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酒醉傷身,無事勿飲酒

“你如何這般作踐自己?”

福安大長公主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手,有些焦急地說:“這些不過世人謠傳罷了,你自己信了做什麽、”

“謠言出自定王府,個中緣由大長公主應該是比我還清楚吧?”沈令聞嗤笑一聲,未等大長公主想好,他便将一切都撕扯了開來。

“當今陛下誤傷了定王府又抹不開面子道歉,兩相權衡,倒是将一切罪責都引到天災人禍上面最好了。”

“反正我生來就是定王府的劍不是嗎?”

“因為要保全血脈,所以将我自幼養于孤村,因為要磨練心性,所以讓我與野獸猛禽相伴。”沈令聞臉上神色更冷,黑漆漆的眸子不帶一絲光亮。

“瞧瞧我如今不還得心甘情願為定王府賣命?”他拍拍手,嘴角挂着輕蔑的笑意,“多和睦的家庭。”

世人都喜歡平平安安過日子,可是沈令聞生來就沒過過安生日子。

定王府裏歌舞升平過小年的時候,他在深林裏與野狼殊死搏鬥。合家團聚的時候,他卻是還在發愁要如何應付下一頓餐食。

他就喜歡将一切都扯開了說,将那用白布包着的泥濘統統顯露了出來,讓這些僞扇的人再也繃不住那層皮子。

大長公主顯然也被他說的啞口無言。京城裏頭的腌臜事情不少,風潮變化的,世家大族的變動,往往只在一昔。

略有些遠見的,都會在外頭留一支血脈,若是家族出了什麽意外,好歹外頭還有個人在,說不定哪日也能重新頂上一族興衰。

“你不知你母親的苦衷,那時她胎裏帶毒,你能活着便已是不易,恰逢你父親說要為你尋當世神醫,她便安心将你交了去。”

誰知那老定王卻是存了那樣的心思呢?

婦人溫柔和善的臉旁出現在沈令聞眼前,霎時間扣動了他心裏頭的那根弦。他別過臉,聲音仍然如碎珠一般冷冷冽冽。

“所以我如今留在定王府權是看在母親的份上,等為母親洗涮了冤屈,任我想做什麽,那老東西都管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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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淡漠又不近人情,可偏偏大長公主聽出了些許脆弱來。她在心裏長嘆一聲,不欲再挑起往事加深隔閡,便轉而問道:“聽聞陛下為你賜婚了?”

“恩。”沈令聞擡了擡下颌,神情倨傲,“是我自己挑的。”

大長公主來了興趣,問道:“是什麽樣的姑娘?”

沈令聞眼前立刻就出現了生動的活潑的衛扶餘,她張揚着縱着馬對他頤指氣使,又淚眼婆娑着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他竟然一時找不到詞句來形容她。

于是他驀然想起了她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來。

他垂下眼眸,斂去星星點點的笑意,輕聲道:“從畫裏走出來的姑娘。”

十六歲的沈令聞衣衫褴褛,當時看見她,就覺得驚為天人。

——漂亮的像是畫裏走出來的。

大長公主笑了,她如今走了大半生,這簡簡單單的少年情意又如何看不明白?她兩眼眯起,褪.去手腕的紅玉镯子,打趣道:“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

“娶了夫人可還別這麽冷心冷情了,仔細吓着人家姑娘,到時候跑了你就沒地方哭了。”

沈令聞想說衛扶餘這姑娘哪裏怕吓唬,若他不冷着些臉,只怕她都要跳到她頭上作威作福了。

“她跑不了。”

年少時是無能為力,卻成了沈令聞數年來的瘋魔。

明昭将軍自戰場殒命,她帶着的那個小姑娘也似乎是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杳無音訊。沈令聞瘋了一般找尋了多年,卻不想這個小騙子居然改名換姓來了京城。

倒是把他也忘了。

沈令聞舌尖抵着牙齒,眸中風起雲湧,漸漸染了興奮之色。

如今世間再無護佑她之人,衛扶餘于他,必須是掌中之物。

大長公主察覺到他心緒的變化有些差異地望了他一眼,沈令聞快速收斂了神色,聲線平緩,似是不在意。

“她日日說愛慕于我,如何會走?”

真愛慕假愛慕沈令聞壓根不去探究,他要的,只是衛扶餘生生世世留在他跟前。

鮮活的,快活的留在他跟前。

讓他烏黑泥濘中也多一些光亮。

“此舉不妥!”

肩膀輕輕挨了一下,沈令聞微微側身,強忍着不耐。

普天之下能如此對他的,除了已經故去的定王妃,便只有這位德高望重的大長公主了。

“既是姑娘少不得面皮薄兒,她既能明說歆慕于你,相必對你是十分歡喜了。你應是珍貴着這份情意,怎麽能輕易宣之于口,毀了姑娘家的名聲呢?”

