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子已由夏入秋,葉子染上棕黃,渲出蕭瑟。

将軍府裏。

“我聽說近日裏你和那瘸子越走越近了?”紀世華的語氣裏滿是嘲諷。

“他畢竟是王爺。”穆清河剛訓兵回府,本已疲憊不堪,誰知還有這麽一樁事在家裏等他,一向溫和的臉上也失去了笑意。

“什麽王爺。”紀世華啧了一聲,“說實話,現在他想出城都不可得。我父王本想就這麽軟禁他一輩子,誰知昨日有人禀報,那皇後還與狐族人有勾結。哼,以我父王的心思,你以為還能留他們多久?”

穆清河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默不作聲。

“當初他們帶着狐族敗将來投奔我國,若不是看上那珍奇的寶貝和他姐姐的美色,怎會收留他們。”

見穆清河并不搭理他,紀世華也不甚在意,詭異笑笑道:“我聽說那胡風在狐族裏也是個異類呢。”

聞言,穆清河終于正眼看向紀世華:“此話怎講?”

紀世華輕笑:“傳說狐族人是狐妖和人類的後代,只要血統純正的狐族人多多少少會有些靈力,并且越純正靈力越高。這也是為何他們從不以人類自稱。而這一代狐族王室出了怪事,皇子竟然毫無靈力,反而是與他的同胞姐姐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哈,就像是一個人将另一個人的力量奪走了。我猜狐族的衰落與此應有很大關系,可笑胡風專學些我們的武藝,連自己都保全不得,更何談國家?”

穆清河發現自己的拳頭不知何時已經握緊了,三皇子未免過于欺人。

他強笑着道:“我便說他為何不茍言笑,本以為生性如此,原來還有這層原因。”

紀世華忽然認真地看向穆清河:“清河,你該不是真對那瘸子上了心吧?我父皇若是要誅殺狐族,必會任你為将。”

穆清河指尖輕顫,胸口莫名抽搐地難受,他安慰自己這無非是愧疚之情,卻始終無法壓抑下去……

“你該知道,我救他一命他亦還我一命,我與他……我對他有責。”

紀世華重重坐回椅上:“對他有責,呸,你難道對皇上就無責了嗎?還是說你覺得對他的責任更甚于我朝?清河,你莫要誤入歧途。”

穆清河心裏拔涼一片,半晌,他聽到自己說:“三皇子難道還信不過我?清河必會盡忠于陛下。”

胡風最近越來越頻繁地拜訪将軍府。穆清河殷切地邀請使他甚至疏于看望胡珀。胡風已漸漸肯定了自己對穆清河的感情,那麽穆清河的示好是否也說明對他有意?胡風每次往這方面思考都會被他及時打住,這豈不是太過自滿?真是不知羞恥。

可胡珀的話也越來越頻繁地萦繞在他的腦海……是否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心思告訴穆清河?

穆清河看到從門裏走進來的人還是一身铠甲不禁搖了搖頭:“昨日不是脫下來了,怎麽又穿上了?”

胡風想起昨天穿上便衣時穆清河的稱贊不禁又一陣心跳。

“你不必擔心,我每天晚上都有擦洗。”

穆清河哭笑不得,胡風的思維經常與衆不同,不是比常人多想了一分就是少想了一分。

“我并沒有嫌棄之意,只是你又何苦這麽固執?”

胡風沉默片刻,幽幽道:“這铠甲是我父親送我的。他說危險時可以保佑我平安。”

說完後,胡風忽然有些愣神,低下頭去,嘴角凝出一抹冷笑。呵,他确實活着,只是狐族已經破碎……現在他居然還在為私情煩惱……

片言只語已使穆清河明白了大半,胡風在城中想必還是沒有安全感,而他父皇怕是也早已在戰争中撒手人寰……

穆清河的心忽然柔軟起來,雖然胡風是個實實在在的男子,但每當他底下頭去英氣便會削去不少。蹙起的黑眉和微翹的睫毛看得他心裏癢癢的。

“不如我也送風兒點東西吧?”

胡風淺色的眼看着穆清河,眉毛微微挑起。

穆清河當即叫人備好紙墨,在宣紙上勾畫起來。握筆的手在紙上游走,如他拿劍在戰場上一般娴熟。僅三盞茶的功夫,一直淺色眸子的狐貍便躍然于紙上,那神态竟和面無表情的胡風有三分相似,

胡風心下一動:“我也予你一張。”說罷他拿過穆清河手中的筆,又另取一紙。

他拿不慣人類的筆,故而寫得很慢,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要深深刻在紙中,墨在宣紙上暈開,很快模糊不清,可胡風并未在意。穆清河看到他的眼神和好似泛起紅暈的臉頰心猛地一跳,卻又說不清看到了什麽讀懂了什麽。

終于完成,胡風将筆放下,并未說是否滿意,只是深深地看了眼穆清河,輕輕點頭。

穆清河一時被他透亮的雙眼晃住心神,再看那幅字,不說用的是狐族特有的字符,墨汁早已四處擴開,辨別不清。

即使如此,穆清河還是笑着将字收起:“多謝風兒了。”

胡風眼睛微微暗淡,卻也不再多說,沉默着将穆清河的畫小心放好。

穆清河見他似不高興:“不知風兒剛才寫得是什麽?”

