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噩夢

雖然沒看到楚喻是怎麽死的，但那聲悶響和濃重的血腥味依然在裴錯腦海中揮之不去。尤其是這樣靜谧的夜，任何微小的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

更何況發生了這樣的事。

裴錯翻來覆去兩個小時，最終起來吃了安眠藥，才躺回床上。

她又做了那個夢。

那個夢像個纏了她十七年的惡魔。

夢裏，五歲的裴錯身處瓦爾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城。導彈如流星般墜落，在巨響和大地的震蕩中湧起一股熱浪。廢墟像來不及填好的墳墓，時常可以看到有斷臂殘肢從縫隙中露出來。

暗紅的血液積在路面的小坑裏，踩一腳就四下飛濺——像裴錯的父親被暴徒一槍打穿心髒時的那個畫面。

“流星”每落下一顆，人們的哭喊就多刺耳一分，小城如同萬鬼哀嚎的地獄。

有穿着黑色作戰服的人端着槍在街巷間巡邏。他們戴着防毒面具，肩上的徽章圖案是被荊棘纏繞的一輪彎月。生命檢測儀的警報聲響起時，那一張張陌生的臉齊刷刷轉向裴錯藏身的地方。

他們把裴錯拽出來，在她頭上套了一個儀器，經過電子處理的聲音說着她聽不懂的話：“掃描結果：智商201，天賦等級S。同齡人排名……”

儀器被取下，其中一個人看着裴錯身後那個狹小的空間，說了句“我們會好好照顧她”，就牽起裴錯的手走了。

裴錯驚慌地回頭，看見自己那頭發淩亂、滿臉血污的母親正哭叫着朝她伸手，卻又被壓在碎石下動彈不得。

十七年了，哪怕是夢，裴錯也從來不曾能夠離她再近一點。

裴錯壓抑着內心的恐懼和絕望，盼着自己快點醒來，卻猛然在廢墟之中看到了一個身影。

他穿過彌漫的硝煙，踏着滿地瘡痍朝她走來。滾燙的風吹起他的黑色披風，露出筆挺軍裝上的幾排金色勳章。

在裴錯對上那雙幽藍的眼眸時，四周忽然變得寂靜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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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s……”

他輕聲笑了，朝裴錯伸出手。

“裴錯……裴錯？”聲音由遠及近，像一道光劈開了混沌黑暗的夢境。

裴錯睜開眼睛，看見Ares在床邊一臉擔憂地看着她。床頭的燈有些刺眼，她剛要擡手擋一擋，才發現自己正抓着Ares的手，又趕緊松開。

Ares的手掌覆上裴錯的臉頰，觸到一片濕潤。他從旁邊的紙巾盒裏抽出幾張紙，略顯笨拙地一下下按在裴錯臉上，“你……在哭嗎？”

“嗯。”裴錯也懶得動，任憑Ares折騰。

“是做噩夢了嗎？”他又問。

裴錯想了想那最後的畫面，“應該……不算噩夢了。”說着她才意識到不對勁，“你不是休眠了嗎，怎麽……”

“我聽到你喊我名字了。”Ares像做錯了事般不敢看她，“我……第一天在你實驗室等你的時候，偷偷給自己加了一條指令，待機時聽到‘Ares’就可以被喚醒。”

他想了想又補充，“而且我設了人聲限制，只有你能喚醒，所以你不用擔心別人利用這一點操控我。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對，我可以現在就删除……”

“不。”裴錯忽然笑了，“留着吧，但不可以告訴別人。”

Ares也跟着她笑，然後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快睡覺，已經淩晨四點了。”

“八點叫我起床吧。”裴錯閉上眼睛。

Ares離開房間時回頭看了她一眼，“晚安。”

之前都是由鬧鐘把裴錯吵醒，然後她再去跟Ares說聲“早安”啓動他，讓他去做早飯。今天裴錯被Ares叫醒後，邊刷牙邊去餐廳看了一眼，酸奶泡燕麥已經擺到了桌上，Ares正站在吐司機前拆開一盒藍莓。

“這樣好像挺省時間的。”裴錯含糊不清地說，“要不以後別讓你休眠了。”

