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枯骨(七)

一大簇簇擁而立的牡丹,枝繁葉茂,花朵飽滿而色澤鮮豔。洛城是牡丹之城,初春就已開花亭亭玉立的牡丹奪人眼球,人們最愛這時節前去賞花。

項識鶴不喜歡,從前就不愛這高傲着姿态的花,如今更是對它充滿了畏懼。

那山洞裏種着大片的牡丹,是用人血和肉養食,它們活的肆意高昂,卻踩賤着他人性命。掙紮而出的花也帶着血的味道,彌漫着讓人無法忘懷的血腥。

府衙派來大批的人前來搬運屍體,在項識鶴來到這裏時,那些斷了頭還會呼吸的身體已經腐爛萎靡。那數不清的,是全城的哀悼。

不知多少,也不願看到的,血肉已模糊,最後那山洞裏只剩下大團大團的牡丹,愈加開放的豔麗。還有那舉足無措,哭的一雙漂亮的眼睛的曲言孚。

項識鶴轉移了視線,他又看到了滿園的牡丹,心性被安撫下來的曲言孚正偷偷折來一朵牡丹,想要将它送給項識鶴。

葉雪衣繞過那些脆弱的枝條,小心避開碰觸到花朵,瞥了眼苦惱着該如何開口的曲言孚,走到了項識鶴身邊。他寫給父母的書信大概也要十幾天才能到達,和項識鶴的關系卻更加的微妙。自己一直以來都錯怪了人,讓他糾結了許久才決定來找他。

“項識鶴,”一開口,歉意說不出來,葉雪衣幹脆說起了眼前的少年,“他還是記不起來那天的事嗎?”

他們收獲的只有無數屍體和一大片妖豔的牡丹花。抓了曲言孚的人卻依舊毫無蹤跡。

項識鶴搖頭,眼中現出一絲痛苦,他花了三天才讓曲言孚不再恐懼,只是夜深時分他是否被噩夢驚醒,他卻一點都不知。

“如果我那天早點去找他……”項識鶴越想越痛苦,聲音裏已是壓不住的懊悔和仇恨。他誓要抓住那猖狂之人,斷頭之刑以解他心緒。

“這不是你的錯,誰會料到曲言孚被抓。”

“謝謝你。”

“我說的是實話,我為我之前的誤解向你道歉。”葉雪衣說完頓時感覺輕松,他那張冷冰冰的俊臉上難得有了絲笑意。

“我不在意。”

項識鶴目光看向那白衣少年,他折的那朵牡丹被他藏在身後,正一臉笑意的朝他跑來。

“你……不會喜歡上曲言孚了吧?”葉雪衣感覺不對勁,柳葉眉擰了擰,看到兩人情景不由脫口而出。

曲言孚已經跑到項識鶴面前,一張白皙的臉由于剛才的跑動而紅潤起來。他略有些難為情,還沒有開口,突然傳來一聲驚喜而動聽的女聲。

“鶴之,真的是你?”

曲言孚轉過臉,女子姿态柔柔弱弱,臉上明明是欣喜,卻又要矜持的用扇子遮了半面。他茫然的再看向項識鶴,只覺得那人的臉不知為何陌生了起來。

“青梅所贈,不得不收。”

腦海中竟是想起了那日項識鶴不鹹不淡的話。

“雪衣也來洛陽了,近來可好?”女子溫婉大體,又勾起輕柔的笑看向曲言孚,“鶴之,怎麽不向我介紹介紹你朋友呢。”

項識鶴聲音毫無波瀾,“你怎麽來這裏了?”

女子頓時臉上露出委屈的神色,一雙靈動的眼可憐兮兮的看着項識鶴,“你知我最愛牡丹,春至我都會來這裏賞牡丹,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這裏找我。”

葉雪衣在心裏嗤笑,項識鶴要是特地找人,才不會在這風花雪月之地。只不過他不動聲色,嘴上說道,“林姑娘,一年未見,你看來過得不錯。”

曲言孚聽不懂這些,他只知道當這女子來時,他心裏産生了緊張的感覺,尤其是她手中的帕子同樣繡着牡丹。和項識鶴的那一朵一模一樣。

哪裏是不得不收。

這女子容貌也是柔美,項識鶴怎會不言喜。

“挺好的。只是父母老是催促着我尋一良人定終生。”林姑娘所言,目光已赤/裸裸指向項識鶴,葉雪衣怎麽會不懂。

可葉雪衣偏是裝沒看見,也不回話,幹脆裝作欣賞起牡丹來。

曲言孚捏着牡丹枝條的手,緊了緊,最後将它給扔了出去。看來,他是不需要贈送給那良人了。

項識鶴也不作答,不看任何人,仿若這事與他無任何瓜葛。

林姑娘嗔怒,一雙美麗的眼睛似有眼淚朦胧的看着項識鶴。

“鶴之,你也弱冠之年,早就可以成家立業。報效朝廷這事待成親也行啊,你別總那這話推脫我行嗎?”林姑娘也管不得少女的羞怯矜持,等再過一兩年,她爹娘定也會催着她嫁人,那時就什麽都由不得她。

“如此大事,我們還是擇日而談吧。”項識鶴不為所動,只拿眼瞧似笑非笑的葉雪衣,沉吟了一聲,“你不是來賞花嗎,那就專心看你的牡丹吧。”

