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這情分如何還的清?

夜裏冷風呼啦啦的往衛扶餘的脖頸灌着,硬生生将她的困意都吹沒了去。

她的思緒還停在和皇帝在亭子裏喝茶的那會,如今耳畔全是呼嘯風聲與馬蹄重落,她還有些微怔。

“沈令聞,你把我從皇宮帶出來了?”

她拉了拉沈令聞的衣袖,因為還暈着,下意識地便喊了他的名字。

沈令聞将先前宮人拿的皮裘墊在她身下,又用自己的大氅将她嚴嚴實實圍在身前,然後他便不管不顧直接策馬出了宮門。

宮裏頭的人是認得他坐騎的,再說了大晚上的趕在皇宮裏這般縱馬的也就只有這位定王了。

馬車行的又快,來往宮人匆忙避讓,只覺得嗖的一下這閻王便沖了出去,只留一道虛晃的白影。

他們搖搖頭,心裏不由得又為那位新封的昭明公主惋惜。

得太後恩寵又如何,有時候在皇宮裏頭,恩寵過盛大反而是個禍害。

那樣一個病弱美人,也不知道去了雍州能活幾日?

宮婢們如此想,卻絲毫不知他們口中病歪歪的可憐美人此刻正縮着身子坐在沈令聞的馬前呢。

“王爺,您要帶我去哪兒阿?”

美人回了神,又恢複了一貫的做派,仰着臉困惑的問他。

“找個地方給你賣了。”

沈令聞神情寡淡,黑眸垂着視線落在衛扶餘的腦袋頂。

小騙子晃着自己的腦袋,一點也沒被他吓到,反而扳着手指頭跟他算起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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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現下賣我可一點也不劃算,我如今有許多許多嫁妝,就是賣上一百個我都沒有那些嫁妝值錢。”

“不對,或許一千個也沒有那麽值錢。”

衛扶餘自問是一個十分有覺悟的人,那些個嫁妝雖然她十分心動,但是如果沈令聞想要,她絕對說一不二讓出去。

畢竟她同雲容說好了……日後可能要借一點沈令聞的血研制一下解她身體症狀之藥。

“可是我身邊還是不留無用之人。”

衛扶餘不服氣,昂着腦袋道:“我怎麽無用了!上次王爺頭痛,不還是我陪着王爺……小睡片刻嗎?”

雖然她中途溜走了,并且再也沒有……

衛扶餘腦子靈光一閃,她道:“那日過後太後身子不适,我便又被喚入宮中,實在是出不來,不是故意不見王爺的。”

“王爺不會生氣吧?”她苦着臉,伸出手讨好似的給沈令聞捏了捏手臂,“王爺頭還疼嗎?我給王爺捏捏?”

馬兒漸漸停了,衛扶餘從大氅裏頭鑽出來,被眼前燈火通明之景象所驚嘆。

她訝然,恨不得現下就奔出去好好玩一番。

沒有小姑娘不愛熱鬧,衛扶餘也一樣。

聽見她驚嘆的聲音,沈令聞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歡喜。他一撩衣袍,長腿舒展便縱身下馬。

沈令聞背脊挺得筆直,棱角分明的下颚與遠處燈影交融的萬家燈火彙聚在一起。

一個清冷,一個和暖,奇異交融,竟也舒展成一副畫卷。

沈令聞放于身側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冷硬的眉眼也松懈了下來。

他在等着那個小騙子歡歡塊塊跑過來勾住他的手指。

他立于原地等了許久,終是自身後聽到一聲貓叫似的呼和。

衛扶餘欲哭無淚地趴在馬背上,臉上滿是局促與不安。

“王爺,我下不來……”

上元夜的熱鬧比之除夕有過之而無不及,衛扶餘跟在沈令聞身後仰頭望他。她偷偷從袖口中掏出一個香包來,小心翼翼地塞到沈令聞的手裏。

“感謝王爺的。”

“感謝王爺給我的壓歲錢。”

“感謝王爺讓來福管家照顧我。”

“感謝王爺叫雲容替我治療身體。”

她一連說了四個感謝,望着沈令聞的眼睛也愈發亮晶晶。

沈令聞摸了摸她的發頂,烏黑柔順的發絲混着皂莢的香氣讓他愛不釋手。他輕笑一聲将巴掌大的香包掂在手裏看了看,道了句,“沒有上回的好看。”

衛扶餘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

“上回的荷包是讓槐序代我繡的……”

眼瞧沈令聞又要抓住這個話頭,衛扶餘趕忙道:“一回更比一回情真嘛,那時候不是還沒認得王爺許多的好。”

“王爺快聞聞這香味如何?”衛扶餘小手作扇子似的扇了扇,“裏頭放了半夏、茯苓、桃仁和附子,都是緩頭痛的好藥材。”

沈令聞嗅了嗅,卻覺得鼻尖失了味,眼裏心裏只顧着看她。

于是他只能答道:“甚好。”

“王爺今日為何帶我出來呀?”衛扶餘歪頭打量着沈令聞,看他面色紅潤,身形矯健,也不像是需要她的樣子呀。

“十日後我們要啓程去雍州了。”沈令聞神情寡淡,看不出悲喜,似乎回哪處都無所謂一般。

衛扶餘掏出兩枚銅錢買了兩串糖人,本想遞給沈令聞一串,但想着他不愛吃甜食,便自己消受了去。

“我知道啊。”

衛扶餘點點頭,“只是舍不得钰瑩,還有太後娘娘,她對我也十分好。”

“不過離別總是人生常态嘛,日後總會相見的。”

她說的豁然,笑起來又嬌又俏,活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些道理?”

