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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開(2)【二更】◎
由于腦部有缺陷的原因, 郭壯一向不擅長記人記事,但那天留給他的印象卻極其深刻。
那是臨近郭來十八歲成年生日的時間,郭壯聽說這是一個人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天日子, 所以特意在大冬天去河邊撈石頭。
他這一撈就是大半個月,活生生地被凍出滿手凍瘡也不知道疼, 反而從撈起來的石頭中精心挑選出他覺得最漂亮的一顆, 在郭來生日當天興沖沖地跑到郭來面前,将石頭遞給他:“來弟,俺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讓郭壯沒想到的是, 郭來直接掀開了他的手,自然将他手裏的石頭也拍飛到了地上,郭壯吃痛地“啊呀”叫出一聲, 卻完全沒有因為弟弟突如其來的發火而生氣, 反而擔心地問:“來弟, 你咋的啦, 是不是不高興, 有誰欺負你了嗎?哥給你報仇去。”
郭來口吻不耐:“閉嘴, 我沒你這樣的蠢蛋哥。”
郭壯早就習慣了郭來對待自己的态度, 除了覺得他和爸爸媽媽對自己有點不太一樣以外,倒也沒将這放在心上, 于是又笑嘻嘻地将石頭從地上撿起來, 一言不發地遞給郭來,眼睛卻亮晶晶的, 充滿希冀。
——因為來弟讓他不要說話, 所以他就順從來弟, 真的不說話了。
郭來垂眼掃過郭壯手心裏的石頭, 嫌惡地啧了一聲, 一把搶過來後直接往屋外的方向用力一扔,使上了渾身全部的力道。
石頭被抛得極遠,瞬間便不見了蹤影,連落地時的聲音都沒聽見。
郭壯的瞳孔微微一縮,想要追出去找,又放不下郭來,只能急得在原地跺腳:“來弟,你這是幹啥,怎麽把俺送給你的禮物給扔了?俺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嘞。”
“誰要你那麽塊破石頭。”郭來冷笑一聲,轉身就要進自己的房間。
郭壯見他要走,急了,忙拉住他手腕:“來弟,你要是覺得哥給你找的石頭不好看的話,俺就再去給你找其他的,河邊有那麽多好看的石頭,俺準能給你找塊你喜歡的。”
郭來翻了一個白眼,狠狠撥開郭壯的手,不耐煩地沖他吼:“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我沒你這樣的哥!”
郭壯冷不丁被郭來的吼聲吓了一跳,他瑟縮了下脖子,小聲道:“但俺就是你的哥呀,來弟,俺們可是一家人。”
“誰跟你是一家人了,”郭來用力推了郭壯一把,竟然直接将高高大大的郭壯推倒在了地上,“我告訴你,我已經考上了重點大學,馬上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在這破地方待了十幾年,我真是受夠了這種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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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直接摔門進了房間,連看都不帶看倒在地上的郭壯一眼。
農村的地面不平滑,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沙礫,郭壯又對郭來毫不設防,這一摔便摔了個結結實實。
郭壯“嘶嘶”地倒吸了口冷氣,低頭看着陷進掌心裏的石子和湧出來的殷殷鮮血,眼角流出因鑽心的疼痛而泌出的生理性淚水。
他沒有叫疼,只是曲起腿,擡頭望向緊閉的門扉,喃喃重複着剛才郭來說過的話:“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來弟為什麽要離開?”
郭壯用手臂環抱住大腿,眨了眨眼,自言自語地問:“俺們不是一家人嗎?”
他收緊雙手,哭聲越發地大,從無聲的流淚變成歇斯底裏的嚎哭:“難道俺們不是一家人嗎,來弟為什麽要離開?”
陳喬一問:“所以說,後來他真的走了?”