胡風的睫毛抖動幾下。

“庫、羅、多、德。”低沉的聲音帶着些許沙啞,一字一字從他嘴中吐出,狐族的語言似帶着魔力織成一張網将穆清河捆綁在內。

見穆清河看着他愣神,胡風竟一時産生他聽懂了的錯覺,直愣愣地起身,向門外快步而離,只餘下穆清河呆坐在椅上,耳邊還殘餘着胡風的話語以及金屬碰撞時所留下的清脆叮當聲……

一連數天,胡風沒有來過将軍府,穆清河也未再邀請他。

胡風開始認真考慮出城之事,他雖不善于計謀卻也不是傻子。當時狐族被大月國幾乎全滅,只得逃到此處祈求庇佑。可是,一幹族人全被遣散,不得互通,胡珀更是被納為皇後。什麽愛他敬他,胡風才不相信。現在狐族不過是名存實亡,最好的辦法當是再度開辟一處土地,建立新的家園。

至于穆清河……胡風神情有所變化。那日竟失态至此,再見該如何解釋。何況族人在如此的處境中,身為皇子根本不宜再談私情。胡風用手細細摩挲銅色铠甲上冰涼的紋路,曾經暗黑色的血漬一滴滴凝結在其中,家人的朋友的下屬的……忘不了擦拭時那刺鼻的腥味,那麽又怎可辜負父親的期望……

穆清河,還是不見了吧……

胡風閉閉眼睛。秋日的風穿透他的薄衣,游動在他的發絲間,生出些許涼意。

他拉拉身上的衣襟,依舊套上铠甲,獨自備馬向皇宮騎去。

此時,胡珀半披着一件狐裘披風靠在雕花木床上。她的臉頰比起一個月前消瘦了許多,曾經豔麗的容貌也如滿池荷花一般帶上憔悴。只是,那雙和胡風一樣的淺色雙眼裏還存着靈光與威嚴。

“娘娘,胡王爺求見。”一個侍女走來禀報。

淺色的眸子流露出光彩,依舊冷淡的語調:“傳他進來。”

一淺一深的腳步聲踏落至地,胡珀看到弟弟的裝扮半是無奈半是憐惜,打了個哈欠,懶癢癢地斜眸淺笑:“怎麽,終于想起來看姐姐了?”

胡風看到她這幅光景,心裏三分驚怒,三分愧疚。當即半跪在地:“胡風……”

胡珀揮手示意他噤聲起來,他這個弟弟沒什麽不好,就是有時候他一眼一板,連玩笑都開不得。

“我可是聽說你與穆将軍關系越發親密。”

胡風臉熱心涼,他沒心思與姐姐打趣,看到胡珀的狀态,他更堅定了離開的信念。

“請姐姐與風兒一起離開皇宮。”

“去哪兒?”

“再找土地,安置我狐族上下。”

胡珀一個激靈,正眼看向胡風。她本以為弟弟已經安定下來,沒想到又舊事重提。

“此事不得再提。”

“請聽風兒一言,風兒以為……”

“大膽,”胡珀猛地拍上床板,雙目怒睜,“風兒連姐姐的話都置之不聽了嗎?”

胡風垂頭,臉上卻無半點懼色。

胡珀長嘆一聲,揉揉眉心,緩和下語氣道:“不如風兒和姐姐出門走走。”

胡風深知此事急不得,只能答應。

姐弟兩人遣去了下人,一路走在花園裏,各懷心思并無多話。

昔日的花池只餘殘根,道路彎轉寂靜幽邃。胡風的忽然生出悲意,又有些暖意,身邊的胡珀是他在世上唯一可以依托的親人。自從胡珀當上首領後就不再和他如幼時一般親密,胡珀肩上承載的東西使她不得不變得果斷威嚴,但他知道姐姐依舊是姐姐,這點從未變過。

“無事時來這裏走走,也是十分惬意。”

“确實如此。”

說話間,一串笑語打破靜谧,三四個孩子從小道上奔走過來,嘴裏嚷着什麽,手裏抓着什麽,有一個更是直直撞到了胡風身上。

胡風略一皺眉,将跌倒在地的孩子扶起,那孩子做了個鬼臉,與夥伴們匆匆跑去。

這只怕是宮裏下人的孩子,管教不嚴竟跑到花園裏來。

胡珀的嘴角顯出弧度:“風兒怎麽看待那些孩子?”

“入世未深,言行無忌。”胡風想想答道。

胡珀輕笑:“風兒卻是長大了。”

“風兒自是與姐姐同歲。”

“這我竟是忘了,”胡珀打趣道,“總覺得風兒要小得多呢。”

看到胡風面露尴尬,胡珀又問:“風兒可認為自己識得人情事故?”

“只知一二。”

“風兒定是極想長大,你也确實到了如此年齡……”胡珀頓頓繼續道,“只是我時常在想像一直像那群孩童一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看得多了,在這世上待得久了,竟覺得人也好,我們也罷,處處是缺點,到處是陰謀詭計。自恃高人一等,其實也不過與別的一般深陷在這泥塘裏,爬的高一些又有何用,不過總在裏面困着,逃不出去。到如今,我也有些累了。風兒,你說那群孩童傻傻地玩,傻傻的笑,不也是一種幸福?”

胡風自是聽出了胡珀的意思,他說話不喜兜彎,索性挑明了道:“風兒心有不幹,況且對我殘剩的族人以及父皇的在天之靈必得有個交代。”

胡珀手一抖,眼裏蒙上悲意,這孩子卻還不知……罷了,還不是說清楚的時候。

“今個我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誰知胡風依舊站在原地,臉上帶着少有的倔強:“此次風兒不能依姐姐之意。”

胡珀瞪着眼前之人,欲要說話,一侍女小跑而來,匆匆行個禮道:“皇上急宣娘娘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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