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數名內衛沖上宣威堂,明晃晃的刀尖齊刷刷指向周儀,令那座上之人兩股戰戰,心驚膽寒。

“可,可是,這一切都只是大人的推測!”

周儀牙關打顫,止不住渾身發抖,面對內衛府衆冷厲的刀兵,他為保性命,仍堅持為自己辯解,試圖減輕自己的罪行。

“下官的确收了薛大官人的好處,但當初那案子認證物證具足,大人說是吳慶殺人,怎麽可能呢?!大人指責下官殺人,那更是無從說起啊!請衛大人明察!”

他一邊祈求衛梓怡明察,一邊連滾帶爬從主位上下來,匍匐于衛梓怡跟前,連連磕頭,咚咚悶響之聲不絕于耳,地面磚石之間很快便見了血。

衛梓怡擺手,兩名內衛迅速上前将周儀鉗制,将他按在地上,不得繼續哭天搶地。

“難道你以為,衛某今日在此指出你的罪行,是憑空猜測,沒有證據麽?!”衛梓怡踱步上前,居高臨下審視周儀。

“你從王七身上搜到九娘的手帕,上邊兒刺有九娘之名,既如此,她便分明識字,為何畫押時只按手印卻不留名?此為其一!”

“衛某早已鎖定殺死吳慶的真兇下落,薛忠程被殺之時,此女沒有作案時機!你故作聰明,模仿天衍宗之人行兇,還有意留下似是而非的記號,實乃弄巧成拙!此為其二!”

“這第三麽……”衛梓怡冷哼一聲,遂朝魏辛使了個眼色,“帶人證!”

話音落下,身後內衛迅速讓開一條通路,一道人影出現在大堂外。

王七之妻王周氏自人群中穿行而過,來到大堂之上,面朝衛梓怡等人一拜:“民女王周氏,見過各位大人。”

“你可有證據?!”

衛梓怡厲聲斷喝,驚得王周氏雙肩一顫,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擡袖抹去眼角淚痕,哽咽道:“民婦原本是有證據的,可是……”

“可是什麽?”魏辛性子急,見王周氏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便催她,“你有什麽為難之處,盡可與我們大人講來,只要你所言不虛,衛大人自會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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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周氏痛哭失聲,哽咽地講述經過。

原來,那夜吳慶偷入九娘院中意圖不軌被王七撞破,兩人争執之間,王周氏與其小叔王九也聽見動靜,前往查探,正好撞見兇手行兇之後要跑。

可夜色深沉,他們并未看清此人樣貌,她拽住兇手,那人急着脫身,拉扯間将她推倒。

情急之下,她便拽住對方手腕,在其胳膊上咬了一口,吳慶用力給了她兩巴掌,打得她右耳耳朵失聰,藥石無醫。

那人最後還是跑了,因其走得匆忙,丢了一枚玉佩,被王周氏撿到。

王七身死之後,王周氏去郢州縣城報官,沒過多久,縣衙來人說請她和王九上堂作證,同時被帶走的還有隔壁的鄰居九娘。

沒想到到了大堂之上,案情突然轉變風向,王九居然指認九娘殺人。

那周儀不由分說便将九娘打了二十大板,打得九娘連叫苦申辯的力氣都沒有了。

周儀一口咬定九娘就是兇手,雖叫王周氏上堂作證,但他只問于九娘不利的問題,但凡王周氏想說出兇手是吳慶這樣的話來,就會被周儀打斷,并且以官威警告她不要胡言亂語。

後來周儀将九娘收押,王周氏回到漁關村,村中衆人已是議論紛紛,原來縣衙早已放出消息,說殺死王七的兇手是九娘。

王周氏還欲分辨,卻被王九制止警告,不久後,吳慶又帶人登門。

吳慶用其婆母性命要挾,倘使王周氏不聽話,不按他的要求将此事平息下去,哪怕他自己坐牢,他也要找人來殺了婆媳倆給他陪葬。

對方背景雄厚,連官府都與之串通一氣,她王周氏剛死了丈夫,一個無權無勢的寡婦,小叔又向着外人,她怎可與之相敵?

盡管九娘拒不認罪,可哪裏敵得過公堂上的殺威棒?

