的弟子,又是他的親傳弟子,怎能在深更半夜,與男人同乘一輛馬車?
這不合規矩,更有違禮法。
玉微道君正要說話,微風吹過,帶來一陣冷郁的酒氣,濃的嗆鼻。
酒香是從黎畫的車廂內傳來的,再一想裴名進了車廂那麽長時間,他眉骨微動,眸光沉下:“你跟裴名在車廂裏做了什麽?為何會有這般濃烈的酒氣?”
他的神色肅立,嗓音低沉,眸底是掩藏不住的焦急之意,仿佛随時都會踹下馬夫,掀開車簾将裴名從馬車裏拽出來。
越是緊急時刻,黎畫反而冷靜了下來:“玉微道君覺得,我體內還有嬰靈,能對裴姑娘做什麽?”
這話說得直白,令玉微道君臉色有些難堪,就像是藏掖在私下裏的小心思,突然被人戳穿了一般。
然而即便如此,他唇線繃直,依舊态度強硬:“讓裴名下車。”
玉微道君是鐵了心要見裴名,見黎畫沒有動作,連一刻都等不下去,直接伸手掀起了馬車的車簾。
黎畫的心跳停了。
他沒有說話,是在儲物戒裏找符紙,看有沒有能障目的符紙,想先幫醉酒的裴名糊弄過去。
誰知道玉微道君這般心急,不等他翻找出符紙,便已經掀開了車簾。
風簌簌吹過枝葉,空氣微微凝固。
裴名斜倚在另一側車窗,黑發流瀉在身後,面上的輕紗微浮,半阖着雙眸,骨節明晰的手掌間叩着一只酒壇。
黎畫看着眼前這一幕,下巴都快要驚掉了。
滿地的酒壇消失不見,只餘下裴名手裏那一壇未喝完的燒酒,眨眼之間,他便重新布下障目幻術,成了往日裏女裝時清泠的模樣。
而這一切,都是在掀開車簾的那一瞬間完成的。
黎畫一時之間,倒是不知道該驚訝他驚人的行動力,還是該驚訝他根本沒喝醉酒。
他還以為,裴名喝得都說胡話了,定是會暴露無臧道君的雙重身份。
“師尊,你找我?”
裴名沒有動作,只是輕擡起眼眸,神色懶洋洋的問道。
玉微道君嗅到車廂內的燒酒味,看着他手中的酒壇:“你喝酒了?”
他皺着眉頭,眉心恨不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裴名沒有回答,卻是反手将酒壇裏的酒水,倒在了血肉模糊的手掌上。
被釘透在十字架上的手腳,皆有一個血窟窿,約莫有小拇指指甲蓋那麽大,燒酒從血窟窿中穿過,混合着早已凝結的鮮血,嘩啦啦流淌在馬車裏。
玉微道君神色一怔,像是還未反應過來,倒是黎畫一下明白了裴名的用意,看着那血淋淋的手掌,五官都快皺到一起去了。
“傷口太深,要用酒水清洗創口。我在幫裴姑娘清理傷口!”
黎畫的聲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齒的,聽得玉微道君心情複雜。
他光顧着安置其他弟子,卻忘記了裴名手腳都受了傷,到最後裴名只能來找黎畫幫忙清理傷口。
這都是他這個師尊的失職。
“本尊有傷藥,無須你用這種方式清理傷口。”玉微道君在月光之下,朝着他伸出一只手去,嗓音微微放柔:“下車。”
裴名将酒壇放在坐席間,淡淡笑道:“這三更半夜,不敢勞師尊大駕。”
聽着那血水和酒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向下流淌的聲音,黎畫一刻都不想跟玉微道君繼續待下去。
他冷着臉道:“等包紮好了,我便讓人護送裴姑娘回馬車休息,玉微道君要是沒事,就別橫在中間擋路了。”
說罷,他便将車簾拉下,對着管家派來的車夫道:“繼續走。”
車夫松開缰繩,馬車又重回左右輕晃的行駛狀态,玉微道君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還懸在空中。
黎畫探過身,将酒壇子扔出車窗外,聽見‘咔嚓’一聲脆響,他眸色微沉:“你便是将喝酒之事,推辭到我身上,我也會配合你。”
言外之意,大可不必用這般自虐式的方法,換取玉微道君的信任和愧疚感。
“還有,我不明白,既然你沒有醉,方才又胡言亂語什麽?”
