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駱吹瞬也支持大爆炸宇宙論中, 有那麽一個時期,宇宙體系是在不斷膨脹的。星系之間彼此日趨遠離,越來越難以觸及。他堅信人與人之間也是如此。投湖時, Louis兩?手空空。遺書寫在滿是物理運算公式的草稿紙上,留給父親和母親的是“我能做的姐姐會做得比我更?好?”, 而致駱安娣的卻是簡短的英文“love yourself as love me”。

他死之後, 原本就陷入困境的駱家更?找不到出路, 本來由兒子接班的藍圖轉眼化為空想。悲劇已無法挽回,駱老板開?始終日酗酒, 沉溺在悲傷中無法自拔。駱太太四處奔走,卻也無濟于事, 還債,破産,一切如順水推舟, 從天堂跌落地獄也不過如此。然而,禍不單行正是形容這種境況。

巴士上的乘客逐漸減少?, 最後去往墓地的只有駱安娣一個人。

她帶了花束和飲料。

掃完墓以後,駱安娣原路返回,卻并沒?有坐巴士直接回家, 而是在沿路停下?來, 繞道走了二?十多分鐘, 去一家朝鮮冷面店吃了碗面。

那還是他們?家以前的傳統, 雖然當時都是家裏?駕車, 遠離路線也很方便。爸爸媽媽都喜歡吃酸甜口,加上冷食本身有祭奠的意思在,所以每次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掃過墓,就一定會來吃。

駱安娣正在吃面, 手機振動起來。她拿到桌上,邊吃面條邊查看?,發現是蘇逸寧發來的消息,詢問她現在的位置。随意回複了一下?,沒?有想到,等她就餐結束踏出門外時,他竟然已經?親自駕車等候在門口。

“怎麽了嗎?”她有點意外。

“本來打算和你一起吃飯,沒?想到你已經?用過了。所以想着至少?來接你。”他下?車,為她打開?車門,細心地替她掖好?裙擺,微笑着告訴她道。

駱安娣沒?有想得太多:“謝謝你。”

他坐上車,然後才開?始為自己上一次的叨擾道歉。

“對不起。我當時喝醉了,也不知道怎麽就真的聯系了你。”聲音逐漸降低,蘇逸寧自責地看?向她,不論語氣還是心情,完全都浸潤在歉疚之情當中,“麻煩到你了吧。”

駱安娣笑起來,連忙寬慰他道::“不會……其實大部分也不是我做的。”

她就把齊孝川供了出去。

然後就眼睜睜看?着蘇逸寧的态度從慚愧變成狐疑,由狐疑變得微妙,最後完全陷入無話可說的地步。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随即意味不明地感嘆:“哦,那個人啊——”

“他本來打算讓你坐他的車,自己送你回去。我看?你的狀态不太好?,所以才叫的出租車。”駱安娣娓娓道來,“不然其實會是小孝送你到家的。”

“他?在我醉成那樣的時候?”蘇逸寧不敢相信,反複确認,“主?動要載我?”

齊孝川竟然是這種古道熱腸的角色。蘇逸寧難以置信,駱安娣卻也沒?必要為這種小事說謊。詫異吞沒?了神經?,與此同?時又感到些許震撼。倒是他對他管中窺豹,有所偏見了。

蘇逸寧忍不住問:“齊孝川是這種外冷內熱的性格嗎?”

“嗯……這我也不太清楚,”駱安娣笑着想了想,“也許是吧。”

遠在辦公室的齊孝川大概在猛打噴嚏吧,光想想就感覺很有趣。

蘇逸寧把駱安娣送到了店裏?,她直接上工,而他本來也該回公司的。說實在話,蘇逸寧在自家公司理所當然比不上齊孝川對他公司的重要性,忙碌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他爸爸更?是時常拿與蘇逸寧年紀差不多的齊孝川敲打他——不論多大歲數,別人家的孩子永遠不會過時。他對齊孝川的反感并不全來自于這一點,然而,就這麽突然聽說他對自己親切的另一面,倒也是非常奇妙的體驗。

就之前的經?驗來看?,齊孝川身上的标簽本該是“臉臭”、“嘴巴賤得要死”或者?“周星馳電影裏?的男主?都沒?他草根沒?他猛”,沒?想到實際卻是“樂于助人”和“刀子嘴豆腐心”。這是什麽反差?這算什麽人格魅力?他以為他是《外來媳婦本地郎》裏?的大多數女性角色嗎?!

內心遏制不住胡思亂想,身體卻還是開?着車到了齊孝川公司門口,本來也沒?什麽計劃,正準備走,恰好?遇到齊孝川走出來。

降下?車窗,蘇逸寧抛出笑容:“齊先生沒?開?車嗎?”

