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六十四個鼎
◎私欲(二更合一)◎
明明住持說的是‘許願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宋鼎鼎卻覺得,他是在暗示她回家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她想起住持一眼看穿自己女扮男裝,想起住持讓桃子過敏的白绮去摘桃, 想起搖出來的死簽。
宋鼎鼎不由得轉過身,看向住持:“若您真的能看透別人的命運, 那您将要面對的命運是什麽?”
雖然她并不全然相信住持的話。
但都說天機不可洩露, 住持今日說的如果都是實話,那便是洩露了不少天機。
他不怕遭天譴嗎?
還是說, 他如今所說的一切, 也都是天命使然, 是造物主交派給他的任務?
住持見她神色凝重,不禁笑道:“施主不關心自己命運如何,倒是對老衲甚為關懷。”
宋鼎鼎搖頭:“談不上關懷, 只是好奇您會不會遭報應罷了。”
許是沒想到她會這般誠實, 住持被她噎了一下, 輕咳幾聲,許久才緩緩道:“世間一切, 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順其自然便是了。”
宋鼎鼎輕聲道:“我倒覺得, 順其自然只是懦弱之人, 逃避現實的借口罷了。”
“此話怎講?”
“因為安于現狀, 不願付諸努力去改變, 便只好寬慰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一番話,像是鐘杵輕輕敲擊在心底, 不輕不重, 卻又能留下抹不去的痕跡。
住持藏在白胡子下的嘴唇微微翕動, 半晌, 他突然仰頭大笑起來:“誰料老衲活了這些年, 倒不如你這個小姑娘想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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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漸漸遠去,清風吹散了他的餘音,拂過平靜的水面,蕩漾出一層細細的漣漪。
宋鼎鼎看着空無一人的許願池,蹲下身子,蔥白纖長的手指覆在烏龜殼上:“我希望……”
她停頓一下,腦海中倏地浮現出一抹淡淡的薄柿色:“我希望無臧道君逢兇化吉,一生平安。”
說罷,宋鼎鼎長長舒了一口氣。
雖然她刻意将少年的過去積壓在心底,不斷勸慰自己,她已經足夠努力,剩下的便只能順應天命。
可剛剛在跟住持說話時,她才恍然意識到,所謂的順應天命,就像是住持口中的順其自然一般,都不過是逃避現實的說辭。
她記得自己曾在網上看到有人調侃,如果能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告訴他母親不要嫁給父親。
但如果他母親真的沒有嫁給他父親,也就不會有他的存在和降生,因為只要不按照歷史軌跡去做,現在所存在的一切就必定會發生改變。
她不知道自己回到過去,都影響了少年什麽,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改變少年被剜心的事實。
宋鼎鼎只知道,她雖然想要回家,但她更希望少年平安。
回家她可以靠自己,總之已經攻略到了90%,将近一個月的時間,她都挺過來了,便不差這十天半月的時間。
吞龍珠既然可以帶她回到了過去,沒準許願龜也可以小小幹涉一番過去的事情。
宋鼎鼎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對不對,又或者她這個心願會白白浪費,但只要她這樣做了,她便會稍稍心安一些。
待龜殼上的紋理流動着月光般的瑩光,她緩緩起身,離開了許願池。
所有人都沒有走,都在許願池外面等着,宋鼎鼎已經算是排在隊伍末端的人了,此時一群人聚集在寺院中,大多數人看起來輕松極了。
