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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橋燈影落殘星,寒煙蘸水平。窗旁的男子緊抿雙唇,手指在桌上輕敲,蕭然的房裏一時只留指尖與木桌接觸時所留下的噠噠聲。
胡珀已被皇上召去兩天了,雖然這種事也曾有發生,但不知為何,胡風的心總是靜不下來,像是被什麽撥撩着,很細碎的感覺卻接連不斷。
他嘆了口氣,白色的霧氣在空中凝結。秋天還未過,冬天就仿佛要來臨了。
胡風脫去身上的狐裘大衣,露裏面的铠甲顯露出來。他的手指一頓,終究還是将它脫了去,只剩一件白色裏衣。
是該好好睡一覺了。他這麽想着,又将手伸到被褥下摸索了一會兒,終是淺淺地進入了夢鄉。
夜色已濃,伫立在門後的人望着天際,眼神迷茫。許久,聽到屋裏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還是忍不住推開身後的木門。
四下寂然,他的腳步聲卻未可聞,甚至未将床上那個如狐貍一般機敏的人驚動。
穆清河來到窗前,靜靜地看了一會眼前人的睡顏。這人,竟連睡覺時眉頭都是皺着的。
他伸出手去撫那人的眉,卻又堪堪停下。微熱的氣息打在粘着寒意的掌心。
平時那麽冷硬的一個人,在此時卻能清晰地感到他生命的躍動,牽着他的心跟着怦然直跳,仿佛輕輕一掐便能止住他的氣息。
手指在空中勾畫,從眉骨到鼻梁再到下巴到喉嚨。
穆清河将手勾起,半環在胡風脖子上扭出鷹爪的樣子,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将睡夢中的人置于死地。
置于死地……穆清河眼睛一暗,卸去手上的力道,又向上滑去。
胡風的唇色很淡,近乎于蒼白而略帶病态。唇珠外鼓,把唇緣修成一條不平的曲線。
神差鬼使地,穆清河彎下腰,将自己的唇貼住了另一片……
月色微涼,空靈,在窗前的地板上映出一塊銀色的方斑。床前的人被籠在黑暗中,發梢滑落,半遮住他的臉。只有一瞬的溫暖與冰涼,卻仿佛凝結了很久的時光,一生一世,便只奉獻給此時一霎的柔情。
木門又悄然合上,來者不留一絲痕跡。門外的人倚着牆,黑色的夜裏只有幾顆淡漠的星在閃爍。他難得的失神,自問自己為何就這般将來時的目的抛在了腦後。
沒來由的心動被沒來由的慌亂打斷。他摸摸自己的嘴,還殘留着一絲餘溫,又漸漸消散在冷風裏。
而此時,房內的人松開被褥下一直緊握匕首的手,用指尖觸碰粘上冰冷的下唇,淺色的眼睛看着房門,映出些許光亮,又倏地閉了去。
一片黑暗。
穆清河在舞劍,他已經心神不寧了多日,那日沖動的舉動着實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那日,本是正大光明看望去看望胡風,甚至帶了些許監視的味道,怎料自己不自覺地就選了個翻牆入庭法,在門口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後面,更是……
穆清河其實是極為理智,八面玲珑之人。他素來善于人交識,不僅與最受皇上青睐的三皇子交好,朝中一般的大臣都與他有不錯的交情。至少除了幾個個善妒之人,沒有人會礙着他的道。穆清河從來明白什麽對自己有利,什麽對自己有弊。表面上他為人親和,談笑風生,做事沉穩,頗具正義,只是這其中又多少出自內心,又有多少是做的表面功夫,怕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但他做事有自己的準則,他從小受到頗好的教育,更是将忠君愛國烙印在心。他平日裏散漫,輕松,其實心裏總保持着十二分小心,對于皇上的命令從不懷疑,從不馬虎。
當初,他抱着一種近似于“義務”的心态與胡風深入結識,連在三皇子面前對胡風的維護都是為了這個詞而已。只是沒想到一切都漸漸亂了。
昨日,皇上命他繳殺狐族,他頭一次推辭了。他告訴自己,握劍本是為守衛國家,手粘上無辜人之血違背了道義,使他不恥。只是,天知道那時他的腦袋裏是否有劃過胡風的影子。
從什麽時候,他開始影響他的抉擇;什麽時候開始他學會了想念那雙偷偷看他的淺色眸子;什麽時候開始他對三皇子的嘲諷真正惱怒起來;什麽時候開始自己想要撫摸他的發他的臉……這一切對穆清河來說,甚至超出了随口說出的“生死之交”太多……
穆清河更感煩悶,手上一緊,動作急促起來。劍鋒劃破空氣,呼嘯聲聲。
胡風的目光總帶着重量,即使他掩飾得很好,穆清河還是感覺得到。有時他會不自覺的流露出濃濃的哀意,有時又會如只狐貍般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憶起和胡風初見的時候,那人一身戎裝,站在血污與屍體之中,他被三個人圍困依舊倔強地不肯屈服,仿佛對刀刃無所畏懼,亦對敵人毫不留情。那種拼了命的打法是穆清河從未見過的。他的武藝并未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卻仿佛戰場上的鬼神,使人見之喪膽。
那人在戰場上,和平日裏截然不同。毫不猶豫地揮刀,毫不留猶豫地斬殺。一個個在他的刀刃下撲倒在地的不似人類而似沒有生命的肉球。
雖是站在同一方,穆清河對此也是嗤之以鼻。
只是,穆清河在某一剎那看到有液體從他臉上劃過,洗開泥血,露出不同顏色的皮膚來。如果沒有那條印記穆清河簡直要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他是在流淚嗎?
