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三人一路行至前堂的弟子院內, 齊影是第一次來這邊,與清淨的庭院不同,這邊入目之處皆挂滿燈籠與紅綢, 十幾個小弟子正在小廚房內忙裏忙外, 好一副熱鬧忙碌之景。此刻見齊影的身影, 紛紛停下腳步問好。

這麽多孩子站在身前, 齊影連忙道:“不必理會我,你們忙自己的便好。”

她們年歲皆不大, 蘿蔔頭似的一群孩子, 有的面上還挂着面粉,和小花貓似的, 可這群孩子的動手能力卻令齊影驚詫。

廚房屋內幾張木桌被拼湊在一起, 面粉與糖稀鋪了滿桌,而另一旁在擺滿了山楂等水果。一旁擺着兩個草靶子,上面插滿了做好的冰糖葫蘆與糖畫人,看得出皆是用心做的,賣相頗為精美。

許粽兒拿了串小糖畫人道:“晚上大家要一起守歲,做些零嘴打發時間,齊影哥哥可要試試?”

許粽兒不知曉他能否吃這些東西, 便沒自作主張拿給他, 反而邀請他一起做。這些東西上手皆簡單,便是小童也能做好。

齊影有些局促, “可我不大會做這些。”

“我會!我可以教您!”

“我也可以, 真的很簡單。”

不知是哪個蘿蔔頭喊的, 接着一聲聲的央求便傳來。齊影看向桌前眼巴巴望着他的一群孩子, 也不好意思拒絕。

只是礙于他刺繡的手藝, 齊影很有自知之明的未碰那糖畫, 只挽起衣袖打算做些糖葫蘆。

誰料他一動手,那些孩子們皆圍在一旁,對他手中剛裹上糖稀的冰糖葫蘆垂涎欲滴,齊影想了想,把手中的糖葫蘆給了身旁安靜看了半響的小男孩。

“我做的可能不大好吃。”

“哇!謝謝師姐夫!”

男孩激動的喊了聲,小心翼翼捧着糖葫蘆道謝,這才跑到一旁炫耀了一番,這可是齊影師姐夫給親手做的。

眼瞧着那群孩子面上羨慕不已,齊影怔了怔,才知曉她們的意思。她們也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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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粽兒眉頭一皺,便訓道:“慣的你們,你們師姐夫有孕不易多勞,想吃都去吃自己做的。”

有人小聲狡辯,“不一樣的。”

“無礙,不費力的。”

齊影低聲出口,說着便又做好一個,山楂皆是串好的,他要做的無非是裹一圈糖稀,他不覺得這有什麽費力的。

“那、那齊影哥哥你小心一點,我去給你搬個椅子來。”

“不用椅子。”

齊影忙止住了許粽兒的舉動,他雖有孕在身,但如今胎相已穩,又不是多金貴的身子,沒那般容易累到。

許粽兒看了他一眼,只好讓小蘿蔔頭們排好隊,一人一根來領。

“師姐夫真的有寶寶了嗎?”一個稚嫩的聲音悄悄問。

“我不知道,看不出來呀。”另一個更為稚嫩的聲音悄悄回答。

齊影唇角偷偷勾起一抹笑意,自從有孕後,他便多穿一些寬松的衣衫,彎腰更遮身形,不怪她們看不出,齊影自己也看不出。

許粽兒也在旁跟着做,他本想替齊影分擔些,可他做好後遞給小師妹,那孩子竟有些不情不願,拿了糖葫蘆還一步三回頭的看向齊影,最後竟把糖葫蘆塞回來,說只想要齊影做的。

氣的許粽兒當即紅了臉,惡狠狠把自己做的糖葫蘆吃個不剩。

齊影眼底浮現些笑意,待到最後每個孩子都得了一根,他仍未停下動作,許粽兒原本還想出聲問,待出口之際瞧見齊影認真的神情,了悟的閉上了嘴。

多出來的那根糖葫蘆被齊影握在手心,他卻沒有吃的意思,那自然是給曲雁的。

“下次不許再使喚你們師姐夫了。”

見一群蘿蔔頭吃着糖葫蘆玩鬧,許粽兒咽下口中酸甜叮囑了句,有師妹乖巧應了好,而幾個在外面剝果子的小師妹急匆匆跑進來通風報信。

“我瞧見大師姐她們啦!正往小路上來呢!”

齊影驀地擡起眸子,手中握着糖葫蘆便走出去,待出了小院時,正巧看見曲雁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她走到齊影身旁接過那跟糖葫蘆,擡手攬上自家夫郎腰身,眉眼間皆是笑意,“怎做起糖葫蘆了,可是饞零嘴了?”