“你怎麽在這?”齊孝川一點也沒?掩飾嫌棄,也不回答他的提問。他只是出來吃個飯,所以沒?叫司機,“蘇總是打算在我公司寫字樓面前建兒童樂園嗎?天天往這邊跑。”

他其實猜到他是為了駱安娣過來,但正因此才更?值得諷刺。然而,齊孝川大概做夢都想不到,這回,蘇逸寧是真奔着他來的。

果不其然,面對他的刁鑽話術,蘇逸寧果然有點噎,但還是很快詢問:“吃了飯嗎?我要去那邊的餐廳,要麽一起?”

齊孝川向來很相信“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句老話,因而戒備地看?向他。

蘇逸寧補充:“我在他們?店的VIP卡還差點積分,湊單更?實惠。”

齊孝川心安理得坐上了車。

朱佩潔對手作沒?有興趣,也沒?有關?心這個的閑暇。假如自己做針線活,那一定是送到裁縫店修補太昂貴,人生二?三十年,欣賞工藝品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上回可能還要追溯到表姐的女兒參加幼兒園的美術展,做了一個簡易水下?潛望鏡,假如那也算手作的話。

下?班路上偶然被長得像外國人的男店員強行塞了試聽課的券,拿回家裏?,被妹妹瞄到,随即約定好?休息日一起去。

有雙休日的公司并不願聘用她,現在的崗位每周只有一天假,往常她習慣躺在床上,從早到晚刷一天短視頻,又或者?運氣差一點,接到妹妹這樣那樣的要求,于是不得不為她奔波勞碌。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安排過周末,朱佩潔翻出皺巴巴的衣服,将短發大剌剌用發箍壓好?,對着鏡子垂頭?喪氣一番,這才出門。

這間店名叫“天堂手作”,柔和的布置,溫吞的燈光,靜谧的氛圍,在快節奏的城市裏?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一開?始,朱佩潔就很後悔。

她并不想做什麽,不想給自己做什麽東西?,也沒?有什麽想自己做了送給別人的。沒?有那樣的對象,沒?有那樣的心思,沒?有那樣對待生活的興趣。

進去之後,提交了試聽券,身邊的妹妹倒是輕車熟路出示了購買過課程的會員卡。

“你這是什麽時候辦的?”朱佩潔忍不住擰起了眉頭?,“你哪來的錢?”每個月給妹妹零花的開?銷已經?足夠大,但她根本沒?聽說過還有手工這回事。

妹妹滿不在乎地咂嘴:“現在同?學都來,我不來不就不合群了?放心,用玩劍三的錢辦的。”

依稀想起那是妹妹玩的一款游戲,每個月用去充值買各種各樣電子商品的錢簡直就像扔進水塘,聽不見響。不管怎麽說,都也還是花錢。朱佩潔忍不住啰嗦:“你多花點錢吃飯,長身體要緊,別減肥。鞋子、游戲什麽的都先放一放。”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兩?姐妹就要争論起來,卻沒?想到店員已經?來到跟前。女人微笑着說:“請往這邊來。”

朱佩潔不是刻意去看?她的。只是這名店員的确有種奇怪的吸引力,光是看?到她的面龐,就不由得移不開?眼。她走在她們?正前方,引導她們?往裏?行走,安置她們?坐下?時又周到地詢問“紅茶還是綠茶”,完全不會給人任何不愉快。

那一節課,她們?做的是編織飾品。朱佩潔做的胸針,妹妹做的是發卡。

朱佩潔很快學會了使用鈎針來編線,只是動作不夠娴熟,只能慢慢地做。倒是妹妹有些笨拙,幾次繞錯了圈,導致毛線打結。朱佩潔見狀,立刻放下?自己的來幫忙,但自己的打到一半,就這麽擱置了,又要幫妹妹拆開?,越着急越容易出錯,耽誤了很多時間。

“我來幫忙吧。”又是那位笑着的小姐,穿着店裏?的制服,輕輕俯下?身,柔軟而自來卷的發辮盤在腦後,微微漏下?些許碎發。接過別人手中的東西?時,她既不會顯得強迫,也不會讓手指觸碰到對方。

駱安娣轉動着鈎針,有條不紊地将毛線排列在一起,那些圖紙上的花樣對她來說信手拈來。即便如此,也不會給人練習過許多次的印象,僅僅只讓人覺得與生俱來,就像雨燕生來便會築巢。

那枚櫻花胸針被交還時,朱佩潔忍不住看?呆了。花瓣上甚至用藍色的線裝飾了水珠,精致到極點。她伸出手去接,不小心碰倒了茶杯。茶水頓時濺開?來,弄髒了衣袖。朱佩潔下?意識挽起,卻完全忘記了手腕上密密麻麻刀片劃過的傷疤。妹妹就在身旁,那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不願暴露任何軟弱的對象。慌裏?慌張要遮擋,手帕忽然落到了手上。

駱安娣說:“非常抱歉,是我的失誤。到那邊我幫您處理一下?好?嗎?”