衛扶餘騰出手指了指天,“佛曰。”

離別是常态,相見卻并非如此。

沈令聞眼睫輕合,腦子裏驀然出現了許多人的臉。

——那些人,他離開後,便再也沒有看見過。

也正是因為身後無所牽挂,他才能用必死的絕望去浴血殺敵。

如今卻是不同了。

衛氏幺女這麽嬌嬌,離了他可如何是好?

沈令聞如此想着唇間不由就挂上一抹笑意,他漫無目的的由着衛扶餘牽着閑逛,只覺得吵嚷的鬧市也不那麽礙眼。

他視線四處飄轉着,最終落于她皓月似的面頰上,又緩緩留戀在她塗了口脂的殷紅的唇上。

她今日似乎格外俏麗。

沈令聞喉結上下滾動,眸中深色暗潮翻湧。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将她帶至牆角僻靜處,一只手撐着牆壁,另一只手收臂輕攏。

“晏晏……”

這一聲喚的衛扶餘打了個激靈,她靈巧彎身,飛快從沈令聞的臂彎下繞了出去。與此同時她雙臂向前伸着,好巧不巧就将手裏的物件抵到他緩緩下沉的面頰上。

旖旎绮麗的氛圍頓消,沈令聞如墨的眼眸瞬間化為清明。他舌尖抵着下颌,臉上滑過些許惱怒之意。

“衛扶餘,你這是在賄賂本王?”

他眉眼沉了下來,冷玉般的面龐一片森寒,周身氣質也是王者的倨傲與冷漠來。

“這是王爺當日替我盤下鋪子的銀兩,如今十倍歸還。”

衛扶餘讨好似的扯了扯他衣袖,軟着聲音答道:“阿扶不喜欠人人情,知曉王爺看不上這些碎銀,只是圖個自己心安罷了。”

沈令聞冷笑一聲,想到她近日在香料鋪子裏忙碌不歇,終是忍者脾性沒有将手上厚厚一沓銀票撒了出去。

什麽香囊、荷包,銀票,感情都是同他扯清關系。

沈令聞咬牙,聲音似是從牙縫間鑽出來。“如此看來,本王擅自求娶你,倒是欠了你一個人情。”

“不不不,不是擅自。”

衛扶餘咬了一大口糖人,甜津津的桂花糖甜得她眼睛都彎了起來。她似是覺得沈令聞貴人多忘事,便十分好心的提醒他。

“那日酒樓我同王爺說的明白,我解王爺頭疾,王爺緩我心悸之症,所謂成婚,不過便宜行事,各有所需罷了。”

“說來也是我高攀,王爺風神俊朗,面如冠玉,又是英勇神策,阿扶也的确欽慕不已。”

衛扶餘自以為自己一番話說的妥帖極了,又挑明他們二人利害關系,又适當表現了自己對沈令聞的佩服仰慕之意。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把圓滑做到了極致。

“衛姑娘倒是真的會算賬。”沈令聞嗤笑一聲,将那銀票收至腰側。他垂手不經意間碰到了那枚打着絡子的荷包,齒間溢出一聲輕笑,聽着無端叫人毛骨悚然。

衛扶餘看沈令聞這神态便知他那陰晴不定的毛病又犯了。

她心裏頭也有些吃不準他的脾性,于是說話便更小心了些,神态也不複起初輕松。

沈令聞不說話,衛扶餘一時不也知道說什麽。她只是咬着下唇,咬的唇畔都發了白,無言地跟在沈令聞身側走着。

“夜色已深,我叫周硯送你回去休息。”

衛扶餘吶吶點了點頭,她擡頭又望了沈令聞一眼,覺得他這脾氣來的實在是莫名其妙。

直到上了周硯的馬車她臉上神情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她挑開車簾,卻發現槐序穩穩當當地坐在裏頭。

衛扶餘心中有些歡喜,趕忙湊到她身旁坐着去。

“姑娘……”槐序有些欲言又止,可到底是她跟前長大的人,說話還是比旁人大膽了些。

“您剛剛說話也太生分了些。”

衛扶餘便知道剛剛的話她都是聽見了。

她撇撇嘴,道:“不然還能如何說,我和王爺的确是契約上的關系呀。”

“他娶我得了清閑,我仰仗他求個平安,我不這般說又如何說?”

槐序嗫嚅了兩句,小聲說:“終歸日後是夫妻……”

——哪有夫妻簽賣身契的,衛扶餘欲哭無淚,他覺得無論自己與沈令聞算的有多清楚,當日城門恩情,她是無論如何都還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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