齊影搖搖頭,“我反正無事可做,便四處轉轉。”

曲雁将糖葫蘆喂到齊影唇旁,後者一愣,接着張嘴啃了一口,甚是酸甜可口,他嚼了兩口便咽下,随後小聲說了句。

“是做給你的。”

曲雁挑了挑眉,就着齊影方才啃過那塊咬下,咽下後才誇道:“好吃。”

見自家夫郎羞赧,曲雁眼底藏笑,喂貓似的一口口喂着齊影。

孕中男子口味皆會變化,齊影雖從未言明過喜歡吃什麽,可據曲雁觀察,口味偏酸的菜,他總愛多吃幾口。

待喂了兩個,曲雁便将糖葫蘆收回,“行了,留些肚子,晚上守歲時還有旁的零嘴呢。”

齊影伸出舌尖不舍的舔了下唇,目光順着那串糖葫蘆飄走,曲雁眸中一沉,将糖葫蘆緊攥在手中。

身旁悠哉看了半響的魏钰啧啧兩聲,抱着肩膀調侃道:“師姐夫,糖葫蘆沒我們的份嗎。”

齊影喉結一滾,看向魏钰低聲道:“沒有。”

倒有夠直接的,魏钰一噎,摸摸鼻子錯開視線。

曲雁眉眼帶笑,攬着齊影的腰身更緊了些,而另一旁的梁紀倩捂住臉,不知魏钰是怎麽能問出這話的。

小廚房裏,許粽兒抱着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出來,見門口圍着這麽多人,探出腦袋好奇的看了看,只見大師姐下颚微擡。

“魏钰要吃糖葫蘆,多給她留點。”

許粽兒茫然眨了眨眼,随後抱着那一大串糖葫蘆走到魏钰身旁,從上面挑了個自己做的給魏钰。

在魏钰咽下後,他忙問,“好不好吃。”

魏钰看了眼許粽兒,不急不慢道:“一般般吧。”

許粽兒眉頭一皺,擡手摸了串塞到自己嘴裏,便嚼便嘟囔道:“都不愛吃我做的,我自己吃。”

一直在旁沉默的梁紀倩走到許粽兒身旁接過草靶子,沉默着遠離了這是非之地。天知曉自從知府回來後,她一看見齊影的臉,就極難控制自己的表情,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嘴。

曲雁為齊影披上軟裘,“走吧,快到時辰了,帶你先去前堂歇着。”

一對璧人行在前方,魏钰剛要擡腳跟上,轉身卻看見許粽兒嘴裏嚼着糖葫蘆,朝着相反的方向離去。

“你不去前堂?”

“不去。”許粽兒頓了頓,看着糖葫蘆繼續道,“我再做兩串去,就不信不好吃。”

魏钰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的一樂,她晃了晃手裏糖葫蘆道:“逗你的,好吃,快走吧,去晚了師母又要唠叨你。”

每逢年三十,谷內便在前堂擺宴席,衆人熱熱鬧鬧吃上口年夜飯,然後便三五成群一齊守歲。

齊影與曲雁坐在一處,晚膳前許多小輩弟子輪流恭賀二人,待将那壓歲錢給光後,這晚宴才算開席。

這是齊影第一次在如此熱鬧的宴席上用膳,大家面上皆喜氣洋洋。

曲雁添了碗熱湯,習慣性舀起勺子喂到齊影唇邊,柔聲道:“先吃些熱乎的暖暖胃,省的一會兒胃疼。”

她這番動作做的極為自然,好似經歷過無數遍,齊影抿了一口後忽而意識到什麽,他僵着身子錯開一些,耳根肉眼可見的變紅。

“怎麽了,不喜歡?”曲雁蹙起眉頭,就着齊影抿過的勺子喂到自己嘴裏。

齊影睫毛輕顫着,他接過曲雁手中的碗,小聲道:“我自己來就可以。”

不遠處傳來兩聲輕咳,曲雁眯眼瞥過去,而這桌子周圍的一圈人随着她的轉頭皆不自然的撇開視線。梁紀倩面不改色吃菜,許粽兒低頭小口抿着甜粥,只有魏钰撐着胳膊笑眯眯看向她倆,毫不避嫌。

齊影羞臊的臉頰發燙,以往曲雁與他親昵或喂食皆在屋內,唯他二人而已。而今是在外面,方才那幕不止這桌人看見了,其餘弟子們也有不少瞧見了。

曲雁放下手中碗,轉身夾了一筷子菜在齊影碗中,“看什麽看,都吃自己的。”

