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哪怕此事疑點重重,衛梓怡卻不肯任由心底的猜測肆意翻湧。
她還願相信龍椅上的君王。
此人曾救她脫離苦海,對她悉心栽培,她這一身武功、學識,乃至她如今所得的一切,無不是聖人所賜。
她被禦前侍衛拖走,卻執迷不悟,高揚着頭,死死望着龍座。
皇帝沉默良久,忽而開口:“此事朕會徹查到底,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便委屈衛卿先在宮中靜養幾日。”
有聖人格外開恩,衛梓怡沒有被關進天牢。
在事實真相查清之前,皇帝允許衛梓怡宿于一處荒僻的偏殿,就連魏辛也沒吃苦頭,獲準繼續跟在衛梓怡身邊照看。
這偏殿內外只有十餘人看守,若衛梓怡想逃,區區十人,不可能攔得住她。
但衛梓怡沒有嘗試逃離,連逃走的心思都不曾有。
每日就在這偏殿之中看書習武,兩耳不聞窗外事,倒也難得清閑。
因其失勢,縱使她以往兇名在外,看守偏殿的侍衛也對她不甚待見,每天只送一餐飯菜。
“今日的飯菜怎麽是馊的?”魏辛怒問前來送飯的侍衛。
那人一臉無所謂的模樣,哼道:“有的吃就不錯了,還那麽挑,以為你們大人是副指揮使,身份有多尊貴呢?”
言罷,他朝緊閉的殿門瞥了眼,冷哼一聲,轉頭離開院子,還嘭的一下帶上院門。
“狗仗人勢的東西!”
魏辛咬牙切齒,肩膀止不住地發顫,氣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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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倒不覺如何,她以往過慣了窮苦的日子,一兩天不吃飯也餓不死,但她無法忍受衛梓怡遭受這樣的委屈。
見衛梓怡面不改色地端起散着馊味的飯菜,她一把将粗糙的石碗奪過來放在一邊,兩眼通紅地說:“大人,若陛下查不出真相,您就要在這裏等死麽?!”
此地與世隔絕,外邊的消息進不來,那日昌麟殿騷亂平息之後,事态如何發展,案子到底有沒有進展,她們全然不知。
“不靜等又能如何?”衛梓怡神色平靜,不喜不悲。
說好聽點,她是陛下的臣子。事實上,便是朝廷的一條狗,生死皆在帝王一念之間。
她的性命在十七年前就交給了聖上,此生報不盡朝廷栽培的恩情,就算真的枉死于這場陰謀之中,她也沒什麽好遺憾的。
“屬下不知大人是真不在意還是故作冷靜,但屬下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魏辛緊咬着唇,說着說着,眼眶裏便蓄上淚水,嗓音哽咽,“大人一身正氣,忠肝義膽,那朱樂陷害大人指使盜寶,屬下心裏一萬個不相信!”
“如是大人真的有錯倒也罷了,可敗壞朝綱的惡人尚逍遙法外,大人這樣懲奸除惡的忠臣卻被軟禁于荒蕪的偏殿,這是什麽道理?!”魏辛義憤填膺。
衛梓怡低頭看着庭院內荒涼的雪景,沉默良久,終嘆了口氣:“人只要活着就會遭人嫉恨,亦或……忌憚。我如此,那在背後殚精竭慮陷害我的人,也是如此。”
她鮮少在人前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魏辛聞言有些愣怔,卻聽她繼續說道:“我從沒想過此生能夠善終,多活一日,都是上天恩賜,只可惜連累了你,如是邁不過這道坎,以我之餘力,恐怕難以保全你的性命。”
“大人!”魏辛噗通一聲跪下,膝行至衛梓怡跟前,“黃泉路上,屬下願與大人結伴而行!”
