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快樂不知時日過。一晃眼, 白糖已經在都督府待了半月有餘。

這天清晨,還不到卯時,白糖便一“咕嚕”爬了起來。

她穿好衣服, 随意地把頭發绾了個髻, 準備好洗漱的一應器具,便急匆匆地推開房門朝老桃樹走去。

走到跟前, 她擡起頭仰視着還在睡夢中的人兒……

阿堯長得真好看啊。白糖心中再次感嘆着。

他俊美卻不陰柔, 清俊卻不失矜貴。最重要的是,白糖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心意, 可他卻克己受禮,從不越雷池一步。

白糖在百花樓學過一些詩句, 裏面有形容君子的:積石如玉, 列松如翠。郎豔獨絕, 世無其二。(注1)

這些美好的辭藻, 白糖原來覺得不過是男人誇張式的自吹自擂罷了。可見到司堯,白糖才驚覺, 原來世間真的有這樣的君子!

白糖看着那完美的側顏如癡如醉, 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要做什麽了。直到那纖長的睫毛抖了抖,白糖才猛然醒悟過來。

“阿堯,該起床了。”白糖輕聲叫道。

司堯總算松了口氣,緩緩睜開了雙眼。

每日清晨,在白糖跨出房門的那刻起,司堯其實就醒了。

可為了那灼灼的目光和那聲嬌柔的叫起,司堯總是裝作熟睡的樣子。

可今日, 糖糖看他的時間格外長, 哪怕閉着眼睛, 司堯都能感受到那熾烈的目光。

他險些按耐不住心中渴望, 想要親眼看看糖糖望着自己的樣子!

司堯翻身下了桃樹,仔細地觀察着白糖的神情,想要捕捉到一絲她剛剛看自己的樣子。

可白糖已經恢複了平靜,她笑意盈盈地道:“阿堯,進屋洗漱吧。”

司堯頗有些失望地暗嘆着,但仍舊聽話地朝屋內走去。

一進屋子,溫熱又濃郁的香氣便撲了司堯一臉。他不着痕跡地狠狠吸了口氣。

他真是愛慘了糖糖的味道。這也是他答應,糖糖早起伺候他洗漱、用膳的原因之一。

自那天糖糖從娘親的屋子裏回來,就非要伺候他的飲食起居。一開始,司堯當然是萬分不樂意的。他覺得這時候讓糖糖伺候自己,簡直太委屈了她。

可就算他不答應,糖糖每日都會比他起得更早。為了讓糖糖能夠休息好,司堯只能妥協。

後來,司堯倒是越來越享受糖糖的照顧。

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糖糖,一推開門就能聞到她的味道,換件衣服還能和糖糖近距離接觸……

所有的這些,司堯根本拒絕不了。

再加上糖糖也做得開心,司堯便也不再掙紮,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她的照顧。

司堯洗完臉,白糖便幫他換下舊罩衣,準備套上新的。

司堯的裏衣只有薄薄一層,白糖指尖時不時的碰觸,讓司堯的心也跟着亂跳起來。

可他硬是忍着,讓白糖在自己的身上忙上忙下……

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就像是剛探出洞的小兔子般,稍微受到驚吓就立刻會縮回到洞裏。

所以,他要極有耐心,按照“唐柏”的思維行事!

老實說,他有時十分厭惡唐柏過于溫吞的處事方式。尤其是他覺醒後,當他回到軍中處理問題時。

明明有些人只要幾劍刺下去,那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可“唐柏”偏偏要隐忍着,等待所謂合适的時機!

可在和糖糖相處的時候,司堯卻覺得自己和“唐柏”越來越契合,清楚并且十分贊同“唐柏”的每一個行為方式。

司堯覺得,只要有糖糖在。他和唐柏之間的割裂感幾乎已經消失了。

在糖糖的身邊,他就是唐柏,唐柏就是他!

白糖終于把雙手從司堯的身上收了回來。

她滿意地打量着司堯,雙手“啪”地一聲,在下巴下面合十,頗有些自豪地道:“都收拾好了,我現在的速度是越來越快了!”

司堯一時間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作為帝姬的白糖!

