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血肉取暖,不知是否會暖……

槐序和栀初發現自從自家小姐訂婚後便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了起來。京城裏的傳言他們也聽了不少,只以為衛扶餘也同那些姑娘一樣,視雍州定王府如洪水猛獸一般。

這日他們特地做了梅花香餅,又熬了一碗金絲燕窩送了進去,誰知沒到半刻便又被退了回來。

“姑娘今日又沒用晚膳?”

槐序有些發愁,衛扶餘不吃晚膳,她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丫鬟也跟着心煩,連着頭發也掉了一大把。

栀初拉着她往一個僻靜處走,小聲道:“槐序姐姐,咱們是不是要跟着姑娘一道去雍州啊?”

這話問的莫名其妙,槐序斜着眼睨着她,毫不客氣道:“咱們是姑娘的丫鬟,自然是姑娘去哪我們跟去哪兒了,哪有我們思量的份兒?”

“我倒是忘了,你原是府裏頭的家生子,和我們這些外頭買來的是不一樣的,身份尊貴着呢。"

槐序是個護主性子,凡是涉及衛扶餘的,她就像是個小辣椒,直嗆的人說不出話來。栀初被她這麽一說已經是毫無招架之力,只是含着淚,恨恨地剁了剁腳,哭着喊道。

“是,你與姑娘有自小長大的情分,旁人比不得你,你便可以随意欺辱人了。也不看看雍州是個什麽地界,流氓地匪各處亂竄的,你自己瞧瞧,誰願意去那樣的地方送命!”

屋外的争吵是一點也沒有傳到裏屋的衛扶餘耳邊,她此時茶飯不思,捧着一本詩書,卻偏偏沒看兩句便是面紅耳赤。

那日她喚了一聲“夫君”,權是因為他那一句護佑之命,誰知這一喚,倒是在自己心裏頭喚出了些旁的來。

陌生的,有些不堪忍受的,難以言說的滋味來。

乍想起來的時候,像是果子,青青甜甜的,若是想得多了,便忽地全身火熱,像是置身火爐,心裏升騰起熄不滅的火苗,直灼的人想要滿床打滾。

衛扶餘臉燒的燙燙的,更是為了這事好幾日未曾睡好。

原因無他,她只要一閉眼就想起沈令聞那雙叫人看不清的眼睛。

越是看不清她越是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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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聞對她,究竟是個什麽感情?

只是他善心大發好心搭救嗎?

正巧燕綏進來,衛扶餘咬着筆尖十分苦惱問他,“燕綏,你覺得沈令聞喜歡幫助人嗎?”

燕綏走過來,将窗簾拉了起來,好叫衛扶餘看書不至于傷了眼睛。

“我未曾與定王打過交道,不甚知道他,只聽說他昨日縱馬出城,竟直接跑到晉陽屠殺晉陽皇商周氏滿門。”

“屠殺全族?”

衛扶餘眼中閃過震驚,燕綏卻是嗤笑一聲,“對殺人如麻的定王來說,這不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嗎?”

“不是的。”

衛扶餘手指摳着書腳,小聲辯解,“晉陽周家當年賣了生病的馬給定王府,致使戰馬生了馬瘟,那一戰,定王府敗的慘重,也因此被先帝冠上了不忠的名聲。”

“所以,他們該死。”

衛扶餘阖上書冊,“只是他手段狠厲了些罷了。”

可若是想想,他也幾乎等同被屠了全族,這樣的痛,不切身體會,誰又能明白?

“公主說是什麽就是什麽。”燕綏微微側過身子,面上氏顯而易見對她的縱容,“定王的人就在外頭,說是等着公主的召見。”

沈令聞的人來了?

衛扶餘跳下了床,燕綏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顯然對定王府的人存有戒心。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也能成了公主。”

衛扶餘伸手摸了摸燕綏腰間的佩劍,踮起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現在也算是升職了,公主的侍衛領的可是宮裏頭的俸祿。”

“當公主是不是可以養很多親兵啊?”

衛扶餘搓搓手,眼含期待,“燕綏,你替我調/教一支如何?”

“公主,快些去見周大人吧。”

多日不見,周硯黑了不少。他來了衛國公府是一點也不客氣,單單是坐在這兒一刻鐘便已經喝了兩蠱茶并上三碟糕點。

“周副将,你這是從何處趕來?”

見衛扶餘來了,周硯連忙解刀,俯身一拜,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恭敬。

“末将拜見王妃。”

“我算什麽正經王妃啊。”這聲王妃喊得衛扶餘抹明心虛,她趕忙道:“周大哥,我們還同從前一樣,不要生分了。”

豈知周硯似是被這句話吓到一般,兩只眼睛瞪得猶如銅鈴,硬生生往後退了三大步。

“不不不,您是王妃娘娘,屬下不敢冒犯。”

周硯從袖口取出一塊玉佩來,趕忙扔在桌上提腿就走,還不忘喊道:“這是王爺讓屬下帶給王妃娘娘的,屬下還有事,先行告辭了。”

小小一枚玉佩只有巴掌大小,玉澤鮮亮,只是不是新玉,浸了汗水,有些地方已經凝了血色。

這玉佩很顯然是沈令聞貼身攜帶。

想到貼身二字,衛扶餘臉又有些發燙。

她往裏頭摸,漸漸抽出一條字條來。

她原先眼神是雀躍的,看完了字條倒是有些暗淡了下去。剛好燕綏靠近,她便順手将字條收進衣袖裏。

“晏晏。”

燕綏不再喚她公主,換了個立場同他說話。

“我與你,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

“我明白,我們八歲便一起生活在龍華寺,你這麽多年護着我,我早就當你是兄長了,你有什麽話說便是了。”

衛扶餘同他在一處石桌邊坐着,她難得見燕綏有欲言又止的樣子,只覺得十分稀罕。

她印象中的燕綏機敏又溫善,有些時候不用他多說,他便能替她處理好一切事宜。

“定王府的婚事你如何看?”

