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你摸摸我的手
“吃飽了,”
沈漓滿足地把碗底的湯汁也吃完,把碗往沈澈跟前一推,“看,幹幹淨淨——說吧,到底什麽事?”
沈澈又給她遞過來茶,将茶放在她面前後,手卻一直沒放開,保持着握着茶杯的姿勢沒變。
“幹什麽?不燙麽,你傻了?”
沈漓輕斥一聲去拍他的手。
“阿姐,”
沈澈忽而低聲道,“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涼了?”
沈漓倏地一怔。
這句話是她和沈澈小時常常互相開的玩笑,每次在練武場比試完,有時玩鬧心起,其中一人會突然倒在地上,給另一個人說這句話。
手是不是涼了,人是不是死了。
沒有別的緣故,也不是什麽惡趣味,實在是這些年來沈家在大熹朝大大小小的戰役中,死傷無數子弟。
叔祖父,以及叔祖父的長子,二叔祖父等人,一個個馬革裹屍而還,為大熹朝拼盡了最後一滴血。
每一個死去的家人,躺在冰冷的棺中的時候,摸一摸他們的手,都是冰涼徹骨。
身為大熹将士,為國而死死而無憾。忠心護國,是他們沈家的祖訓,死生很多時候都成了尋常事。
摸一摸,手是不是涼了,人是不是追随先祖而去……這就是她和沈澈兒時最常開的玩笑。
再後來,就是新一輩的死亡。
他們大伯父家的堂兄,戰場上萬箭穿心而死。他們叔家的兩位兄長,一個傷重送回京都後不久身亡,一個莫名被指斥延誤軍機,結果被逼無奈自盡。他們父親和大哥,也一樣先後戰死疆場,屍身送回京都的時候都是慘不忍睹。
他們也長大了,知道了忌諱,這種玩笑再也不開了。
此時忽而聽到沈澈說這麽一句,沈漓擡眼看向弟弟,正對上阿弟發紅的眼眶和眼神中深邃冰冷的寒意。
“阿澈?”
沈漓輕輕道,“怎麽了?為什麽忽而說這個?年紀大了反而不懂事了麽?這玩笑不許再開了。”
“阿姐,我跟你說一件事,”
沈澈坐在了沈漓對面,壓低了聲音道,“你不要打斷我,無論你覺得如何,莫要驚呼聲張。”
沈漓察覺到了他的凝重:“放心,你只管說。”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屋內的燈花一點一點跳躍,屋內兩人對坐,屋外大雪紛飛。
哪怕屋裏放着炭盆,炭火很旺,但寒意還是從四面八方席卷過來,浸透了骨,浸透了心。
沈漓只覺得整個人都冷成了一個雪雕的假人,身和魂都似乎完全飄離在了這一片徹骨的寒涼之中。
她對阿弟再熟悉不過,她知道她阿弟沒有再跟她說笑話。而且……她心中并沒有質疑。
“阿姐,你都信我所說?”
看着沈漓的反應,就連沈澈都有些意外,“阿姐沒有懷疑,這是我在胡說八道?”
重生這種事匪夷所思,而他說的東西,又是直接将他姐的枕邊人,變成了沈家的死敵……他姐竟然像是一下子就信了?
他知道他姐心機不夠狡詐,但曾領兵作戰的将領,又絕不是那種二傻子,別人說什麽都會相信的性子。
這确實讓他有些意外。
“阿澈,”
沈漓的聲音小的像是風一吹就能吹散了一樣,聲音也有點飄,“你是哪一天……重生的?”
沈澈給她說了一個日子。
“阿澈你可能不知道,”
沈漓的臉色更白,“就是這一天夜裏,京城咱們沈家的祠堂裏走水了,祖宗牌位都燒毀了。”
沈澈眼光遽然一跳:“為何我在雲川沒有得到一點消息?”
“不能說出去,”
沈漓道,“伯父也是這個意思,那一夜京都地方冬雷陣陣,本就奇罕。若是咱們沈家祠堂走水的消息傳出去,有心人會說我們沈家殺孽太重,老天警示——”
說完,端起面前的茶,狠狠一口咽了下去,她飄忽的眼神似乎才開始慢慢落定。
沈澈眼神冷凝如冰,沒有說話。他明白其中關竅,暴君多疑,朝綱混亂,他們沈家本就因寧王,已經處在風頭浪尖,這事,自然要狠命壓下去。
“還有,我也在那夜做了一個夢,”
沈漓又幽幽開口,“只是夢境很恍惚,并不真實也不清晰,卻跟你說的一些事情似是一模一樣——”
說着不等沈澈開口,她閉了閉眼又道,“我背地裏去找過伯父說這個古怪的夢……伯父只說我心思太重想多了——阿弟,這世上真有神靈麽?”