朱佩潔連忙起身,跟着她往休息室走,留下?妹妹坐在原地,根本沒?意識到發生什麽事。

駱安娣将濕巾和吸水紙遞過來,又拿來了衣物清新劑。整個過程,她都沒?有貿然去搭手,給了朱佩潔充沛的安全感。朱佩潔望着她,難堪地道着謝。她卻搖頭?。

“你的妹妹經?常提到你呢,”駱安娣笑着,稍稍抿了抿嘴唇,“說姐姐為自己付出了很多,經?常用自己的方式為家裏?付出。我有個弟弟,所以很懂你的感受。”

朱佩潔望向她,終于能将衣袖安心地翻下?去。她試探着問:“你和你弟弟……關?系好?嗎?”

“嗯,很好?。”

“那還是不一樣。我和妹妹經?常吵架,很多事,我也不想讓她一個小孩去承擔。”

駱安娣望着她,真摯而溫熱的眼睛目不轉睛凝視她的臉:“但是,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有時候,可以的話,還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吧。可能她不想領情,你也覺得很辛苦,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

她先走了出去,給朱佩潔充沛的時間去收拾。

這一天結束時,妹妹那個皺巴巴、并不好?看?的發夾還是做好?了。

她的臉皮比朱佩潔厚得多,一直堅持不懈纏着駱安娣要她幫忙改,終于調整得稍微能見人了才罷手。

送她們?離開?天堂手作店時,店員笑着說了“有機會再見面”。

朱佩潔問起來,妹妹才若無其事承認這是自己訂購的最後一節課。

“我好?像還是沒?什麽天分啊,想着要給姐姐做個禮物的。”小女生長嘆一口氣,“之前在展櫃裏?看?到一個大叔做的都比我好?。”

朱佩潔本來只顧着往前走,聽到這話,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什麽?”

“送給你了。”妹妹抛下?禮物,毫無儀式感地說,“我用學生證訂的課,其實沒?有很貴。”

“這是送給我的?”

“你不喜歡嗎?不喜歡就還給我!”

“沒?有沒?有……”很難相信,那個妹妹竟然有一天也會送她禮物了,朱佩潔把發卡攥在手心,忍不住說,“但是真不怎麽好?看?。”

“那還是還給我!”

到了交班時間,駱安娣與值班同?事打了個招呼,繞進去換下?衣服,又摘下?工作證,打卡之後才出門。

離開?時經?過隔壁房間,說是男休息室,但眼下?店裏?也就只有仲式微一名男員工,所以算他專用。

她看?到他正背對門坐着,聚精會神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說學校該期末考試了,駱安娣走進去,原本是想寒暄一下?,未料剛出聲,仲式微就像撞見可怖的幽靈,手中的Kindle便摔落在地,正面朝上。呈現出的頁面是一篇論文,白色背景上以小四號加粗字體清晰呈現出這樣的段落:“白騎士綜合症,孟喬森綜合征的分支之一代?理性孟喬森氏症候群的俗稱——”

句子斷在“滿足個人的救助欲”之後,剩餘的內容隐匿在翻頁處,卻給人平添想象空間。

駱安娣彎下?腰,撿起電子閱覽器,神色自若地閱讀起來。她靜靜地浏覽。

怎麽辦?怎麽做才好??仲式微一時間化身為僵硬的匹諾曹,不知道是否該奪回,想要說什麽,又怎麽都繞口:“呃,這個,不是的……我是為了小組作業才在學習。不是為了誰在調查,真的……安娣。”

她微笑起來,目光從字裏?行間抽離,然後把它?還給他。

“真的不是因為你……不是的……”與人來往的經?驗并不充分,又是這種急需随機應變的場合,仲式微掙紮過,分明對方什麽反應都沒?有,但他還是倒塌,“好?吧……我只是覺得有點像。對不起。”

駱安娣卻搖頭?。

“沒?關?系啊,可能是有一點,我自己也覺得。”女人輕飄飄地說着。像是一葉小船,不論是平靜的池塘,還是激流勇進的瀑布,她都随遇而安,“況且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麽說。”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久遠到公主?還居住在城堡裏?的時候。有人這樣問過她。

“你有需要別人的時候嗎?”齊孝川過着與她相差甚遠的生活,他是無時不刻在為将來做準備的那類人,永遠未雨綢缪,習慣動蕩不安。面對駱安娣的好?,他不勝其煩,終于這樣問她,“從大人那裏?聽說了我的來歷,所以幫我能實現自己的價值。你的喜歡難道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我這篇文的評論都很長()讨論的大家的想法都好精彩……

而且有幾位講的真的都特別有道理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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