衛梓怡與魏辛對視半晌,忽的有些出神。
與之共事至今,她還未仔細觀察過魏辛的模樣。
她對魏辛的印象停留在幾年前的風雪之夜,那時魏辛體格瘦小,好像被風一吹就能飄起來似的。
小姑娘餓了幾日沒有飯吃,實在忍不住,就刨幾口雪,一邊躲着抓她回去的人,一邊拖着傷病之軀茍延殘喘,奄奄一息将死之際,她遇見了衛梓怡。
當初,衛梓怡會救她,亦不過是心念一動,觸景生情。
而今魏辛眉目已經長開,褪去了幼時的稚氣,倒也有幾分眉清目秀的感覺。
她天生有一雙帶笑的眼睛,臉蛋兒比較圓,不似衛梓怡那般嚴肅板正,所以時常被內衛府的男人們取笑,說她的長相不适合幹這打打殺殺的一行。
相由心生,沒有人天生兇惡,不過是世事沉浮,命運坎坷,收走了稚童曾經的純善。
活着,便已足夠艱難。
衛梓怡伸出手,拍了拍魏辛的頭,嘆息道:“如此,倒也不錯。”
與衛梓怡一番言談,魏辛也安靜下來,不再想着伸冤。
她盡心盡力地陪伴在衛梓怡身邊,興許哪天晨起睜眼,皇帝的诏書就送到眼前,催她們趕緊上路。
如此又過去兩天,這日中午,又到了該送飯來的時候。
衛梓怡大早上起來就在院中操練刀法,直至此時方坐下休息,于廊前用白布細心擦洗刀身,這把刀,比世上大多數人都更值得信任。
院門被人敲響,院內卻無人理會。
過了片刻,敲門聲再次響起,魏辛替衛梓怡端了茶水來,聞聲面露疑惑:“以往都是把飯菜放在門外,怎麽今天一直敲門呢?”
衛梓怡頭也不擡,繼續擦洗佩刀,對魏辛道:“去看看罷。”
魏辛遂去庭前将門打開,見一尋常宮女站在門前,手裏端着木托。
“給我吧。”魏辛說着便伸手去接。
可她雙手拿穩托盤之後,這宮女卻不松手。
她詫異擡頭,忽的松手退開兩步,擰起眉低喝道:“你什麽人?來這裏幹什麽?!”
宮女朝她笑了笑,開口表明來意:“奴婢受人所托,前來拜見衛大人。”
魏辛神色警惕,不敢輕易放行。
正待呵斥其人離開,便聽得衛梓怡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讓她進來吧。”
衛梓怡親自發話,魏辛便撤開兩步,雙眼卻還牢牢盯着此人不放:“別耍花招!”
宮女不惱,也不與她争辯,自然而然地步入院中,徑直朝衛梓怡走去。
及至衛梓怡身外兩步,她還欲再進,倏地眼前銀光一現,一截銀亮的刀尖憑空出現在她咽喉前。
“這一次,又是什麽目的?”衛梓怡眼神幽深,冷聲相詢。
“衛大人真是火眼精睛,小女子走到哪兒,如何易容,改換衣着打扮,都瞞不過大人的眼睛。”
摒棄了僞裝,陸無惜的神态恢複原本的風韻,笑得雲淡風輕。
衛梓怡眼底寒芒閃爍,恨聲諷刺:“見得今日局面,你可稱心如意?”
