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從禦書房出來,衛梓怡神情沉郁,魏辛跟在她身邊,不時看向她的側臉。
盡管衛大人向來沉默,可今日卻似與往常不同,魏辛不知道衛梓怡面聖時皇帝與她說了什麽,她講不清具體的感受,只好也和衛梓怡一樣,安靜趕路。
穿過宮門,迎面而來兩道人影,衛梓怡腳步一頓,面沉如水。
那人也同時停下步子,與衛梓怡遙遙對視。
魏辛看清那人長相,頓時怒發沖冠,氣得渾身發抖。
竟是俞秦武。
俞秦武也是一臉震驚,沒想到衛梓怡居然這麽快就被無罪釋放,安然離宮。
誰也沒開口寒暄,連明面上的和諧都不再僞裝。
衛梓怡率先邁開腳步,步履平穩地從俞秦武身側走過。
兩人擦肩相錯之時,衛梓怡淡淡瞥了他一眼:“俞副指揮使,您最好手腳幹淨一些,千萬不要讓衛某找到證據。”
她的話語聲不算低沉,臉上神情也不兇狠,但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像刀刃刮過背脊,驚得俞秦武渾身僵直,絲毫不敢妄動。
好在她沒有動手,徑自從其身邊行過,從容離去。
魏辛跟在衛梓怡身後,斜眼瞥過俞秦武,臉上神色嫌惡,對此人先前所為十分不齒,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
從旁經過時,她故意哼了一聲。
衛梓怡二人走遠,直至身影轉過街角,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俞秦武還一動不動。
他身側的随從直覺事态不妙,卻又着急進宮,遂小心翼翼地喚了俞秦武一聲:“俞大人,再不走,恐怕叫陛下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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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秦武驀地收緊拳頭,緊咬牙關,好一會兒才止住雙肩顫抖。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陰沉。
即便能暫時脫罪,經此一事,衛梓怡也元氣大損,不敢像以前那樣放肆。
鹿死誰手,尚不可知。
雖然皇帝讓衛梓怡即刻捉拿陸無惜,可內衛府尚未掌握陸無惜的動向,貿然差人出去找,不過是一群無頭蒼蠅,根本無從下手。
故而衛梓怡一連幾日都将自己悶在屋中,翻閱數年來與天衍宗有關的卷宗,以求從中尋到蛛絲馬跡,看能否觀察出天衍宗行事的規律。
魏辛見她整日整日地伏案閱卷,廢寝忘食,骨頭都快生鏽了,着實憂心不已。
若繼續這樣下去,別說抓到陸無惜,衛大人的身子恐怕先熬不住。
她便尋了個機會鑽進書房,在衛梓怡桌旁蹲下,拽着她的衣袖道:“大人,聽說月泉琴樓今日有琴魁獻技,您帶屬下去聽聽可好?”
衛梓怡頭也不擡,只從衣袖中抖出一枚銀錠敲在桌上,打發她:“自己去聽,莫要生事。”
魏辛眨眨眼:“琴魁登閣,一個月也才一回,月泉琴樓次次都座無虛席。”
“先前屬下聽大人說,像茶館酒樓一類喧鬧之所,最易探聽消息,卻不知今夜人來人往的琴樓,可也算得一處?”
衛梓怡終于從案卷中擡頭,視線落于魏辛幹淨無暇的眉眼。
她怎會不明白魏辛的意思呢?
頓了須臾,遂無奈嘆道:“也罷,終日埋在這書房中,确實沒有進展,倒不如偶爾也出去四處走走,興許還能收獲意外之喜。”
魏辛頓時喜笑顏開,跳起來抱住衛梓怡的胳膊:“大人英明!”
像極了讨到好處,興奮撒歡的小狗。
冬日天黑得早,雖然才過申時,但天色已經暗下來,街道兩旁亮起燈火,來來往往的行人也越來越多。
衛梓怡換了身便于在外行走的常服,魏辛則作小丫鬟打扮,跟在衛梓怡屁股後面,左瞅瞅,右看看,好奇心頗重,一路上嘻嘻哈哈沒個消停。
月泉琴樓設在城東的明樂坊,位在整個京城最為繁華熱鬧的路段。
此地乃是京中才子佳人最青睐的風月之所,樓中只供清倌,有琴棋書畫四魁,每個月都會舉行大比,姑娘們争相獻技,以争奪魁首之位。
月泉琴樓四藝魁首之位競争激烈,棋魁時常更替人選,書與畫二魁更是每個月都不同。
這琴魁之所以名遍京城,令衆多青年才俊趨之若鹜,乃是因為她來到月泉琴樓後,第一次參加大比便奪得魁首,此後兩年,穩坐琴魁之位,竟無人能與之争鋒。
所以每次琴魁獻技,月泉琴樓都人滿為患,一席難求。
魏辛早聽過許多街坊傳說,講那琴魁如何美若天仙,風韻萬千,說得人多了,她心裏便也惦記上,十分想親眼目睹這琴魁是否如衆人說的那樣傾國傾城。
今日便借此機會,邀請為天衍宗煩心的衛大人一塊兒去瞧瞧。
她們踏進明樂坊的十字街,還沒見到琴樓,但街上的人明顯比方才多了一倍。
衛梓怡二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遠遠便瞧見琴樓外排着長隊,距離琴魁登臺還有将近半個時辰,琴樓裏面竟然已經沒有空餘的座位了。
這盛況,屬實令魏辛大開眼界。
內衛府查案,接觸到的大多是朝廷命官,達官顯貴,也時常出入風月之所,所以對類似的藝館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可像這長隊排過幾條街外的盛景,還是頭一回見。
衛梓怡領着魏辛來到樓前,仰頭看向月泉琴樓高懸的牌匾,再瞧一眼長得看不見盡頭的候座之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頭一回遇上這種情況,衛梓怡扭頭看向魏辛,語氣平靜:“咱們似乎白跑一趟。”
魏辛尴尬萬分,不知如何回答,紅着臉薅了一把自己的頭發。
因為她沒提前探聽好消息,衛梓怡答應帶她來琴樓聽曲,可現在她們人在樓前,卻沒辦法進去。
兩人一籌莫展之際,一道爽朗的招呼聲從不遠處傳來:“哎呀,這不是內衛府的衛大人嗎?”