郭壯點點頭:“俺爹俺娘說,來弟是村子裏最出息的大學生,只要等到他大學畢業,在城裏找到了好工作,咱們一家人就能跟着過去享福了,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所以俺後來也替來弟高興。”說到這裏,郭壯笑了一下,笑容真誠。
郭家并不富裕,為了供出這麽一個大學生,幾乎是将鍋碗瓢盆都給搭了進去。在郭來去城裏念大學這幾年裏,郭家上下都省吃儉用,只為湊夠郭來的學費和生活費。
郭壯有時候會問郭媽媽,為什麽家裏的飯菜從一頓肉一頓素變成了一頓素一頓湯,為什麽郭媽媽讓他将他在工廠裏打零工的錢都拿了去,也不再給他買新衣服穿,而是讓他穿郭來以前穿過的衣服,為什麽家裏再也沒有出現過來弟的身影。
每每這個時候,郭媽媽就會摸摸郭壯的腦袋,像哄小孩子一樣溫聲道。
“壯壯聽話,家裏的錢都得拿給你弟讀書哩。你弟弟現在可是個大忙人,志願、考證、實習...還要花時間去做好多娘也聽不懂的東西哩,不過壯壯放心,等你弟讀出來了,家裏情況就會變好,到時候咱們一家人也能團聚了。”
說到這裏時,郭壯皺了下眉,高漲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他悶悶開口道:“可是直到俺娘死,來弟都沒有再回過一次俺們村。”
那是郭來去城市裏讀書的第四年,郭媽媽告訴郭壯,弟弟馬上就要畢業了,他們家的苦日子也算是快要到頭了。
為了省錢,郭媽媽平時連電話都極少打給郭來,不過那天村子裏有另外一個大學生從外地回來,郭媽媽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兒子,于是撥通了郭來的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
只是讓郭媽媽完全沒想到的是,這一通電話打過去,那頭響起的卻是一道冰冷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郭媽媽頓時握着手機僵在原地。
怎麽會是空號?
她前兩天給郭來打生活費的時候,明明都是用這個號碼打通的,這才過去幾天,怎麽就變成空號了呢。
郭媽媽不可置信地重新打過去好幾個,不一例外全是同樣的答複。
可是她并沒有收到郭來更換手機號的消息,就這樣等了半月,依舊沒有等到郭來的新手機號打來的電話。
她以為是郭來在學校裏出了什麽事,正想讓郭壯去城市裏去尋他,卻後知後覺地發現,整整四年過去,他們居然都不知道郭來的學校叫什麽名字,在什麽地方。
與此同時,長期在工廠裏勞作的郭媽媽查出了肺癌。
晚期。
奈何家裏的錢基本上都寄給了郭來,再也沒有多餘的錢來醫治郭媽媽的病。郭壯還記得那天郭媽媽坐在病床邊,将他喚了過去,抱着他無聲地流眼淚。
郭壯不懂郭媽媽為什麽要哭,邊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她擦眼淚,邊急切地問:“娘,您哭啥子哩,來弟不是都要回來了嗎,您別哭。”
聞言,郭媽媽哭得更兇了。
過了好久她才深吸一口氣,哆哆嗦嗦地從枕頭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郭壯,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壯壯,你爹要留下來照顧我,你拿着這些錢,去北方找你弟。娘沒有別的願望,就想在臨死前,再見你弟一面。”
郭壯把信封打開看了看,厚厚一沓,一百,五十,就連幾塊幾毛的都有。
這是郭家攢下來給郭來當生活費的錢,也是郭媽媽的救命錢。但現在她将這些錢都交給了郭壯,只盼望能再見到自己的小兒子一面。
哪怕希望渺茫。
“只不過俺剛離開村子沒多久,就把娘給俺的錢給弄丢了。”郭壯說。
郭壯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年輕男人,聽說了郭壯此行的目的,殷切地表示,他可以幫郭壯找到他弟,只要郭壯将那些錢給他。
信以為真的郭壯将男人當成了救命菩薩,沒想到剛下火車,男人告訴他要去一趟衛生間,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俺在火車站外等了他好幾天,期間還有好心人給俺面包和泡面吃,他們告訴俺,俺是被人騙了,”郭壯說,“但是俺身上啥也沒有了,也不曉得要去哪兒找俺弟,俺着急嘞,只能逮着個人就問,他們認不認識郭來。”
陳喬一想起郭壯剛到食肆時,推門後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
“結果他們都說俺是個瘋子,”郭壯說到這裏,忽然仰起頭望向陳喬一,小心翼翼地問,“陳老板,‘瘋子’也是罵人的話麽?”