男弟子們體內的嬰靈消失,但靈力卻留在了身體裏,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
他們顧不得禮法規矩,不少人當場解開了上衣,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臉上蕩漾着雀躍欣喜的笑容。
大部分女弟子們想要斥責他們,又不好意思朝他們的方向看去,便只能轉過身去,擡起手擋着眼。
宋鼎鼎小時候住在四合院裏,倒是看慣了夏天光膀子的男人。
她瞥了一眼那些男弟子們的腹部,連塊腹肌都沒看見,不由得輕嗤一聲。
排在最後的陸輕塵從許願池裏出來後,圓滾滾的肚子消失不見,沒了累贅,體內卻還充盈着靈力,只覺得渾身用不完的力量。
見其他男弟子都解開上衣查看,他猶豫一下,像是想要争回些面子似的,也解開了上衣。
陸輕塵時常鍛煉,平時注重身材管理,即便已是三十歲的年齡,身材依舊比二十歲的年輕人還要健碩。
他本想趁機秀一秀自己完美的腹肌,誰料掀開上衣後,卻看到一坨松松垮垮墜下的肚皮。
紫紅色的瘢痕線紋堆積在腰部周圍,像是波浪一般的花紋,皺皺巴巴貼在皮膚上,仿佛斷裂開的纖維層。
陸輕塵神情呆滞,掀衣服的動作一頓,臉色驟然慘白起來。
站在他身旁的席夢思,疑惑的朝他看去,随之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啊——”
她跌坐在地上,聲音尖細的刺耳,回蕩在寂靜的夜裏,簡直讓人窒息。
宋鼎鼎随着衆人的視線,落在陸輕塵的腹部,看到因嬰靈突然消失,而松垮下墜的肚皮,以及那貫穿腰間的妊娠紋。
她忍不住垂眸輕笑。
這般嚴重的妊娠紋對于陸輕塵來說,或許比生下嬰靈,更能讓他終身難忘。
他不是有什麽萬金難求的玉肌丹嗎?
倒是不知道,這去腐生肌的玉肌丹,能不能消除掉秘境給他帶來的疤痕。
陸輕塵在衆多哄笑和匪夷所思的目光下,慢了半拍反應過來,他臉色又白又紅,連忙攏住衣衫,一把攥住了席夢思的衣領子,将她拖了出去。
宋鼎鼎隐約聽見遠去的陸輕塵,對着席夢思咬牙切齒的質問:“你到底許了什麽願……是不是你故意搞的鬼?!”
他恢複了靈力,雖然身體有些虛弱,對付沒有靈力的席夢思,像是拎小雞崽子那般輕而易舉。
陸輕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席夢思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也聽不見了。
宋鼎鼎越發覺得顧朝雨能離開陸輕塵,是個無比正确的選擇。
即便經歷過這一遭事,陸輕塵依舊傲慢自負,又愛面子還沒有良心,更是将大男子主義發揮到了極致。
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幾天他懷着嬰靈,每日在清平山莊的醫館裏吐得昏天地暗,狼狽得渾身惡臭時,是席夢思在他身邊悉心照料。
雖然席夢思照顧他是別有目的,如今得到這樣的結局也是自作自受,但通過席夢思現在的凄涼境地,便能看出陸輕塵為人到底有多麽糟糕。
随着禪杖上的金環晃動碰撞在一起的聲響,宋鼎鼎擡起頭來,看向從許願池裏走出來的住持。
所有人都已經許完了願望,玉微道君看着神色淡然,實則眸中暗含着期待之色。
住持在衆人熱切的注視下,冷哼一聲:“你們七十多人當中,只有兩個人許願得到吞龍珠。老衲早就提醒過你們,偏偏你們不将這當成一回事……”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覺得浪費自己的口水,索性直接公布了結果:“許願得到吞龍珠的人沒有達到五個,吞龍珠不能給你們,都散了吧。”
說罷,住持便揮袖離去,甚至不給玉微道君留下反應的時間。
等衆人回過神來,寺院中立刻怨聲四起。
“怎麽回事?為什麽就兩個人許願得到吞龍珠?”
“我們男人要除去嬰靈,你們女子在想什麽呢?三十多個人,竟是連五個許願吞龍珠的人都達不到?”
“你們這些女人真是自私,就為了一己私欲,便将拱手送來的吞龍珠都推了出去!”
“本是如此簡單的一層秘境,現在好了,活活被你們搞得複雜了。你們倒是說說,現在該怎麽辦!”