“那我們又多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嗎？”Ares笑着問。

“想得美，瑟基教授知道了會殺了我。”裴錯轉頭進了浴室，“定時功能也容易被人利用，我再想想吧。”

三個月的觀察周期已經結束，今天裴錯給瑟基遞交了報告。瑟基扶着眼鏡把報告仔仔細細看完，“都是如實記錄？”

“是的。”裴錯沒把他們的“秘密”寫進去，但她仍面不改色心不跳。

“楚喻找上門的那一次是有些過激反應，但也可以視為忠誠。此外，它對別的事情的應對都算正常，波動曲線也在可控範圍內，我這樣看是沒什麽大問題……”瑟基把報告收好，“你過後再根據你的判斷來優化程序吧。格羅峽谷之戰已經進入白熱化，可以将它投放到戰場上了。”

裴錯正漫不經心地随着瑟基說的話點頭，聽到最後一句話，她才僵住，“什麽？”

“戰神是一柄劍。鑄于戰火，以血淬煉，它才會變得鋒利。”

“他……”裴錯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麽，随便找了個借口，“他從來沒切換過戰鬥狀态，就這樣投放嗎？”

“戰鬥模式的數據綜合了執行部所有人的實操經驗，并且它的耐力遠遠高于他們。作戰時我們可以通過操作系統對它進行監控和指揮，沒什麽好擔心的。”瑟基說。

裴錯抱着瑟基交給她的一個金屬箱子回到實驗室，在窗邊發呆的Ares回過頭，“怎麽垂頭喪氣的，瑟基教授挑毛病了？”

“你要上戰場了，我的英雄。”裴錯随口說着，把箱子放到桌上，“這是埃德蒙先生給你的禮物。你将和執行部一起合作，到時候他們會派人過來進行實時作戰指揮。”

Ares打開箱子，裴錯看了一眼，有些驚訝。

“這是……執行部的軍裝嗎？”Ares把那件披風拿起來抖開。

裴錯又看了看箱子裏剩下的東西，除了衣服褲子長靴以外，還有防彈衣和最新型的科技槍“天譴”。

說起來，“天譴”的設計靈感還是出自裴錯。它的外觀是一把槍，但随時可以切換成另外幾種不同形态，內置的激光器也會跟着切換。在激光受天氣幹擾的情況下，也可以裝填傳統彈藥——但這也是唯一的弊端。再加上這把槍對零件的精細度要求極高，上萬把成品裏只有一把檢驗合格，所以暫時沒有投入使用。

“勳章會慢慢多起來的吧。”裴錯自言自語。

“什麽？”Ares問。

“我說你不去把它換上嗎，很快就要出發了。”裴錯知道Ares聽力好，怕他追問，趕緊推着滿臉懷疑的他進了隔間，自己在外面等着。

等到隔間的門輕響時，裴錯擡頭看去，手裏的咖啡杯都忘了放下。

眼前的Ares比夢裏更真實。執行部的軍裝剪裁合身，黑色的布料和冷硬的線條将他的面容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疏離，就連那雙如深海般溫柔寧靜的眼眸此刻都像變成了冰川。

Ares耳邊的微型對講機發出一陣沙沙聲，“這裏是執行部作戰組第一分隊隊長森。Ares，可以出發了嗎？”

“可以。”

“收到。我們在研究院門口等你。”

Ares暫時關閉了對講機，走到裴錯面前，拿過她手中的咖啡杯放到一邊。

“你……”裴錯想了想，“要小心，別把自己折騰成一堆廢鐵，複原工作很複雜的，我不想吃外賣了。不是，我在說什麽……”

Ares笑了，又正色道：“不能抽煙了，咖啡也少喝點，不然萬一我真的成了廢鐵誰來給我複原呢。”他說着擡起手，在半空中頓了片刻，最終落到裴錯的肩膀上，“等我回來，好嗎？”

裴錯揉了揉發酸的鼻尖，看向旁邊，“反正我也去不了哪裏。”

“那……我走了。”Ares轉身打開實驗室的門。

“你真的別第一次出去就給我報廢了啊。”裴錯再次強調，“不然我多丢人啊，人家該以為我這學位是買的了。”