陳喬一:“...”
郭壯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兒。
她又想起很久以前那些人對自己諸如此類的稱呼,沉默了幾秒鐘後,彎唇笑了下:“不是,他們誇你呢。”
郭壯松了口氣,臉上重新露出天真笑顏:“俺就說嘛,俺和他們無冤無仇,他們怎麽會莫名奇妙就罵俺哩。”
陳喬一挑起眉:“你還知道這麽多成語?”
“成語?”郭壯很快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這些是成語啊?俺以前聽來弟念書時念過這些,來弟不肯跟俺解釋,俺就跑去問俺娘,都是她告訴我的哩。”
陳喬一了然,繼續問:“那後來呢?”
“後來?”郭壯道,“哦哦,後來俺就繼續去找來弟嘞。不過俺沒有錢,買不起吃的,只能去垃圾桶裏翻別人不要的東西填肚子。俺也沒有車,只能走到哪兒問到哪兒。剛開始還好,不過俺越走越痛,哪兒哪兒都痛,直到有一天,俺實在是痛到走不動路了。”
郭壯邊說邊将自己的腳露了出來,和曾經的孫芹一樣,血肉模糊,幾乎找不到一塊兒好肉,他憨厚地笑起來:“俺本來也想将腳變得好看的,但俺腦子不好使,怕俺會忘記要找來弟這件事,就沒有變它了。”
陳喬一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郭壯得到的能力是失去三感。
他生前一大段時間都是靠吃垃圾桶裏的腐爛食物過活,有多難以下咽可想而知,而長時間的找尋讓他的腳和身體機能一天天下降。所以他寧願失去三感,成為一個聞不到氣味、品不出味道、感覺不到痛的人。
陳喬一:“你不恨郭來嗎?”
郭壯困惑極了:“恨?俺為什麽要恨來弟,俺可是他哥,喜歡他還來不及哩。”
“既然不恨,那你渾身的鬼氣從何而來?”郭壯的鬼氣幾乎和孫芹不相上下,不然也沒有損壞五百年老木的力量。
郭壯的臉上閃過一絲茫然:“鬼氣?”
陳喬一:“就是你的怨氣。”
“...哦哦,您是說這個呀,”郭壯又反應了好幾秒,才勉強明白陳喬一話裏的意思,“陳老板,其實俺怨的是俺自己哩。”
郭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似乎透過這雙手,又看見了那天被郭來推倒在地時,陷在掌心裏的石頭碎渣:“如果俺那天能和來弟好好談談,讓他不要走的話,說不定俺娘就能再見來弟一面了。”
“而且,要是俺有來弟那麽聰明的話,會不會來弟就不會那麽想離開俺們這個家,一直和俺們好好生活在一起了。”郭壯摸了摸後腦勺,嘴角彎起一抹笑容,似乎是想到了某些很美好的畫面。
“但是,但是也不是俺想變成蠢蛋的。”說到這裏時,郭壯愣了半秒,眼眶裏忽然又湧出眼淚來,他沒有知覺,發現有淚水“啪嗒”一聲落在手背上時才發現,他居然哭了。
這一哭便像是打開了閘門口,郭壯擡手捂住通紅的眼睛,悲切痛哭起來:“陳老板,俺也不想變成蠢蛋的。”
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出生,但總有許許多多的人因為這種天生的東西看不起自己,亦或是被別人看不起。
陳喬一默默地看了郭壯一會兒,忽然擡手打出一個響指,鬼門關随即在她身後浮現。
聽見鬼門關吱呀打開的聲音,郭壯慢半拍地擡起頭,眼圈還通紅通紅的,明明是一只兇鬼,看起來卻可憐極了:“陳老板,您這是要幹啥,要抓俺回地府嗎?”