“事實究竟如何,衛大人心如明鏡,又何必在此演這一出?既唬不了我,也騙不過大人自己。”
她姿态輕盈地避開刀口鋒銳,沿着刀伸來的方向繼續往前,直至走到衛梓怡身側,将手中的木質托盤輕輕放下。
衛梓怡沉默地端着刀,卻沒再動手。
順勢在衛梓怡對側坐下,陸無惜一邊揭開食盒的蓋子,一邊笑吟吟地回答衛梓怡先前的提問:“選在這個時辰來看望大人,還能有什麽事?當然是來給大人送飯菜的。”
食盒裏菜式比前幾日而言可算豐富,兩葷一素配上一碗羹湯,旁邊還有一小壺清酒。
衛梓怡掃了眼陸無惜帶來的東西,面無表情。
那日朱樂被擒,反水咬她一口,她便知陸無惜多半又已從容脫身。
內衛府那一衆飯桶,根本拿不住這妖女。
魏辛一直跟在女人身後,從衛梓怡的話語中辨出此人身份,驚訝地張大嘴巴。
她的視線在陸無惜和衛梓怡身上來回逡巡,實在是不明白,這位天衍宗宗主到底要做什麽。
待餐碟全部擺好,陸無惜盤起雙腿,用手托着臉頰,眼角眉梢皆是笑吟吟的:“衛大人嘗嘗看罷,這幾碟小菜可都是小女子親手做的呢。”
衛梓怡才不相信她的鬼話,這妖女慣會信口開河,從她嘴裏吐出來的句子,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你冒着殺頭的風險潛入宮中,跑到這偏殿來,便只是為了看衛某的笑話,落井下石麽?”
陸無惜行事沒有章法,的的确确做得出來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衛大人心裏,原來小女子是這樣的人。”陸無惜絲毫不覺不快,反倒笑出了聲,“可實不相瞞,見衛大人這般落魄,沒了往日威風,倒真是有幾分不可言喻的快意呢。”
“你!”魏辛勃然大怒,斥道,“你這人好生無禮!”
陸無惜神色妖媚,斜斜瞥了她一眼,笑道:“小妹妹不要動怒,不如坐下來慢慢說話。”
魏辛被她氣得呼吸不暢,還是衛梓怡朝她招手,喚她過去,她才就此作罷。
陸無惜慢悠悠地斟上一杯酒,雙手遞到衛梓怡面前。
見衛梓怡面若寒霜,不肯接過酒盞,陸無惜笑道:“怎麽,衛大人怕我下毒?”
激将的效果确乎好過直言勸說,衛梓怡沉吟須臾,終于接過酒杯,在魏辛震驚的目光中,将其一飲而盡。
數度交手,衛梓怡早已發現,陸無惜對她沒有殺心。
可即便如此,依仗智計對她百般羞辱,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間,比一刀取了她的性命,更令她心中不快。
可要說她和陸無惜之間有甚仇怨,那也是無稽之談。
不過是陸無惜率天衍宗衆屢屢挑釁朝廷之威,觸犯聖人龍顏,衛梓怡身為帝王刀劍,自然要沖在最前面。
可如今,衛梓怡被革職軟禁,已成階下之囚。
背後設局者,衛梓怡心有猜測卻不敢妄斷,陸無惜所做,不過是搭了個戲臺子,坐山觀虎鬥。
她不再是內衛府的副指揮使,和陸無惜之間除了先前未能分出勝負的較量,并無旁的糾葛,自然也談不上多深的個人恩怨。
“別以為我真不會殺你,衛某如今處境,俱拜你所賜!酒我已經喝了,如果你不想死在這裏,就盡早離開!”衛梓怡放下酒盞,并不願與陸無惜進一步攀談。
可陸無惜目的尚未達到,又可會輕易離開。
她眼角帶笑,視線落于衛梓怡冷肅的面孔上,語氣輕快地說道:“衛大人難道就不好奇,究竟是誰要與大人作對,欲致大人于死地?”
“誰要殺我,與你又有什麽關系?”衛梓怡并不上套,冷笑道,“何況,僅你一面之詞,又能說明什麽呢?”
陸無惜苦惱地皺了皺眉,這位衛大人油鹽不進,如何勸她都不聽,就算已身陷囹圄,依然執迷不悟,聽不進旁人言語。
她這倔牛似的臭脾氣既叫人欣賞,也令人頭痛不已。
“既如此,便也罷了。”
陸無惜嘆了口氣,竟爽快退步,起身朝院外走,邊走還邊嘆息:“可惜啊,可惜,當初衛将軍一門忠烈,戎馬半生卻枉死于權柄之争,他的後人還認賊作父,将軍九泉之下,怕是難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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