……
男弟子們的怨憤之聲,幾乎要将女弟子們淹沒。
玉微道君皺着眉頭,臉色也不太好。
因為他自己許下的心願是得到吞龍珠,也就是說,除了他之外,這七十多人裏,只有一個人跟他一樣,許願得到了吞龍珠。
他怎麽也沒想到,便是這麽簡單的許願任務,竟然沒能拿到吞龍珠。
怒氣在丹田處醞釀發酵,玉微道君深吸一了口氣,冷着臉問道:“都給本座一一說清楚,你們都許了什麽願。”
喧嘩的寺院中,倏忽寂靜了下來。
他們感受到了來自玉微道君滔天的怒意,男弟子們看好戲似的,将視線投放在女弟子們身上。
便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些女子們會許什麽願望,無非就是希望自己變美,身材變好之類的心願。
聽着她們将自己藏掖在肚子裏的小心思,一一道出來,看着她們因羞愧而面紅耳赤的樣子,光是想想便覺得有趣極了。
在玉微道君愠怒的視線下,女弟子們紛紛垂下頭,他嗓音肅立,一字一頓道:“除了本座以外,還有誰許願吞龍珠?”
見她們沉默不語,他将視線轉移到裴名和宋鼎鼎身上:“名兒,你許的什麽願?”
裴名垂着眸,像是沒聽見他的問話。
玉微道君忍不住加重了語氣:“裴名,本座在問你話!”
寂靜的夜裏,他斥責的嗓音便顯得尤為刺耳,像是一根針似的狠狠紮在人身上。
裴名依舊沒有說話,他保持沉默的模樣,惹得玉微道君繃直了身子,似乎在用盡全力壓抑着現在的怒火。
旁人早就聽說了玉微道君跟裴名這對師徒的糾葛,此時都抱着看好戲的态度,置身事外的交頭接耳着。
“裴名之前好像因為私通魔域,被玉微道君鞭撻過六十多下的龍骨鞭,還被逐出了天門宗。”
“我聽說過,他是被同門師姐給陷害了,不過這麽多下龍骨鞭都沒要他性命,想必玉微道君定是手下留情了。”
“整日裏帶着面紗,卻也沒見過他長什麽模樣,莫不是見不得人吧?”
“我猜也是,沒準就是因為長相醜陋,為了想要變成美人,今日才沒有許願吞龍珠。”
……
“夠了——”
宋鼎鼎擋在裴名身前,替他遮住那些人投來不懷好意的視線,冷着臉道:“你們這般咄咄逼人,大肆指責這些女弟子自私,是覺得你們自己很占理嗎?”
“既然你們這麽有犧牲精神,那你們為什麽選擇許願除去體內的嬰靈,而不是許願得到吞龍珠?”
“難道肚子裏揣個嬰靈會死嗎?同樣是為了天下蒼生而來,你們将所有希望都壓在女弟子身上,自己卻毫不作為……”
宋鼎鼎停頓一下,神色譏诮:“怎麽舔着一張大臉,做到置身事外,還沾沾自喜的指責別人?”
那些本來覺得自己為了私欲,而沒有許願得到吞龍珠的女弟子們,一改方才羞愧不及的模樣,相繼擡起了頭。
宋鼎鼎說的沒錯,如果想要變美是私欲,想要暴富是私欲,想要變高變瘦是私欲,那他們想要除掉嬰靈便不是私欲了嗎?
就算她們做錯了什麽,也不該由這些男弟子們來指指點點,因為他們跟她們一樣,都是為了一己私欲而棄吞龍珠于不顧的人。
“一群縮頭烏龜,遇事便将責任推卸得一幹二淨,沒有拿到吞龍珠,難道跟你們男的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幹啥啥不行,嚼舌根子第一名!這麽喜歡說人閑話,等我出了秘境,第一件事就是幫你們宣揚一番你們懷孕的事!”
“想變美怎麽了?總比你們許願打胎來得強,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的,還有臉對別人的相貌指指點點,真是晦氣!”
“若再給我一次機會許願,我便讓你們重新懷上嬰靈,來個現場生孩子!”