Ares又是一聲輕笑，說了句“相信我”，就沒再回頭。

21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裴錯卻覺得這三個月裏Ares給她下了蠱。

她的副駕駛空了出來，買完東西之後只能自己扛着走回停車場，從無人機上拿下來的不是新鮮蔬菜而是速食快餐。在洗手池旁塗洗面奶的時候頭發散了下來，“Ares”喊出口後，回答她的是滿屋子的寂靜。

“換個角度想不過是回到了他沒來的時候，我在矯情個什麽勁兒。”裴錯從抽屜裏翻出一盒煙，磕煙盒的動作卻變得有點生疏，一下抖出了好幾支。

她随便撿了一支咬在嘴裏，拇指指腹按上打火機開關的時候卻又頓住了。

愣怔半晌，她把東西統統扔到茶幾上，拿起随手挂在沙發邊的外套，“算了，讓凱瑟琳給我找個保姆機器人吧。”

但當凱瑟琳真把保姆機器人給裴錯扛到家裏之後，裴錯又有些迷茫了。雖然它會打掃衛生，會做飯，會按時叫裴錯起床，但裴錯總感覺不對勁。至于是哪兒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

在熱水器第八次熄火之後，她終于裹着浴巾、頂着一頭泡沫從浴室裏沖了出來，把手伸向這個機器人的電源鍵。

“主人，我做錯什麽了嗎？”它問。

裴錯稍加思索，“你可能錯在不會修熱水器吧。”

“建議您換一個熱水器呢。”

“我會考慮的。”裴錯按下那個紅色按鈕，“但我也建議你休息一下。”

最後裴錯還是打了購物中心的電話，讓人有時間過來換個新的熱水器，但她坐在沙發上擦着剛用冷水沖幹淨的頭發，明明知道自己清醒着，卻仍然想不通。

“是熱水器的問題嗎？”裴錯托着下巴，“熱水器要是換好了，然後呢？”

沉思許久後，她打開了電腦。

從記事起就泡在書堆裏研究最新科技、沒什麽機會接觸男性、好不容易有個男朋友最後卻還被騙了的裴博士，一臉壯士赴死的表情，在搜索框裏輸入了“為什麽離開一個人會感覺渾身不自在”。

“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該如何面對一個人的生活？”裴錯一字不落地念了出來，接着一掌拍在鍵盤上，屏幕上跳出幾行亂碼，“開什麽玩笑，那我前二十二年白活了嗎？”

餘光掃到下面幾行字，裴錯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堪入目的東西，擡手捂住眼睛，發出絕望的一聲“啊——”

動作停滞片刻，她又敲起了鍵盤。

“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離開他會感到不安，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會安心、被迫分開的時候會覺得不舍和心痛、不經意看他的時候總會有觸電的感覺……”裴錯念着念着罵了句“放屁”，“我尋思他也不會漏電啊。什麽垃圾網站，早晚把它黑了。”

懷疑人生的裴錯一邊嘴硬，一邊沒了做研究的心思。這些日子裏，她把瑟基教授給的任務完成後就會偷偷跑到遠程控制室去。執行部的“戰術王牌”埃裏克擔着指揮Ares這項重任，常常在控制室裏一坐就是一天。

裴錯去的時候會給他帶點吃的，“順便”看看戰況。Ares的眼睛相當于攝像頭，捕捉到的畫面會被呈現在大屏幕上，聲音也是同步的。而旁邊那個較小的屏幕則顯示着跟蹤飛行器拍到的內容，主要記錄Ares的動作和反應速度。

凱瑟琳也去看過，給出的觀點是“真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埃裏克跑我們這兒來玩FPS游戲了”。

裴錯沒凱瑟琳那麽看得開。每次在埃裏克身後看顯示屏的時候，她都提心吊膽的，哪怕Ares無論是用槍還是近身肉搏都沒落過下風。

“可能是心疼實驗經費吧。”她這樣為自己開脫。

這天，裴錯才剛來到控制室所在的那層樓，就聽見一陣陣轟鳴聲，就連走廊地面都被震得顫抖。

像十七年前，她的“末日”來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