“神靈有沒有我不知,只知三件事要去做,”
沈澈靜靜道,“第一件事,你回京都去一個地方,那裏是齊王藏着他那愛妾的地方,不是一個,是三個愛妾,且其中一個,已經為他誕育了長子。”
這齊王一直在他們沈家面前,就是對沈漓寵溺無邊,連一個妾室通房不納,在京都傳為美談。
“第二件事,”
沈澈的聲音很是平靜,“你拿着齊成耀給你的補藥,交給咱們沈府的玉郎中看過,記住,只有玉郎中可信。”
齊成耀以他姐曾受過傷身子有損怕有礙子嗣為由,給他姐常常送去“補藥”,那些補藥裏面,就有避子湯之類的藥性。
“第三件事,”
沈澈冷冷的聲音響起,“去找祖父,暗中調查大堂兄和三堂兄的死因,告訴他,擄走兵部侍郎身邊的一個姓趙的幕僚,便能逼問出結果。”
“我都記住了,你放心,”
沈漓緩緩站起身,在滿室的寒意中一點點挺直了脊骨,一雙眼睛清亮淩冽如寒刃光閃,“阿澈,接下來你要如何?”
“反,”
沈澈靜靜道,“我們沈家一向不是吃素的。”
“好,”
沈漓點點頭,“确實,我也一向愛吃肉。”
“那謝明謹你信得過?”沈漓這時問了一聲。共謀造反,那可是殺頭的買賣,誰敢擔保謝明謹不會出賣沈澈?
這時,沈澈才又一一将死後所知的有關謝明謹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沈漓:“……”
聽完她沒說話,默了片刻後才緩緩開口,“阿澈,此事刻不容緩,我明日一早就先回京都。”
既是籌謀反意,必定要和如今沈家唯一管事的長輩說定:他們姐弟的父親已然戰死,叔父也在連失二子後崩潰日日買醉,什麽事都不聞不問。只有伯父在家中主事。
“好,”
沈澈點點頭,“今夜我還要與慎之長談,慎之也曾表示,既是一同謀事,他此次要拜會漓将軍。”
“那子時三刻左右,我收拾完行囊之後,會去松壑堂那邊散散,”
沈漓略一沉吟道,“讓他在那裏見我便是。”
沈澈應了一聲,他知道他阿姐今夜無論如何是無法安睡了,以他阿姐的習慣,必然要在夜裏四處散一散。
“你會把你知道那些有關他的事,都跟他一一言明麽?”
沈漓轉身準備走出小書房時,忽而頓住了腳步問了一聲。
“不會。”
沈澈靜靜道。
謝明謹前世于他沈家有恩,于他阿姐情深義重,但謝明謹的這種情思秘密,他是不會給人挑明的,只說前世沈家是如何慘烈便是。
沈漓一點頭,沒說話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
夜色越來越深,雪已經停了好一會,又刮起了呼嘯寒風,大風過後,天色竟有一點隐隐放晴的意思,霧色蒙蒙的雲層後,隐隐現出一點點月色來。
子時三刻,謝明謹已經等在了松壑堂外的雪地裏。
此時他人看着很平靜,只是心裏卻狂亂成了一片:沈澈之前跟他在小書房談過了……內容令他驚心動魄。
不過最初的震撼過去,眼下他反而能定住神了,只是死死壓着心底的那一點龌龊念頭,不能因那寧王和沈家的反目成仇而心生慶幸。
若因此在這檔口對沈漓敞明了心思,那他就是亵渎了她,這輩子他都會在心裏唾棄自己。
這時,一點燈光在雪地裏遠遠過來,謝明謹的心一下子又不聽話地狂跳起來:他看到披着蒼青色披風的沈漓,正提着一盞燈從容走了過來。
“謝探花,”
沈漓提燈走到了謝明謹面前,“好久不見。”
“漓,漓,漓将軍……将軍別,別,別來……別來來無恙,”
謝明謹恭謹地深深一禮,一出口結巴得不成句子,“謝某……某……這,這這邊有禮了。”
沈漓看着他沒有說話,謝明謹吓得大氣都不敢出。
“我明日一早回京都,”
沈漓靜靜道,“若有四海升平那一日,謝探花可是還會如今日一般,在雪地等我為見我一面麽?”
說着,不等謝明謹開口,她又緩緩道,“或許那一日,我是從滿地血泊中一路行來,手上衣上都是血,一身髒污難以入目。”
謝明謹眼眶突地酸熱,又是深深一禮:“漓将軍于謝某而言,如天上皎月,不染血塵俗埃。”
這一句,忽而就不結巴了。
沈漓沒有說話,轉身提燈向松壑堂走去,身後披風被風吹卷翩飛,在松影下忽隐忽現,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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