他雙手握拳,神色似有掙紮。緩緩下墜的夕陽落在他背後,為他鍍上了一層淺淺的光暈。

“定王府家大業大,又遠離京城,挺好的地界。”

衛扶餘知曉他的擔憂,思量片刻便也決定不再瞞他,于是她道:“不瞞你說,我與定王簽了三年的契約,三年之後,天地各處,随我逍遙便是。”

“這三年就好好養身子吧。”

衛扶餘托腮,眼睛好似鋪滿碎光的湖泊,望着人的時候只覺得微波蕩漾,心馳神往。

燕綏不知為何就舒了一口氣,他站的筆直,猶如院中青松,風雪不可壓。來時有些灰敗的神色此刻已經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中不知從何而來的歡喜。

“晏晏說什麽,我便做什麽。”

“不喊公主啦?”

燕綏忽地紅了臉,低下頭,過了一會才說:“以後有外人的時候再、再喊。”

晉陽城內,往日繁華不再,只餘下死一般的沉寂。

朱門銅環,一聲“——咯吱”打破了長夜的寧靜。

晉州太守劉晉冒雪趕來,本就一路風雪凍得發顫,誰知入了屋子更如寒冰冷窖。他兩股戰戰,循着聲音往屋內望去。

這一看不要緊,竟是直接将他吓得跪坐在地上,不敢再向前一步。

這周圍堆的,可不都是周家的人頭?

“太守是不是覺得這屋子有些冷?”

沈令聞一身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外頭只披了件靛藍色的長袍。他身旁只點了一盞微涼的燈盞,這一點零星的光卻是撕碎了黑夜,将那不堪的一角盡數顯露了出來。

“不知以人油燒炭,是否會暖和些?”

他長劍推開炭火堆,火星子迸濺出來,些許落在他裸露出來的手臂,他似乎也不覺得疼,反而手臂微傾,好叫劍上的鮮血都聚在劍頭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定王何故如此殘忍?”

劉晉靠着牆邊強行忍住要嘔出來的欲望,他臉色蒼白,卻仍舊道:“因果輪回,王爺合該為身邊人攢些福運才是。”

“本王不需要福運。”沈令聞挑眉,漆黑的眸子裏染了嗜血的光芒,于他俊美精致的容顏相襯托,更顯得他邪異非常。

“我生來就是惡鬼索命。”他将劍柄轉了個彎,直直指向劉晉,“太守深夜來訪,可為何事?”

“自是來請教定王周家一事如何善後!”

晉陽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一個太守自然是難辭其咎。劉晉現在也只能盼着沈令聞這尊煞神快些離開晉陽,這活閻王一日不走,晉陽的百姓根本一日難安。

“四皇子殿下對此事頗為關注,特意囑咐下官要好生辦事。四皇子殿下說,定王府的委屈,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劉晉雖對周氏一族心懷同情,但事分大小,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

“既如此,便按照你主子的辦。”

沈令聞扔了一塊炭進去,長腿微微一展便将身邊的那顆人頭咕嚕嚕踢了出去。

還是燒炭罷,替那個體弱的小騙子攢攢福運。

“太守不走,也是想同我一起燒炭嗎?”

太守幾乎是立刻便向門外奔去,臨走前他扶了扶自己的烏紗帽,膽戰心驚地喊了句,“福安大長公主邀您明日入府相見。”

翌日清晨,只聞一聲馬蹄,毛色純正的馬高揚馬蹄,又于大長公主府門前緩緩落下。

沈令聞向來沒有結交親貴之心思,然而這大長公主他卻是不得不見,概是因為欠了一段人情。

當年定國公府滿門抄斬,還是這大長公主求了情面,他們沈家才得以保存些許根基。

是以他在晉陽行事,還是多受顧忌。此番他前來,也是想徹底了解這段緣由,将虧欠一并補了去。

大長公主歷經三代,所居府邸經過修繕占地也愈加廣闊。不過她平素喜靜,因而便空了大半的宅子。

“大長公主。”

沈令聞略一躬身,面上神情是少有的恭敬。

“是聞哥兒來了啊?”大長公主眯着眼,有些看不清,她拿了香燭過來,說道:“給定王府的亡魂上柱香。’

當年定王府是真的冤。

只因戰功顯赫,這才遭了滅門之案。

沈令聞打那時就明白,為王者,若無兵權,則如同砧上魚肉,任人宰割。為将者,若是愚忠,則害人害己。

一柱檀香滅,大長公主又念了幾句佛經超度。她頭發花白,眼睛也不大好,沈令聞便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攙扶着她。

大約上了年紀精神不必從前,大長公主走了不過數十步腿腳便酸痛了起來。她拉着沈令聞在一處坐下,幹枯的手拉着他,神情溫柔。

“以前見你的時候,你才那麽一丁點高,跟在你哥哥身後,可比現在活潑多了。”

“大長公主,我是定王府的私生子。”沈令聞抽回手,淡聲道:“是定王妃良善,不計前嫌将我養在了裴家。”

“可是我自己卻是個天煞孤星命格,克死了所有人。”

他唇角噙着冷笑,笑意不及眼底,襯得他眉眼愈發冷峻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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