魏钰忽而來了句,“我也想被喂。”

一聽這話,坐她左邊抿粥的許粽兒被嗆的止不住咳嗽,而坐魏钰右邊的任玲不解的擡起頭來,她看了看大師姐,又看了看三師姐,拿起手中吃了一半的雞腿。

“三師姐,我喂你。”

魏钰看着那油乎乎的大雞腿,有些嫌棄道:“那還是算了吧。”

曲雁挑着齊影能吃的菜給他夾,她夾的比齊影吃的快,不一會便疊起層小山,齊影沒忍住制止道。

“妻主,別夾了,我吃不完。”

曲雁這才停下手,“吃不下莫硬吃,能吃幾口算幾口。”

年夜飯不講究食不言的規矩,衆人在桌上唠的歡快,期間偶爾談論到齊影,也皆是些友好的問題,對他從未有過惡意,待他好似似親人般。

齊影心間暖意與酸澀,在晚膳最後以水代酒飲下,曲雁将着一切都看在眼中,她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掌心,在齊影吃飽後便帶人悄然離去。

二人行在小路上,天際飄了些小雪,他身上披了軟裘,那白嫩的小臉隐毛茸茸中,還轉過來問道:“我們不在前堂守歲嗎?”

“前堂吵鬧陰冷,你如今的身子比不得從前,還是回去的好。”曲雁說罷頓了片刻,“你若喜歡熱鬧,明年再同她們一起守歲。”

齊影了然的點點頭,并未再說什麽,直到走至院前,檐下挂着暖色燈籠,烏雲阿黃與三花聽見門口動靜,搖着尾巴跑來親昵示好。

曲雁牽着齊影的手腕,她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開口。

“齊影,若你尚有家人在世,你可想見見他們?”

細小雪花落在齊影睫毛上,他輕輕一顫,雪化在睫毛上,更顯幾分無辜可憐,好似哭過一般。

當初在臨州的酒樓裏,他曾被小二誤認成另一個人,那時曲雁便問過他這個問題,齊影早示意到了什麽,可他從未敢細想過,更對曲雁的問題搖搖頭。

而今曲雁再次提起,齊影心間一動。

“妻主尋到她們了,對嗎。”他聲音極輕,此話雖是疑問,卻是陳述語氣。

曲雁不意外齊影能猜到,她将男人牽進屋內,把軟裘脫下後才輕聲道:“并非什麽大事,你若不願,我們便不見。”

在那日之後,曲雁便向嶺南藥堂去了信,令人查探顧如意所言是否屬實,信件直到今日才傳回谷內。

嶺南顧家确有其事,聽聞顧家妻夫尋了多年,那可憐的幼子也沒尋回來。如今外孫女出生帶疾,更覺是當年抛下幼子得來的報應,顧如意妻夫倆帶着孩子四處尋醫,顧家老妻夫則常住寺廟,吃齋念佛。去年時顧家家主也沒了,唯剩下顧家的老主君。

曲雁一直知曉,齊影心間憧憬那個名為家的地方,他以為自己是被棄在路旁的,可他從浮屠樓出來時,仍選擇回來這個地方。

想起顧如意,曲雁眸中神色更複雜幾分,齊影若真生養在嶺南顧家,合該是位風光霁月的公子。他也并非生來如此緘默,只是多年來習慣所致。

齊影唇角抿了又松,忍不住問道:“妻主是如何尋到她們的?”

他幼年被棄,連自己名姓都不知道,曲雁是如何能尋到他的親人。

“也是巧合,你不必太過緊張。”曲雁牽着齊影坐下,擡手貼在他小腹上,神色溫柔異常,“齊影,我們馬上成親了,還即将有個孩子出世,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

齊影緘默良久,輕說了聲好,其餘的什麽都沒說。

曲雁本是想與他守歲的,可男人這段時日習慣了早眠,子時剛過一刻,齊影便輕依在曲雁肩頭,轉頭一瞧,他竟是睡了過去。

曲雁唇角含笑,輕攬着将齊影将他抱到床上,又将他衣衫褪去,只留一層白色裏衣。

自從齊影有孕後,曲雁便從未與他親近過,如今見男人睡的熟稔,掌心還習慣性貼在小腹上護着,眼底更是劃過無奈笑意。

其實她方才言明尋到了他親人時,已做好了齊影會激動詢問或是哀傷流淚的準備,但男人很平靜便接受了,一如既往地緘默安靜。

相比于那個抛棄他的家,齊影更想把腹中的孩子平安誕下,很快,他也會有個家。

弦月高懸,前堂有師妹點了煙火,雖只是小範圍的,但微弱的歡呼聲還是吵醒了齊影。

他張開雙眼,茫然幾瞬後才想起來,急忙問道:“是何時辰了,我是不是睡過了。”

