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判官

南明朝，江南吳縣。

中元節，七月夜。

端的是“萬樹涼生霜氣清，中元月上九衢明”的景象，河道升騰的水汽沖淡了白日殘留的悶熱。

但倒底是該避諱的節日，太陽剛落山路上便鮮少人活動了。

只有那些十字路口，被擺上了祭品，攏起了幹柴，等待着天黑透了，祭奠那些從地府回來，踏着一地冰涼的親人。

随着香火氣散開，街道便徹底的涼了下來。黑暗中有人低聲喃喃，火堆旁聚起了小小的風旋兒，投射到牆壁上的影子，扭曲了些，不過沒人擡頭去看。

反正，不是人的影子……

城門樓上直挺挺的站着守城将士，來來回回的巡查，絲毫不敢懈怠。

打更人“梆梆梆梆”敲了四下，這一日總算要熬過去了。

城南巷內一戶人家的木窗被推開的空檔，一團黑霧裹着頂漆黑的轎子淩空而過，轎簾紋絲不動，也不見擡轎人。

一只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搭在窗棂上敲了兩下。裏面的人輕輕的“嗯？”了一聲，窗戶被推開了些，露出了一只眼睛，眸子在月光下隐隐劃過一抹深藍，轉而被漆黑取代。

瞳孔中印着那團黑霧，穿過城樓往城郊方向去了。木窗複又關上，一時間這城鎮裏只剩下了蟬鳴。

黑霧并不知曉被窺視，大咧咧的從城樓上飛過。

正巡邏的将士只覺得身上一冷，環顧四周卻也沒發現什麽，便悄聲問身邊的同伴，“剛剛，你有沒有感覺忽然有東西過去了……冷飕飕的。”

“別亂說，你不知道今天是中元節啊，得罪了這些鬼神，吃不了兜着走。”

“我就是這麽一說……”

那同伴咳了一聲，囑咐道“快走吧，熬過今天就好了。”

之前出聲的人，縮了縮肩膀又緊跟在了同伴身後，沒敢多嘴。

兩人細細碎碎的聲音走遠，那團霧中有人冷哼一聲，加快了速度，在城外二十公裏的山腳停了下來。

黑霧散去，一個清瘦修長的黑衣官差，正單手拽着一座轎子旁邊的窗棂，也沒見怎麽用力，那頂黑綢轎子卻穩穩的停在半空。

他側身朝着轎中人說：“已到，判官大人讓你自行上山，她在山上廟前等你。”

轎子簾被掀開，一個儒雅溫和的聲音從轎子裏傳來出來，“靈官大人這一路辛苦，每逢中元節，酆都城便忙的腳不沾地，許多鬼魂是要回到陽世的，人手不足吧。”

那年輕官差神情淡淡，一直看着山廟方向，然後又回道：“不必客氣，少我一個不少，剩下的你便自己走吧，告辭。”

“我……”

還不待他說完，那陰差便拖着轎子，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這麽個急性子，不知道判官大人是否也這般不近人情。”

城隍念叨着走上了山，前腳剛踏入林中，一陣雷電便劈了下來。

“轟隆！”

“咔擦！”

山林之中毫無預兆的下起了大雨，城隍背着身上的書籍，擡眼看了眼夜空，翻騰的雲裏夾帶着邪氣。

他快步上山，捕捉到一股血腥味，而且在遠處還響起了一聲尖利的鬼嘯，城隍如今還沒什麽鬼仙的法力，只能借助符紙、咒文辨認方向。

“天眼，開！”

穿透前方的一團黑氣，他看到樹皮上有尖利的爪印，周圍有血肉掉在樹葉，他撚起查看。

“是人血……山腳廟內有詐屍，趕上這陰氣成了僵屍，怨氣不小，竟然引來天雷。”

身後響起了一道聲音，冰冰涼涼，帶着一股子山間泉水的清透勁兒，竟生生的沖淡了這血腥氣。

城隍轉身便看見一位身穿官府的陰差側身而立。

一打量，便知道這就是酆都城五殿閻羅王座下第一女判官，陸名。

眉峰直直往雙鬓挑去，眼睛有個好看的輪廓，眼神卻寫滿冷淡。高鼻薄唇，整個面容勾勒出一個精致的曲線，是個美人。

“見過判官大人。”

“春申君不必如此客氣，以後我們便是一同當差，沒什麽高低之分，只有職務之別。”

陸名也拱手還了一禮，這位春申君便是吳縣新任城隍，生前是楚國之相，開國功臣，博學廣聞，為人謙和，是少有的忠孝之人。

所以，陸名也不想受他的大禮。

“黃某，幾世為人，就是這些個虛禮比別人多上幾分，其餘沒什麽可取之處，大人還是受了吧。”

陸名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所以春申君既然這麽說，她也沒再多言。

眼下找那僵屍比較要緊，那東西很會隐藏着自己的身影。山林之中陰氣極重，加上這麽個雷雨天氣，它的氣味很淡。

“啊……”

陸名捕捉到了一絲細微的呻吟，迅速往山上略去，春申君就看到一道黑影從自己眼前劃過，急忙跟了上去。

王二狗，此時被一只詐屍的女僵屍攀着脖子，兩眼翻白，眼看着就要斷氣。

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松開門褴，嘴裏喃喃着“真他娘的這個見鬼了……”

算卦的都說他命太硬，事實上也确實不軟，上克父母，下克兒女，中間克親友妻妾。許是上輩子做盡了壞事，所以被判官在陰陽簿上記了罪過，所以這一生就是個孤苦無依的命。

以前他也罵過怨過，上輩子的事兒跟老子今生有半文錢關系，判官算個屁，大筆一揮就定人的生死？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所以，他從不信佛也不禮神，餓了敢吃城隍廟前的貢品，困了敢在墳圈裏過夜，什麽都不怕，反正命硬難死。

然而，這世上真的有鬼！能殺人取命……

就在他稀裏糊塗把天上地下的神仙都罵了一遍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冷冷的呵斥，蓋過了雷雨聲，清晰的散開，重重的敲在他的腦子裏。

“孽障，還要害人性命，速速住手。”

也就是這麽一聲，脖子上的力氣嗖一下縮了回去。

王二狗驚天動地的咳了一氣，扭頭便看到了兩個“人”，背對着他站在雨裏，擋住了那女鬼。

他趴在泥坑裏，抹了把臉，使勁看去。

一個瘦幹的男子，讀書人打扮，手裏提着一個書箱。

而另一人身材纖細，穿着一身合體的黑色官府，戴着官帽，雷電下他能看到那人背上繡着一只白色的鹿，舉着一把紅傘，直直的站着。

想必剛剛便是她出聲，從背影看過去，應該是個清瘦的女子。

那雨水繞過她的身體砸在地上，沒有絲毫濕了她的衣擺和鞋子。

擦掉鼻涕眼淚，看着那兩個背影，王二狗心想，這搞不好自己的小命就保住了……

陸名餘光瞥了一眼地上那個裹滿了泥水的凡人，見他還掙紮着想爬起來，便知道暫且死不了。春申君走過去将那王二狗扶起來，立在了城隍廟的牆邊上。

陸名看着這青屍女鬼，眉頭輕皺了一下，這東西如今魂魄都被陰氣所侵蝕，身體開始犯黑，指甲尖利，尤其是身上怨氣極大。她伸手撚決，指尖便接住了天上的雷電。

女青屍尖嘯着縮起了身子，背緊緊貼着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