……
男弟子們被她們毫不留情的言辭,刺的臉色通紅,一時之間竟是啞口無言,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玉微道君唇線緊繃,他想起她進入許願池前,曾提醒過衆人,如果想要得到吞龍珠,便都去選擇許願吞龍珠。
寧願許願吞龍珠的人多于五人,也比少于五人要強。
但他沒有當成一回事,其他人也一樣。
并不是女弟子們自私利己,而是因為所有人都抱着同一種想法,認為不就是需要五個人許願吞龍珠,這實在太簡單了。
就是因為簡單,就是因為所有人都以為就算自己不這麽許願,也會有其他人許願吞龍珠,總之一定能湊到五個人。
所以才會出現,現在這種尴尬的局面。
玉微道君沉默着,像是憋了一口老痰堵在嗓子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難受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向宋鼎鼎,緩緩道:“現在,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宋鼎鼎真是不想搭理他,剛剛裴名被人圍攻的時候,他就像是耳朵聾掉了似的,一心只有吞龍珠。
她早就提醒過玉微道君,想要吞龍珠,便一定不要抱有僥幸心理,盡可能叮囑道每一個人,務必要許願吞龍珠。
要不然每個人都以為別人會許願吞龍珠,到最後的結果,便是只有兩個人許願得到吞龍珠。
變成現在的局面,宋鼎鼎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他們想要吞龍珠,卻對吞龍珠絲毫都不上心,一有事就指望着她來解決,她憑什麽要一直幫他們,她又不想要吞龍珠。
“玉微道君這話問錯人了,你這話應該去問住持才對。”
宋鼎鼎語氣不輕不重,這讓已經算是低下頭認輸的玉微道君,有些下不來臺。
她似乎并不準備給他臺階下,說完這句話,便牽着裴名離開了。
直到走出他們的視線,宋鼎鼎才停住腳步,她轉過身看向裴名:“裴小姐,你不要将他們的話放在心上,愛美是人之常情……”
她的聲音伴着徐徐清風吹來,裴名垂着眸,漆黑的眸光落在疊交在一起的雙手上,不知有沒有仔細聽她說話。
直到宋鼎鼎後知後覺的注意到自己還牽着裴名的手,她像是被什麽電到了似的,連忙松開手。
裴名像是沒有看到她促狹的神情,嗓音微微有些低啞:“阿鼎,你的劍傷在腰後,只可惜我的手傷了,沒能幫你塗藥。”
聽着他近乎自責的語氣,她連忙擺手:“沒關系,我會找別人幫我塗藥。”
裴名颔首,擡手覆在她的頭頂,輕拍了兩下:“我給你的傷藥,要在沐浴過後才能塗抹,早點休息。”
白日忙了大半天,宋鼎鼎确實有些累了,她點點頭,目送他朝着女眷的院落裏走去。
裴名剛走到僧人安排的房間外,便看見了站在屋檐下的黎畫。
他斜倚在門框上,嘴裏叼了一根狗尾巴草,似乎在此等待了許久。
見裴名來了,黎畫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連忙站直了身子。
裴名推開門,淡淡問道:“找我有事?”
黎畫點頭:“我将你那日的話,細細琢磨了一番,我終于聽明白了你的意思……”
他欣長的身形融在黑暗中,倏忽頓住腳步:“那日,我喝醉了。”
裴名打斷黎畫的話,只解釋了這一句,便‘哐當’一聲将房門關上。
黎畫站在屋子外,看着緊閉的房門,微微一怔。
喝醉了?
喝醉了的人,還能冷靜地掐訣布出障目幻術,還能在一瞬間收掉車廂裏的所有酒壇,游刃有餘的應付走玉微道君?
黎畫自然不相信裴名的話,可他也看出來,裴名這是不想多說的意思。
他在原地杵了片刻,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了房間。
裴名已經除去了障目幻術,此刻正坐在榻邊,解着自己纏繞在手掌上的白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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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裴名已經将手腳上的傷口愈合了,他還以為裴名會因為阿鼎腰後傷口縫合的事,繼續留着傷口自虐。
“你怎麽還不走?”裴名拆完紗布,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套蜜合色的绫衣,擡眸看了一眼黎畫:“有話便說,我還有事。”
黎畫忍不住好奇道:“這麽晚了,無臧道君換衣服是準備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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