曲雁攬着他腰身,湊近吻了下齊影的唇,見他面上一羞才笑道:“醒來的剛好,新年快樂。”

“困不困,接着睡吧。”

曲雁本欲摟着男人腰身躺下,可齊影卻反着她的力道從床上爬起來,跪坐在床腳不知翻着什麽。半響後齊影才轉過身,手中不知拿着個什麽東西,神情不安又局促。

“……我本來想掐着時辰送你的,結果竟睡着了。”

“送我的。”

曲雁挑了挑眉,看着齊影慢吞吞移到她身側,緊張将手中的物件放在她手中,自己則垂眸盯着錦被,掌心更是緊張的生了汗。

那是一方月白手帕,她眯眼猜了半響才看出上面繡的是一對鴛鴦。

令曲雁驚詫的是帕子裏包的物件,那不是別的,正是那刻着‘齊‘字的令牌,看得出它被人細細擦拭過,可仍有種洗不掉破敗感與血鏽氣。

“我聽他們說,新婚夫郎總要給妻主繡些物件以表情意,我知我繡的不好,也戴不出去,妻主看過後收起便好了。”

曲雁握緊那方帕子,“繡的很好,我明日便換這個。”

齊影耳根一紅,他摸着自己手腕處的玉镯,随後又看向那塊屬于自己的令牌,語氣微微發顫。

“我身上無傳家之物,身旁貼身戴了許多年的,唯有這個表明身份的牌子,妻主若是不嫌棄便收下吧。”

這牌子自從他有記憶來便跟着自己,它陪了他許多個年頭,上面浸染過許多鮮血,有旁人的,更多是他自己的。

它很髒,更不值錢。可齊影還是想把它送給曲雁。

這是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唯一伴他最久的物件。

“我怎可能會嫌棄。”

曲雁握緊帕子與令牌,齊影見她沒有還給自己的意思後,才悄悄松了口氣。

曲雁目光複雜,“齊影,你非棄嬰,你家人沒有抛棄你。”

齊影背脊僵硬,眸中似有不解的看着曲雁,後者輕嘆了口氣。

她本不欲這麽早告訴齊影,可臨州藥堂已有不少人見過顧如意,屆時她們回了谷內見到齊影,此事更會傳開。

齊影身為故事的主角,沒理由比旁人更晚知曉。與其從旁人口中聽些傳聞,不如現在就把事情真相告訴他。

這個故事很短,短到曲雁幾句話便講完,齊影一直安靜坐着,待最後一句落下,他睫毛一顫,安靜阖上雙眸,濡濕的睫毛卻暴露了他的情緒。

曲雁将他摟進懷裏,憐愛的輕撫着他背脊,眼底情緒翻湧,“顧如意在顧家安穩長大,你卻被浮屠樓的人帶走,齊影,你本該和他一樣的。”

不知過了多久,齊影才從曲雁懷中擡起頭,他眼尾泛紅,可竟勾唇笑了笑,這笑意中摻雜太多情緒。

有難過,委屈,可更多是釋然。

“若我真在嶺南顧家長大,如今便是另一番景象,我也許可能就遇不上妻主了。”齊影頓了頓才繼續,“何況我如今也活的很好。”

他有妻主,有孩子,還有師父,這樣的生活他早已滿足。

齊影的反應比她想象中平靜太多,曲雁擦去他眼角淚痕,“顧如意正在臨州,你若是想見,我便叫人把他帶過來。你若是不想見,顧家便永遠不會知曉你的存在。”

見齊影又緘默無言,曲雁道:“不必急于一時給我答複,左右是她們虧欠你的,想不想全憑你決定。”

齊影其實有些開心,他不是生來被抛棄的。

他是曾經想過落葉歸根,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即将有自己的家。

“妻主,他、他知道我還活着嗎?”

曲雁知曉齊影問的是誰,她沉默一瞬道:“應是猜到了。”

齊影點點頭,并沒有再說下去,只被曲雁攬在懷裏躺下。

她本以為齊影近日不會提起此事,可翌日晚上,齊影竟言,可否邀顧如意一家來參加婚宴。

他說話時顯然很緊張,指尖揪着衣角,唇角緊抿着。

曲雁只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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