一個弱女子被施以極刑,稀裏糊塗就按了手印,最後周儀判了她當街杖斃。

九娘行刑那日,王周氏也在縣衙外圍觀,九娘伏于堂上,渾身鮮血淋漓的模樣令她終生難忘。

回到家中,九娘受刑的慘像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不由想到自己,如今她也死了丈夫,人世無常,只要吳慶還活着,豈知她哪一天不會經受與九娘一樣的遭遇。

或者,待此事平息之後,難保那厮不來尋仇,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

于是她瞞着王九,待刑部着人複審九娘一案之時,鼓起勇氣在其門口守候,提交了狀書,并将那枚尚未派上用場的玉佩一并呈遞上去。

哪裏料到周儀得知此事後,夥同薛忠程連夜打點上下關系,以重金收買刑部官員,她遞交的訴狀如沉大海,沒有掀起一點風浪。

王周氏不僅沒能替九娘翻案,讓真兇吳慶伏法,還因此惹來殺身之禍。

刑部官員離開郢州後,周儀立即尋了個由頭将王周氏關進大牢,其婆母在縣衙門外跪了一個晝夜也未能令其心軟。

最後還是漁關村之人聯名上書,說她王周氏死了丈夫,悲恸之下得了失心瘋,瘋瘋癫癫開罪了官老爺。

他們保證日後不會讓王周氏踏出家門半步,請官老爺看在她婆母年事已高,需有人照料的份上,将她放了。

周儀見此事鬧得大,牽連甚廣,而他還要繼續做郢州城的縣令,不想把事情做絕,于是放了王周氏,安撫漁關村的人心。

衛梓怡二人來漁關村查訪,村中百姓何故篤定殺死王七的兇手另有其人卻不提及名姓,又何故紛紛回避當初不曾上堂作證的質詢,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王周氏當衆講明經過,堂上鴉雀無聲,俞秦武已驚得瞠目結舌,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衛梓怡繞行于周儀身後,至桌案前,用力敲響驚堂木。

當的一聲脆響,震耳欲聾,堂上畏罪之人吓得打了個哆嗦。

“但你沒有想到,內衛府派人來郢州調查天衍宗,吳慶竟然當街被殺,由衛某親自督辦此案,沒有你周儀插手的餘地!”

“吳慶一死,薛忠程至悲至痛,便成一大變數,誰知當年的事情會不會被提及,你周大人又會否遭到牽連?所以,你必然要早做打算,于是你就率先下手,殺了薛忠程!”

衛梓怡突然揚聲,斷喝道:“周儀,你還要詭辯?!”

周儀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盡管事實經過已被擺在人前,他依然犟着不肯認罪,連聲喊冤:

“大人!您不能聽這瘋婦一面之詞呀!她分明是不知受何人指使,陷害下官啊!”

“哼!還敢嘴硬!你是篤定本官拿不出證據治你的罪嗎?!”衛梓怡眼底兇光閃爍,冷哼道,“來人!帶王九!”

不多時,驚慌失措的王九被兩名內衛押解至堂上,膝蓋窩被用力一踹,身不由己地跌跪于地。

吳慶與薛忠程接連被天衍宗之人所殺,他獲悉消息,直覺大事不妙,唯恐與吳慶交好的自己也橫遭不測。

于是,他不顧家中老母死活,連夜收拾行囊,将財物搜刮一空,逃出郢州,到鄰縣去避風頭。

但王周氏對這小叔頗為了解,大致猜到他會去何處避難,魏辛領着內衛四下一搜,不出三日便将人尋了回來。

王九被內衛反剪雙臂按在地上,衛梓怡喝道:“殺死王七的兇手究竟是誰,你且速速從實招來!”

王九雙肩一顫,擡起頭畏懼地看了她一眼,方小聲說道:“是,是吳慶。”

衛梓怡手握王七被殺一案的卷宗,冷眼瞪着此人,質問他:“既然兇手是吳慶,去年七月周縣令審理此案之時,你為何在堂上作僞證!”

“大人饒命!”內衛副指揮使聲威赫赫,連周儀都不敢造次,王九被吓得直打哆嗦,俯身連連磕頭,只能如實回答,“是吳慶叫我指認九娘!”

他語速驚忙,但是既然開了口,便一股腦把話說完:“他還承諾我,若我替他脫罪,先前欠他的錢就一筆勾銷,此事,周大人也知曉!”

周儀瞪圓眼,愣在原地。

突然,他瘋退兩步,大喊大叫:“胡說!王九,本官與你無冤無仇,你何故陷害本官!”

衛梓怡揚唇冷笑,這周儀當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硬氣得很呀!