他雖然一心都撲在找郭來身上,但也從其他鬼口中聽到過,鬼門關是鬼魂進入地府必走的一條道。
“想什麽呢,”陳喬一輕笑一聲,“我去幫你找人,小瘋子。”
和之前幫孫芹找孫茴相同的方法,陳喬一直接去了趟地府,找到管理緣冊的陰差諱書,從他手裏“要”來緣冊。
緣冊雖然叫緣冊,但實際上并不是一本小冊子,不然不可能容納得下世界上那麽多的人和鬼。
陳喬一将從郭壯身上搜刮來的頭發放進緣冊中央,同時撚了個決,打出一個響指來,屬于郭壯的那一頁緣便出現在了緣冊上面。
郭壯生前接觸過太多太多的人,緣冊上延伸出來的線密密麻麻,最深的幾條混在其中十分矚目,分別是和郭爸郭媽、還有郭來的這三條。
郭壯沒有欺騙陳喬一,他真的從來沒有恨過郭來,哪怕郭來在家裏的十八年以來一直對他冷眼相對。緣冊上的銀線說明了一切——郭壯與郭爸郭媽的緣線顏色和同郭來的幾乎一樣濃郁,甚至與郭來的還要深上一些。
唯一不同的是,緣線延伸至郭爸郭媽那一頭時顏色沒有變化,而郭來的那條線卻逐漸變淺,到最後飄渺到幾乎看不出顏色。
諱書規規矩矩地飄在陳喬一身邊,拘謹得大氣也不敢出,當他的餘光不當心瞥到緣線圖上的內容時,卻不由得“啊呀”叫出一聲:“這根線是怎麽回事,怎麽會淡成這樣?”
諱書負責掌管緣冊,自然對緣冊裏的細枝末節所代表的含義都了如指掌。
線的深淺代表着兩方之間聯系感情的深厚,郭壯生性單純善良,由于郭來出生得晚,他覺得自己應該擔當起一個當哥哥的責任,所以對郭來的感情比對郭爸郭媽還要更深,在緣線上也有所體現。
可郭來那頭卻淡得幾乎看不見,這代表郭來對郭壯壓根沒什麽感情。這麽多年過去,說不定他連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哥都給忘記了。
陳喬一不語,翻到緣冊下一頁,屬于郭來的緣頁上。由于郭來尚且還活在人世,地府只管轄歸屬于陰界的事,所以緣頁上出現的只有已經逝世的人。
待看清緣頁上面的內容後,就連諱書都情不自禁地直呼起“好家夥”:“陳老板,這人誰呀,緣頁能長成這樣的還真是少見。”
也不怪諱書驚訝成這幅模樣,畢竟郭爸郭媽和郭壯的名字統統都出現在了緣頁上,但從郭來這一端延伸出去的緣線,基本上都透明到看不見。
陳喬一垂眸瞄了眼緣頁上的其他信息,在看到想要看見的內容後,滿意地翹起唇角。她記下緣冊上顯示的地址,合上緣冊後便将其随意甩還給諱書,低嗤一聲。
“他?蠢蛋一個。”
◎最新評論:
【大大 你?是什麽啊】
【求求大大了 讓一一教訓教訓郭來吧】
【白眼狼 想罵人?】
【好看!!!!】
【虐渣虐渣!!!苦心人天不負嗚嗚嗚嗚嗚】
【這個郭來也太沒良心了吧我靠氣死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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