黎畫像是豁出去似的,幹脆将憋在肚子裏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明明可以愈合傷口,卻非要留在手腳上疼着,我要是有你這自愈的能力,我做夢都要笑醒,真是搞不懂你。”
以他的身份,對裴名說這種話,何止是僭越身份,完全就是在找死。
但他憋了一路,再不說出來,就要将自己憋死了。
黎畫說的痛快了,也沒準備等到裴名的回複,反正他一向不愛說話,每次都像個悶葫蘆一般。
大不了就等着責罰,反正裴名現在還得需要他,暫時應該不會殺了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名不但沒有責罰他的意思,甚至還開口說了一大段話。
“上次,我給阿鼎處理傷口。”
“她後腰上的劍傷,足有五寸長,橫貫腰間。只要我擡擡手,便能讓她的傷口愈合。”
“但我用針線,一針一針給她縫上。”
黎畫張了張嘴,看着他的神情變得複雜。
所以,裴名剛剛往自己手掌上的血窟窿裏倒燒酒,是因為介懷給阿鼎縫針的這件事?
如果真是這樣,那是不是說明,裴名已經開始對阿鼎心軟了?
黎畫正想勸慰他兩句,便聽到那道清泠的嗓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我在幻境裏又看到了她。”
“她跟我記憶中的一樣美好。我們一起堆了雪人,打了雪仗。我給她煮茶,喂她吃雲片糕,夜裏她掉下了床榻,躺在我身側熟睡。”
“她要離開的前一日,邀我去游船。我穿了她最喜歡的顏色,提前了半個時辰到海邊等她。”
“她叫我一定要去,我便等了她整整一夜。直到日出之時,丫鬟找來,說她昨日一早便跟父母離開了海島。”
“我淩晨而歸,因此撞破了他們的談話,被他們打斷全身的骨頭,戴上鐐铐關進了不見天日的地窖裏。”
“她父母每隔半月就會來海島一次,用藥吊着我的命,每當骨頭愈合之時,便會通知他們重新打斷我的腿骨。”
裴名垂着眸,輕笑道:“我以為,我恨她是因為她的不辭而別,是因為她父母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是因為她的狠心絕情,是因為她忘記了我們共同的過去。”
“但從幻境中醒來,我才發現。即便重來一次,我依舊沉溺其中,甘之若饴。”
“更為可怕的是,她只需要喚一聲大哥哥,我便想要原諒她。”
“而現在,我更慶幸的是她沒有記起全部的回憶,她不知道我就是無臧道君,也記不得慈悲是她贈予我的短劍。”
“你當初問我為什麽一定要獻祭她,為什麽不能是玉微道君或馬澐。”
“因為不管什麽時候,我都不會愛上任何人,能成為我軟肋的人,一定是她。”
說罷,他便掀開車簾躍下了馬車,只留在黎畫一人在夜色中獨自迷茫。
幾十輛馬車行駛在夜色中,許是陸陸續續走了兩個多時辰,在天邊的熹光微亮之前,停在了一處寺廟外。
玉微道君走到巍峨莊嚴的金寺前,輕叩紅漆門上的鐵環,叩了三下,便頓住了動作。
約莫過了片刻鐘,有穿着灰袍的僧人推開了兩扇紅漆大鐵門,放下手中清掃院落的掃帚,雙手合十:“住持等候各位施主已久,請施主們跟小僧前去廟堂。”
玉微道君學着灰袍僧人的模樣,雙手合十,微微俯身:“勞煩小師傅帶路。”
從馬車到金寺,只有十幾階石頭堆砌成的石階,然而對于身懷六甲的男弟子們來說,走起來便顯得尤為吃力。
宋鼎鼎是在半途中醒過來的,白绮一直守在她身邊,擦汗倒水,将她照顧的無微不至。
為了能讓她盡快恢複,白绮甚至拿出了珍貴的生蠱,喂給了宋鼎鼎。
生蠱是個好東西,聽她父親說,這東西在緊要關頭能續命,雖然只是假象,所謂的續命也不過是讓将死之人能多活上一時半刻。
宋鼎鼎因為服用了生蠱,恢複了不少精氣神,腰後的傷口也不怎麽疼了。
白绮硬要攙扶着她上臺階,她拗不過白绮,便半推半就的被白绮扶進了寺廟裏。
在秘境中一路到現在,大多弟子殘的殘,廢的廢,還有一部分人懷了嬰靈走不快,零零散散拉開在寺廟內外。
宋鼎鼎跟白绮周圍是稀散的人群,她耐着性子等到僻靜之處,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跟裴名是舊相識?”
白绮點頭道:“算是吧。”
“他小時候……”宋鼎鼎放低了聲音,垂在身側的手臂微微繃緊:“住在海島上嗎?”
白绮有些不解道:“住啊,我也在島上長大的。那三陸九洲,除了人界的三大陸,誰不住在島上?”
九洲之上,全是海島,就連天門宗以及各大宗門派,也都是建在挨着海邊的島嶼高山上。
這話倒是實誠的很,一時間竟是堵得宋鼎鼎有些無言以對。
她發現白绮的腦回路很簡單,如果拐外抹角,根本問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來。
宋鼎鼎咬了咬牙,直言問道:“你知道裴名和神仙府的無臧道君之間是什麽關系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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