聲音聽着耳熟,衛梓怡和魏辛同時回頭。見那一只腳已踏上樓前石階的公子哥,正是一個月前曾被衛梓怡扣留審問過的鄭子梁。
“鄭公子?”魏辛兩眼睜大,頗為意外。
“果真是兩位大人。”鄭子梁笑起來,朝衛梓怡意味深長地擠眼睛,“沒想到衛大人竟也會來這等風月之地。”
魏辛幹咳一聲,理直氣壯地回答:“衛大人是來查案的!”
“查案呀?”鄭子梁止了笑,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如此,可今天月泉琴樓人滿為患,大人這會兒才來,許是有些麻煩。”
他嘴裏說着麻煩,又自顧自地給她們出主意,“先前大人查清香悅的死因,找出兇手,算是有恩于我,不然這樣,你們跟我一塊兒進去?”
魏辛一愣,喜上眉梢,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可憐兮兮地看向衛梓怡。
衛梓怡沒搭理她,嘴上卻毫不客氣地答應:“那就有勞。”
鄭子梁得了準話,立即招呼她們近前,周圍本本分分排隊的人眼睜睜看着,卻也無可奈何。
魏辛跟在衛梓怡身後,突然小聲說了句:“男人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衛梓怡意外揚眉,視線回落,問她:“何出此言?”
“這個鄭二公子口口聲聲說他喜歡香悅,可香悅遇難不過月餘,屍骨未寒,他就出入這等場合,豈有此理!”小姑娘說得義憤填膺,為與之許下約定的香悅感到不值。
“呵。”衛梓怡被她逗笑,竟将此話接了過去,“這世上有壞男人,便也有好男人,有好女人,自然也有壞女人,女人若肯心狠,壞起來,也不輸男人。”
她話說得不假,事實上也是在告誡魏辛,為官者,心中萬不可有偏見。
如遇兇案,要對所有嫌犯一視同仁,體壯如牛的男人可能被害,看似弱小的婦孺,也有可能是兇手。
被衛梓怡提點,魏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乖順道:“屬下記下了。”
鄭子梁帶她們來到二樓雅室,此地環境清幽,沒有樓下大廳吵鬧,從圍欄處往下看,琴臺盡收眼底,的确是視野極好的佳座。
“衛大人,此處風光好吧?”鄭子梁洋洋得意,抄起手來倚靠在欄杆上,“月泉琴樓天字雅室,我可是求了陸宗主好些日子,她才允許我今兒在這兒聽琴。”
衛梓怡眉梢一揚,訝然道:“你說什麽?”
鄭子梁反應過來,驚覺自己得意忘形,臉色一變,忙雙手捂嘴,支支吾吾:“啊……沒,沒什麽,我剛才什麽也沒說。”
魏辛卻站出來拆他的臺:“大人,鄭公子剛才說他為了這個雅間去求了天衍宗宗主陸無惜,還求了很多天。”
“呃……”衛梓怡看向鄭子梁。
日前他可是立了字據,又挨了幾大板子,保證自己不會再和天衍宗的人有所接觸了。
後者臉色一青一白,尴尬道:“這,看在我好歹幫了二位一個小忙的份上,大人就不要計較了吧?”
衛梓怡沒吭聲。
鄭子梁被她盯得渾身發毛,萬分後悔今天為什麽要多管閑事,給自己招惹這麽大個麻煩。
就在這時,樓下乍起哄鬧之聲。
衛梓怡循聲低頭,見一素衣女子攜琴步上琴臺,臺下歡聲一片。
女人秀發绾成驚鴻髻,步履款款行至人前。
她眉如遠黛,天生長了一雙多情的眼眸,顧盼含情,柔而不媚。眉心一點朱砂,襯得膚白如雪,清雅出塵。
真如仙女下凡,氣質卓爾不群。
衛梓怡屏住呼吸,眼底倏地掠過一抹驚豔,那女人身姿映照在她瞳孔之中,流光溢彩,令她沉寂的心跳不覺間快了兩個節拍。
随即,她的眉頭緩緩皺起,心也往下沉,落回空闊無際的深海。
那臺上之人,不正是陰魂不散的天衍宗宗主,陸無惜麽?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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