林姑娘眼色暗淡下來,他已經說的如此明白,她還能指望什麽。

“沒有喜歡的人陪伴,這賞花也沒樂趣。況且花期将盡,這花也要枯萎了。”林姑娘手指撫摸着花瓣,神情哀怨,忽然她看到一朵牡丹孤零零的躺在地上,那枝葉不過脫離本體短短一會兒就已經花瓣卷起了邊,色澤也暗淡了起來。她将它撿起來,愛花之人,連這殘花也憐惜,言語裏也多了對折花之人的埋怨,“這是誰如此不珍惜,竟将它折了卻又扔了。”

曲言孚雖聽不太明白,可林姑娘撿起了那花,他眼神閃了閃,想了一瞬就走了過去。

“啊,鶴之你還沒和我介紹你朋友呢。”林姑娘瞧見那漂亮的少年直直向她走來,不由得面色一紅,嬌嗔的向項識鶴開口。

“曲言孚,他官話不太好,聽不懂你說什麽。”項識鶴冷淡的回道。他眉頭輕皺,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

“咦?”林姑娘頓時好奇心滿滿,“那你平時怎麽和他交流?”

“他講方言,我聽得懂。”項識鶴不耐煩的斜睨了眼女子,“你管這些做什麽,看你的花去。有時間在這裏傷情,你倒不如去找個人嫁了,省的你在這裏哀怨。”

一番話下來,林姑娘臉色紅了又白,那雙眼睛幾盡憂愁,只不過都被項識鶴忽略了。他還在思慮三日前的事。

那時他以為無頭人發現他,緩慢挪動着腳步,結果卻是拐了個彎走進了另一個洞穴。

雖說數不清屍體,那無頭之人卻寥寥無幾,項識鶴原本還擔憂會驚動他們,哪裏料到走過去那些人根本沒反應,就如行屍走路一般。他跟着之前的無頭人走,走過通火幽明的長長走廊,一直到一個洞穴前停下來。

項識鶴一眼看過去就看到那洞穴裏被綁着的人正是曲言孚。頭顱低垂着,他不敢多想馬上飛奔過去,手指顫抖的探到鼻前。還有微弱的呼吸,直到此刻他緊繃着的神經才松懈下來,可随之而來的卻是曲言孚的不安驚吓以及遺忘。

到底遭遇了什麽,才讓他選擇遺忘。那三日,他幾乎沒有一刻可以安心休息。項識鶴想想都覺得心疼,不過才束發的少年。

此刻,他卻察覺了少年微妙的其他心思,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為何他就聽得懂你說的,卻不能聽懂我們的?”林姑娘才不信這些,她直直盯着曲言孚,似乎想在他臉上砸個窟窿出來。

曲言孚沒了心情,他覺得自己就如那自作多情的可憐人,也許他并未喜歡上項識鶴,畢竟那般短暫,只是心裏最開始劇烈的痛變成了如溫水平靜,平靜的在撕扯他的內心。

他想逃離了。

“你別胡鬧,我們很快就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項識鶴注意到曲言孚沒精神,頭低垂着不知想什麽,于是催促着女子離開。

女子抓着那朵斷枝,心不甘情不願的癟癟嘴。

“可惜了這牡丹,你明明可以再多活着,卻被人無情的折掉。”

林姑娘是無心之說,項識鶴卻聽在了心裏,不由又是對她印象差了幾分。明知是何人所做,非要當個無知人大肆宣揚,有趣嗎?他一把奪過那已近枯萎的花,又是冷冷瞪了林姑娘一眼。

“你女婢在等你,再不回去,她該是又要挨你娘親的責罵吧。”

不遠處,個頭嬌小的女婢翹首張望,臉色焦慮,卻又不敢上前催促自家小姐。

林姑娘郁悶的張了張嘴,項識鶴剛才分明不憐惜,直接粗暴的從她手裏搶過,一不小心就将她柔嫩的皮膚給劃出一道紅痕。可她知道,說出來也不過得了個眼神,那裏面可不會有憐惜二字。

“那我走了,雪衣有空來找我啊。”林姑娘依依不舍,三步兩回頭,就指望着項識鶴會改變主意把她喊回來。

不過顯然,項識鶴不會這麽做。

林姑娘走了,古怪的氣氛反而更加的濃郁。葉雪衣當做什麽都不知,自個爾跑遠了所謂賞花去。曲言孚則是撫摸着自己兩條勾住他手腕昏昏欲睡的小蛇,眼睛最開始還會看項識鶴一眼,後來就專心逗弄他的小蛇了。項識鶴也不知道說什麽,手中的牡丹想來是曲言孚精心挑選,哪怕枯萎也有如此美态。

他們總不能幹站着,一個人也不說話。

“你這是要……”

“這花已經……”

沒料到兩人同時開口,曲言孚羞怯之意,知他是詢問是否送給他,心裏又微妙的浮起了快意,一時失落和期待竟是在同一時間傾湧而來。

“牡丹嬌貴,折下來就再難有之前的姿态。”項識鶴那未說的話卻是沒有繼續。

曲言孚失望,将手遮向那牡丹,再縮回來時,牡丹已如當初,豔的如血。随即他沒有再看向項識鶴,而是自己走了。

項識鶴怔怔看着那花,猶如妖物,肆意張揚,美得驚心動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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