她一腳将周儀踹翻在地,踏着此人胸口,冷言道:“你以為,刑部銷毀了王周氏拿出來的玉佩,本官就沒有證據給你定罪麽?!你要證據?!本官就給你證據!”

言罷,她揚聲喚道:“來人,把吳慶的屍體擡上來!”

衆人一陣忙活,不一會兒,吳慶的屍身便被擡到公堂之上。

雖已過去十餘日,但得益于冬日天寒,腐敗速度放緩,吳慶的屍體大體還保持原貌,沒有遭到嚴重破壞。

盡管這屍身惡臭襲人,衛梓怡卻面不改色。

她從容掀開覆蓋屍身的白布,卻不着急出示證據,反倒問王周氏:“你說你曾拽住吳慶咬了他一口,那你可還記得那日咬的是哪條胳膊?”

王周氏凝神思量須臾,回答道:“是右手。”

衛梓怡遂将吳慶右側小臂擡起,微向外翻,接堂上明亮的燭光,隐約可見上邊兒圓弧形疤痕,她指着痕跡所在質問周儀:“這處牙印,你作何解釋?”

王周氏與吳慶争執之時,因咬住對方右臂,為此還挨了兩巴掌,遭吳慶左手扇打,才導致右耳受創。

這個證據可以證明,王七被殺那夜吳慶的确曾在漁關村出現,若周儀認真查案,不可能查不到此人行蹤,是以周儀包庇吳慶的罪名成立。

周儀呆立原地,啞口無聲。

“如是以上種種疑點仍不能使你開口認罪,那麽,這個呢?”

衛梓怡替屍體重新蓋上白布,向魏辛伸手,後者适時遞上兩份文書。

其中一份,以血書就的信紙上,字跡已然發黑,上書:月黑風高,天幹物燥。十月十五,送大人下黃泉,入地府。

而另一份,則是那份裁定九娘有罪的卷宗。

這卷宗上絕大部分筆跡都來自縣衙書吏,但縣令批複一欄,明确寫着一行字:九娘失德,與人通奸在前,謀財害命在後,罪不可赦,判當街杖斃,秋後行刑。

衛梓怡指尖點過書面,分別圈出一個字:人。

“兩份文書,這「人」字的筆跡卻一模一樣,周儀,周大人,你該不會告訴本官,這也是巧合吧?”

被衛梓怡指名道姓的周大人此時臉色煞白,半張着嘴,神色呆滞。

鐵證如山,他再也無從辯解。

外邊雪不知何時停了,衛梓怡将那血書扔到周儀臉上,吩咐內衛:“周儀,行賄受賄,草菅人命,革去縣令之職,羁押候審,明日上京。”

他那一身官服被強行剝下,不等他再喊冤掙紮,內衛便動作迅速地給他上枷,将他拖入牢中關押。

“王九,去年堂上助纣為虐,作假證害得九娘無辜喪命,拖出去杖責一百。”

當初九娘被當街杖斃,所受杖刑尚不足一百。

衛梓怡話音一落,內衛便拽着王九兩條胳膊往外拖,王九奮力掙紮,慌亂大喊:“大人!大人饒命啊!饒命啊!”

被罰一百杖,能否活命便看他的造化。

王周氏淚湧而出,泣不成聲,在衛梓怡跟前連磕數個響頭,疊聲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是夜,縣衙大牢內傳來咚咚敲擊之聲,獄卒前往查探因由,見周儀趴在牢門邊,手裏捏着一枚成色上好的玉扳指朝他招手。

待其走近,周儀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曲起手臂勒緊他的咽喉,将其束于牢門之上,同時死死捂住其人口鼻,令其不得發聲。

那獄卒憋得臉色發青,死命蹬腿掙紮,卻無濟于事,不過片刻便沒了聲息。

周儀把人放倒,取下他腰間的鑰匙,飛快打開牢門上的銅鎖。

豈料,他一腳剛踏出牢門,一截寒刃便抵上他的胸口,他茫然擡首,見身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黑衣蒙面之人。

牆上火把燒得正旺,火光閃爍,映照此人一雙明眸,他好似在什麽地方見過。

随即,心口一痛,黑衣人手中匕首捅進他的心窩。

他應聲仰倒,血流滿地,寒意緩緩爬上背脊。

将死之際,灰蒙蒙的視野中僅剩的一點影像,便是那人翻轉匕首的刃口,幹淨利落地割開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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