從未見過有人這般流淚,神廟裏無喜無怒的鬼神若是會流淚大概也這般讓穆清河動神。
穆清河突然覺得自己理解,又猛然地心疼。在戰場上對一個陌生人心疼,這對穆清河來說實在不可思議。
可那時,他被無盡殺戮淹沒的心突然動了一下。一直将命令與勝利謹奉的他早已習慣了戰場的硝煙,只是在那一刻,他對自己一直所堅信的有了動搖。也許,他也應該流淚嗎?
當那人柱着劍半跪在地,用淺色的眼半是驚疑半是失神地望着他時,就有什麽開始亂了。
神使鬼差地從三個人手中救了他,正如後來,神使鬼差地,又吻了他……
或許是一種好奇,或許是一種憐惜,或許是一種……
穆清河一愣,劍如脫弓般飛了出去,乒乒乓乓顫動着落到數十步開外的地上。
“劍豈是你這樣舞的。心若不在,就不要練。”
渾厚而熟悉的聲音讓穆清河吃了一驚。看到前方衣着華貴,身體硬朗的中年男子,穆清河連忙按下疑惑,微微低頭:“父親。”
這穆老爺已與慕夫人遷出城都許久,這日突然出現,穆清河明白父親必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心裏連叫不好。
穆老爺冷哼一聲,将劍丢回穆清河腳邊。
見父親心情果然不佳,穆清河連忙擺出笑臉:“父親來怎麽不叫下人知會一聲,好讓清河準備。”
穆老爺自顧自地在練武臺旁的椅上坐定,說道:“我瞧你是不願意見我。我和你母親離開京城不過半年,你卻是活得越發順意呢。”
“我哪裏敢如此想,”穆清河邊說邊示意下人給穆老爺奉茶。
“你這半年來帥兵打仗,戰績非凡我也知道。只是切不可驕傲。我聽說你前日竟然違了王命?”
“父親這是聽誰說的?”穆清河心下驚疑,面上卻不露半分,“孩兒近來身體不适,唯恐誤了皇命,方才推辭。”
“身體不适?”穆老爺瞥向兒子,“怕是你心中有鬼。你前些日子和狐族異類交往過密,據三皇子所說,已經有些人開始在皇帝面前讒言。你昨日又推辭繳殺狐族殘兵的任務,只怕更令人起疑。”
話說至此,穆清河也不得不斂去臉上的笑意:“父親必聽過胡風與我有恩,若孩兒昨日應了皇命,豈不是陷入不義之地。”
穆老爺嘆氣道:“這我明白。只是你大概不知,皇上之意怕是主在試探。那狐族人,早已在投奔之時被繳殺殆盡。 ”
穆清河心頭一沉,聲音有些不穩:“早被繳殺殆盡?”
“這事皇帝做的确實有失公準。但異族在我國都城本就是一個巨大威脅,何況那狐族又不同于尋常人類。排斥異類本是人類的天性,皇上更不可能會允許我族以外的人在我都擴散。”
“那一開始何故要收留他們,又何故不他們另覓土地?”
穆老爺別過眼不去看兒子眼中的怒火:“我穆家三代為皇室效命,你便是不為皇上想,也要為穆家想,為國民想啊。若不是三皇子讓我來勸你,此時我還被蒙在鼓裏。”
世華……穆清河表情陰晴不定。
王爺府中,胡風面前跪着一名侍女。
女子哭得抽抽噎噎,氣息不穩:“請……風皇子入、入宮見娘娘最後一面才好……”
一股寒意從胡風胸口蔓延開,他的牙咯吱咯吱上下打顫,咽了口氣他才吃力地發出聲來。
“你說什麽。”
他的聲音低沉得不像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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