身為帝姬,白糖無論處在何種境地,又或者在做任何事情,她永遠都是自信飛揚的。

而這自然流露出的自信,卻又特別溫和,完全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此時白糖的神色,就和那帝姬白糖一般無二。

其實,在百花樓初見白糖時,司堯雖然十分确切地感受到,那個叫牡丹的花魁,就是白糖所化。

可是看着她瑟縮膽小的樣子,司堯也曾有過那麽一絲猶疑。

可強烈的感覺讓他不能對白糖放手。

直到在馬車上,司堯明白了這個幻境的意義。同時,他也了解了,白糖在這個幻境中所受過的苦痛。

從那以後,他對白糖便只有心疼。

可每當白糖唯唯諾諾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地記起帝姬白糖那自信的神采。他羨慕那種神采,也希望白糖永遠不要失去那種神采。

如今,在他小心翼翼地呵護下,白糖終于把那份神采找回來了!

“是啊。糖糖越來越來厲害了。”司堯笑着誇道。

白糖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開始擺放剛剛冬兒端來的早飯。

“糖糖,我能不能……”

“不能!”不等司堯說完,白糖幹脆地拒絕道。

“我還沒說我要做什麽呢!”司堯無奈地道。

“你不就是想拿個蒸餅就當早餐麽?”白糖笑着道,“夫人說了,每天早上,你必須吃完早餐再出去。”

“你什麽時候那麽聽我娘的話了?”司堯嘆道。

白糖勾起一側唇角,調侃道:“我聽冬兒她們說了。這都督府裏,其實真正掌權的,正是夫人呢!”

司堯沒回嘴,只瞪了眼冬兒、春兒。兩人撇了撇嘴,趕緊退出了屋子。

白糖笑着和司堯一起坐了下來,兩人用起了早膳……

***

傍晚,金色的夕陽照耀着校場上的軍士們。

他們已練了一個下午,各個都是大汗淋漓。可他們仍然做好了心裏準備,準備練到月上中天的時候。

因為以前,他們就是這麽練的。

可太陽才剛剛從天空中消失,司堯便叫停了訓練!

看到少将軍脫掉頭盔和铠甲,便急匆匆地策馬向城裏奔去,幾個軍士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你說,那些傳聞難不成是真的?!”高個的軍士邊抹了把額頭上的臭汗,邊神秘兮兮地道。

“真的又咋了。英雄難過美人關嘛!”一旁矮個的軍士回道。

“唉,都說那花魁真真是國色天香。”高個軍士面露羨豔的神色,“也不知,我們有沒有福氣,見上一見!”

“你想什麽呢!”矮個軍士跳起來,“啪”地一聲打在了高個軍士的後腦勺上,斥道,“那是少将軍的女人,就你還敢肖想!”

“哎呀,不過就是一個妓子!”高個雖然辯解着,但也自知理虧,聲音都小了很多。

“那也是少将軍的女人!你光是想,就該死!”矮個軍士厲聲道

“不敢想,不敢想!”高個軍士諾諾地道,“我就是覺得,再漂亮的女人,也有玩膩的一天。”

矮個冷哼一聲,斥道:“就算有天少将軍玩膩了,丢在府裏難道養不起麽?不管怎麽說也是少将軍的女人,就是殺了,也不可能便宜了別人!”

“知道了!”高個軍士轉了轉眼珠,道,“唉,你說沖着少将軍現在的興頭,會不會真的娶了這花魁?”

“絕不可能!”矮個軍士翻了白眼道,“少将軍是什麽樣的尊貴身份。就算是納妾,也不可能納個如此卑賤的妓子。更何況是明媒正娶呢!”

“那事事無絕對……”高個子喃喃道。

“絕對不可能!”矮個軍士拍着汗津津的胸脯,道,“若是少将軍娶她,我願把一年的俸祿都給你。”

高個軍士撇了撇嘴,沒把這不可能達成的賭約當成真……

終于回到都督府,司堯迫不及待地下了馬,快步朝着東屋走去。

此刻的他有點兒熱,急需喝上一晚糖糖冰着的五豆湯;此刻的他很疲憊,急需糖糖的溫言軟語來安撫;此刻的他頭有點兒痛,急需糖糖那柔軟又有力的手指幫他按一按……

總之,他就是想要立刻馬上見到糖糖!