眼見大長公主又要說教,沈令聞連忙俯首道:“是是是,是我先愛慕于她。”

“如此才對。”大長公主苦口婆心道:“你需得知道定了婚的姑娘和旁人都是不一樣的。”

的确不一樣。

沈令聞想起了衛扶餘這些天扭扭捏捏的樣子。

不就是哄着她喊了一句“夫君”,這小姑娘居然燥得數日未來找他。

還是他怕她身子不舒服,屈尊降貴去了,誰知這小姑娘還隔着屏風,說着男女大防這類的話。

防他倒是厲害,一點也沒從前的親近與自在了。

念此,沈令聞發自內心的向大長公主讨教了一番。

“若是姑娘害羞躲人,您覺得如何是好?”

“自然是看你自己了。”大長公主平日裏也喜歡拉人姻緣,對這等事情更是十分感興趣,“那衛姑娘我可聽說過,今年才剛及笄,這麽小的年紀能懂什麽?不過都是聽着別人教誨罷了。宮裏頭的那套最是沒意思,将人都教成了行屍走肉的傻瓜。”

沈令聞明白了,臉上比來時帶了點笑意。他躬身準備告辭,臨走前大長公主還是不免要教導他一句。

“周家的事情便算了,在晉陽可不許再生事了。”

沈令聞走後,大長公主神情卻是淡了下來,跟在身後的老嬷嬷見了便寬慰她。

“左不過都是定王府的家事,這定王如何值得公主費那麽多心思?”

大長公主長嘆一聲,只道:“我是看着苑兒那孩子長大的,她的孩子我自然也要照拂一二。”

“而且要入土的人啊,眼睛看見的東西也多,這孩子以後造化大得很。”大長公主搖搖頭,“只是現在身邊冷冷清清的沒個人氣,我瞧着都心疼。”

“公主莫要這麽說,您是有福之人,定然長命百歲。”

京城衛國公府,寂靜的小院裏頭只聽見衛扶餘的嘆息聲。

“栀初,我好餓。”

衛扶餘把腦袋撐在石板桌上,有氣無力地扳着手指頭數道:“想吃螃蟹清蒸、酒炊槐白魚、合意餅和糖蒸酥鮥。”

她一連報了好幾道菜名。同前幾日的食欲不振一點也不一樣。

栀初嘴角含笑,快速從小廚房裏端出一碗青菜粥,笑嘻嘻道:“教養嬷嬷可說了讓姑娘注意些身量,女子應以清瘦為美。”

“當王妃也太難了吧。”

綠油油的青菜粥當真是看的人一點食欲也沒有,可偏偏府裏頭極其聽這位教養嬷嬷的話,竟然真的只給他們院時興蔬菜。

不用說衛扶餘也能明白,這定然又是那位當家主母故意在給她找不痛苦。

“原以為當了定王妃就能狐假虎威一下。”衛扶餘長長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發酸的手臂,“結果好了,被人立了一天的規矩。”

“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在龍華寺裏當姑子呢。”

“龍華寺裏只有和尚,沒有姑子。”栀初端來飯菜,“何況當姑子是要絞了頭發的。”

衛扶餘摸了摸自己養的流光發亮的秀發神情更加哀戚。

“姑娘快些吃吧,奴婢偷偷在裏頭加了肉。”

衛扶餘一下來了精神,笑嘻嘻地摟住栀初,“果然還是栀初最好了。”

她一邊小口喝粥,一邊斜眼去看擺在桌上的書信。

栀初伸頭去看,只零星認得幾個字。

她想了許久,大致猜出來了,驚呼一聲道:“姑娘是在給定王寫信啊!”

“你小點聲。”

衛扶餘一把捂住她的嘴,栀初見狀也伏低了身子,同她說着悄悄話。

“姑娘是不是太主動了?”

衛扶餘苦着臉,拿着湯勺攪着碗裏頭的青菜葉。

“不主動的話……若是王爺在晉陽遇見了喜歡的姑娘怎麽辦?”

“王爺不是中意姑娘嗎?不然怎麽會跟陛下點名要娶姑娘。”栀初托着腦袋,她怕衛扶餘多思傷身,便道:“姑娘放寬心,莫要想那麽多。”

衛扶餘哀戚戚從袖口拿出一張皺巴巴的信來。

“王爺昨日是給我寫信了,讓我好好經營鋪子,回來他要查賬的。”

衛扶餘小臉白淨,此刻皺成一團,看上去既糾結又迷茫。

“既如此,那夜又為何對我那般?”

“難不成他只是一時沖動嗎?”

“那我可不就是吃了大虧!”

衛扶餘忽地立了起來,栀初拉緊她的袖口,笑的暧.昧。

“對姑娘如何?究竟是那般啊,姑娘快說。”

衛扶餘臉猛地又發燙了起來,于是她埋下腦袋,大口喝着青菜粥,含糊道:“沒什麽沒什麽。”

青菜落在嘴裏的味道甜緊緊的,衛扶餘喉嚨發緊,忽地就想到了哪日她滿身酒氣,睡得朦朦胧胧的時候,忽然感覺全身發燙。

再然後,她就感覺到一個冰冷的東西緩緩貼上了自己額心。

她強撐着眼皮,睜開眼卻被那雙幽暗如漩渦一般的眸子吸了去。

她腦袋晃了晃,不知是在跟栀初說還是在跟自己說。

“酒醉傷身,酒醉傷身,無事勿飲酒,無事勿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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