可進了院子,卻見主屋的門竟然緊閉着。

司堯心頭煩躁起來,把冬兒喚了出來:“小姐呢?”

冬兒把手裏涼爽的五豆湯放在桌子上,才不急不徐地答道:“小姐去夫人屋裏了。”

“又去娘親那了?”司堯立刻洩了氣。

最近兩三日,糖糖總是往主屋跑。偏偏他和糖糖說好了,若是糖糖去主屋“獻殷勤”,他一不能攔着,二不能去尋人。他必須放開手腳,讓糖糖好好地跟他娘親去相處!

“她有說什麽時候回來麽?”司堯不耐地問道。

冬兒搖了搖頭,只道:“世子,您先把五豆湯喝了。奴婢喚旺兒他們進來給您更衣。”

說完,冬兒便走了出去。

司堯無奈,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着……

可他喝完了五豆湯,也洗了澡換了衣服,糖糖竟然還沒有回來!

司堯實在等不了了。一拍桌子,他決定去看望自己的娘親!

他答應過糖糖,不主動去主屋尋她,但自己現在去看望娘親,這總不能說自己食言了吧。

有了這個好法子,司堯擡腳就朝主屋走去。

來到主屋門外,不等司堯敲門,裏面便傳來一陣兒爽朗的笑聲。

随即,便聽到了白糖那清脆甜美的聲音:“夫人,酒曲團子便是這樣不濕不幹正好。您太厲害了,只第二次就掌握了。”

司堯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心想糖糖這拍馬屁的功夫那真是一流!

他娘親一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讓她去自己煮個面都困難,更何況是做酒曲呢!

想着,司堯扣響了門。

“進來!”司堯聽到了母親興奮的聲音。

他笑着搖了搖頭,大步走進了屋子。

一進屋子,一股香甜的味道就飄進了他的鼻腔。

又走了幾步,看到堆滿了各種器具的中廳,司堯忍不住笑出聲:“你們還真準備做酒曲啊?”

聽到兒子懷疑的話語,安白夢不高興了:“當然!而且我們已經快成功了。只要等這些團子發酵好了,我們的甜酒就可以出壺了!”

司堯看了看微笑着的白糖,道:“何必這麽麻煩?娘親你想喝什麽酒,就算跑到天山,我也讓他們給你買回來。”

“你也忒看不起人了。我們做的甜酒,就是給上千金也不換。”說着,安白夢頗為自豪地看了看白糖,道:“糖糖,你說是吧。”

“嗯。”白糖笑着點了點頭,“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做的,還有份心意在裏頭。再金貴的東西也不換。”

“聽見了吧!”安白夢看着兒子,一臉你啥都不懂的神情。

“可是,飯總要吃吧。”司堯無奈地道。

“我們都吃過了。”安白夢朝一旁空了的糕點盤子努了努嘴,道。

“只是這些怎麽行?而且做了這麽久,也應該休息一下。”司堯苦口婆心地道。

安白夢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唉,我怎麽覺得,這話有點兒耳熟呢?”

司堯同時間想起娘親催自己吃飯時候的樣子。他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行了,為娘還不清楚你的心思。你根本不是關心為娘吃沒吃飯。你是來找糖糖的吧!”安白夢先是嘲諷自己的兒子,又轉頭向白糖道,“糖糖,你跟他回去吧。明日再過來。”

“不行!”白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酒曲還有好多沒成型,今晚必須把它們都弄好了。不然放到明天就壞了!”

随即,她有些抱歉地看向司堯……

司堯瞬間無奈,只道:“那我幫你們吧。”

“不行!”這回輪到安白夢拒絕了,“你粗手粗腳地,把我的酒曲弄壞了怎麽辦!”

然後,她又直接說道:“柏兒,你還是先回去吧。沒你在這打岔,我和糖糖早就把這些酒曲弄完了。早點兒弄完,糖糖也可以早點兒回去!”

白糖也在一邊附和着點了點頭……

司堯無奈,只得又灰溜溜地出去了。他忽然覺得,其實他不應該放任他母親和糖糖走得太近的!

月上中天。

小厮打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引導着白糖向前走着。

白糖嗅了嗅雙手,在上面聞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今天和夫人做了一天的酒曲,可她絲毫不覺得累。

夫人性格爽朗,和白糖一樣對很多事兒都保有強烈的好奇心。

前幾日,白糖說起各種食療的方子,然後又說起自己會制作酒曲,夫人便立刻有了興趣。

除了準備器具和食材,其他的一切步驟,都是由夫人和白糖她們兩人親自完成的。

忙了這幾日,所有的工序終于做完。現在只要靜靜等待,到時候便能喝到美酒了!

這幾日雖然很累,白糖甚至忙到沒時間親自伺候阿堯的起居。但這也是第一次,白糖和長輩一起做一件事兒。

以前還在家時,白糖就很羨慕鄰居家。他們總是一大家子一起做農活,一起炖菜腌菜。

白糖倒不是怕累,只是看到一家人齊心齊力的溫馨場景,她也很想體會一次。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竟然在都督府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白糖很珍惜這種感覺,和珍惜阿堯一樣的那麽珍惜……

走到了屋子前,白糖詫異地發現,裏面的燭火竟然亮着。

白糖回頭看了看老桃樹上,上面并沒有阿堯的身影。

這麽晚了,阿堯還在房間裏等她?

有了這個認知,白糖的心不由得越跳越快……

她走進了屋子,果然看到阿堯正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白糖以為他睡着了,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一方面,她不想擾了阿堯的美夢。可是,若不叫醒阿堯,難道她要和阿堯共睡一個屋檐下?!

白糖的心跳得更快了。其實,她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的。不提他們的身份,只說白糖發覺,自己已經越來越依賴阿堯了。

甚至有幾個清晨,她醒來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若是阿堯也睡在這裏,她就不用出去,只要翻個身就能看到那完美側顏,那樣該多好?

只是每每想到這兒,白糖都害怕,自己或許是受了百花樓那腌臜地方的影響,所以才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

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想法藏在心裏。她害怕阿堯知道了,會看不起她!

可是現在,阿堯睡得那麽香甜,白糖實在不忍心叫醒他。

白糖咬了咬唇瓣,蹑手蹑腳地向外走去。她覺得自己還是要矜持一點兒,不要讓阿堯瞧不起。

可她剛靠近房門,卻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白糖吓了一跳,連連後退了幾步!

“是我,別怕!”司堯趕緊道。

白糖松了口氣。

可随即,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椅子的方向,道:“你……你是怎麽這麽快就跑我前面去了!”

司堯微微一笑,道:“我要是不快點,豈不是就讓你跑了麽?”

白糖見他不正經起來,扭過頭,道:“我只是去廂房睡。”

“唉。”司堯長嘆一聲,可憐巴巴地道,“我就那麽惹人厭惡麽?”

“當然不是!”白糖想都不想地道。

司堯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可仍舊用可憐巴巴的語氣道:“那糖糖你為何要出去?”

司堯問得那麽理直氣壯,白糖竟然被他問懵了。

司堯見狀,連忙趁熱打鐵道:“既然我沒那麽讨厭,不如以後我就睡這椅子上,你睡在床上。可好?”

“可是……你不是要練功麽?”白糖眨了眨眼睛,問道。

司堯笑容僵了僵,忽然揉起了自己的肩膀:“今日下午練的太狠,我肩膀有些疼。那棵桃樹,恐怕是睡不了了!”

“哪裏疼?我看看?”白糖有些緊張地跑到了司堯身後。

“這裏!”司堯指了指肩膀的位置。

“我幫你按按吧。”白糖趕緊道。

司堯坐了下來,問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睡在椅子上了?”

“你都受傷了,還是睡床吧!”白糖活動了下手指,準備給司堯按摩。

司堯卻将身子前傾,不讓白糖觸碰到他,只道:“我若睡床,你要睡哪裏?我早說過,這間屋子是你的。若把你攆了出去,那我寧願睡桃樹去。”

白糖一把板過司堯的肩膀,十指在他說疼痛的地方按了起來。

邊按她邊喃喃着:“我也睡床吧。”

白糖的手指力道适中,再加上她說出口的話,讓司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所以,他終于又可以和糖糖同床共枕了!

作者有話說:

注1:宋代郭茂倩《白石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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