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齊孝川不是愛做夢的體質。最近頻繁夢到淪為被執行人, 董事會拿公?章玩擊鼓傳花,他的車在跨江大橋上被放氣?,以及不認識的男人找上門來?抱着襁褓說是駱安娣的孩子。但眼下這次與以往都不同, 并非虛構,而是實際發生過的事。

他放學回家忘帶鑰匙, 于?是轉而去?駱家的宅邸找母親。前廳的幫傭認識他, 因此?也很快指明方向, 他三步并做兩步上樓到書房,剛要敲門, 就聽到裏面隐隐約約傳來?的談話聲。

駱安娣的媽媽駱夫人說:“別再哭了。”

很快,她又說了一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随時來?找我。千萬別見外,能夠被需要,我就很高?興。”

然後是齊孝川他母親夾雜鼻音的回複:“我知道自己已經很幸運。那孩子極端聰明, 很有主意,我和老齊恐怕生都生不出。可是, 我也真?的從未覺得自己像個母親,孝川他太獨立,太堅強了。就連小學被高?年級同學扔進垃圾池, 都一個人靜悄悄地回家, 洗澡換了衣服。要不是老師聯絡, 我和他爸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孩子, 真?用得着我們這麽沒用的爸媽嗎?”

“男孩子的心思……”駱夫人又開口, 輕輕嘆息,“他懂事得早,又是那種身世,大概也要強吧。等長大成人, 遇到了合心意的女?孩子,總有一天會改的。”

門外,齊孝川已然了悟了母親将他過往告知他人的現狀,冷冷發笑,默默想着可惜,那一天永遠不會來?了,他們對他總能做出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誤判。

這并不能撼動他運籌帷幄的心态,轉背就要走,卻在這一刻聽到第三個人的聲音。

“小孝該回家了。”駱安娣說,“阿姨,別再哭。會讓他擔心的。”

夢消散時,醫療器械的鳴叫有序跳動,雪白的天花板侵占視野,疼痛感在麻醉散去?後才一瀉千裏。兇器刺穿了腹壁,由此?可見行兇者恨他到了哪種地步。不過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女?人被警方帶走時都不收斂,凄厲地怒斥他為“狗東西”,也算與之?前的噩夢相呼應。

他在最後還插着刀自己叫了急救車,直到失血過多昏迷前都十分鎮定,做出的判斷也絕對沒問題,但顯然,有的人沒按他的要求辦。

護士為他做了檢查,醫生也過來?确認情況,好在沒傷到重?要髒器。齊孝川平躺着,內心最強烈的念頭是想喝魚片粥。向來?在餓死前夕都非得招呼大家把會開完的男人竟然明确有了想吃的東西,屬實難得,難以啓齒。

病房外響起?腳步聲。

她曾無數次這樣呼喚他。從窗戶裏探出身來?時,在人群中舉起?手時,捕捉到他目光的時候。“小孝,小孝。”就是這樣的聲音。

駱安娣說:“小孝,你沒事吧?”

擔憂悉數寫在臉上,遮陽帽跌落到了脖頸後,駱安娣撫摸他的臉和肩膀,眼睛裏積蓄着透明的水:“真?的吓死我了,我多害怕啊。我還以為你要死了。”

她把臉貼在他手臂上,眼淚濕漉漉地暈染了病號服,很難形容他的心情。

齊孝川艱難地看向床邊,女?護士意味不明地也紅了眼眶,年紀略長的醫生則用慈祥到微妙的眼神望着他們。“駱安娣,”他說,“……你能幫我聯系一下我爸媽嗎?”

“啊,對。你的秘書還瞞着他們呢。”駱安娣像是被啓發了一般,連忙拿起?手機。病房裏還有其他人,因此?她暫且欠身道歉,先一步退出去?。

明明是自己驅趕的她,齊孝川卻無法抑制目光随她走動。這也正常。哭的時候,駱安娣的臉更加蒼白,眼淚像斷了線的玻璃珠,委實是楚楚動人。這種姿态,很難不引人注目。

等她出去?,醫生才開口說道:“齊先生的愛人一直守在外面,和手術有關?的人都被她求了個遍。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齊孝川平生最厭煩說教?,比最厭煩更厭煩的是莫名其妙的說教?。但他深知對方好意,因此?也沒在清醒後就對救命恩人口吐惡言,只是言簡意赅地解釋說:“她不是我愛人。”

此?番輪到泫然欲泣的小護士眼前一亮:“什麽?!那你更應該好好珍惜了。”

理智告訴齊孝川他最好閉嘴,再說一句,恐怕身邊人極有可能趁他重?傷擡他上擔架強迫他去?民政局領證。

返回時,駱安娣再度朝白衣天使道謝,白衣天使也相當多此?一舉地留他們單獨相處。

看到齊孝川,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駱安娣目不轉睛看着他,眼淚落下來?,砸在床單上。即便如此?,她也沒眨過眼,仿佛怕他下一秒就消失。

駱安娣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你能不能跟我說說?”

齊孝川回望向她,卻半天都沒有吭聲,末了才淡淡醞釀出一句:“以後再告訴你。”

不勉強別人說不願說的事是駱安娣至關?重?要的優點之?一,她點頭,憂心忡忡地朝他微笑:“醫生還沒說你現在能不能吃東西。我跟店裏請了假,這兩天都會在這裏陪你。有什麽需要的,你盡管告訴我。”

不安的感覺席卷了全身,她這是要改行做他的護工?齊孝川搭住駱安娣的手腕,兩個人看着彼此?。他遲疑着想說什麽。

“親愛的,愛上你,從那天起?,甜蜜的很輕易……”

駱安娣懵懵懂懂地眨眼。

齊孝川面無表情地回過頭,對着病房門口的秘書不茍言笑說道:“易偉豪,你再外放音樂我就殺了你然後把你的頭挂到公?司一樓大廳。”

而剛剛趕到秘書正手忙腳亂試圖把自己在播放《告白氣?球》的手機掰斷:“不好意思齊總,我女?朋友的媽媽打電話給我催我回去?修馬桶——”

得到上司“快滾”的恩惠,秘書連滾帶爬百米沖刺離開。駱安娣感慨着“他喜歡周傑倫嗎”,而齊孝川終于?奪回發言權:“我可以請護工,不需要你陪護。況且醫生也說了,再修養幾天就能回去?。”

“小孝,”駱安娣露出關?心的神情,突如其來?探他額頭,另一手貼住自己臉頰和額頭,“你是不是在發燒啊?”

因為有些發熱,擔心是腹膜炎,所以之?後又做了一系列檢查。齊孝川勸退駱安娣的計劃也自然而然不了了之?,她全程陪伴在他左右,萬幸并沒有什麽惡化?的跡象。

駱安娣真?的請了假,齊孝川很想讓她走,但眼下還有更加緊迫的當務之?急。清醒第二天,他就已經在病床上用手機查看工作?郵件,秘書奉命帶了一大堆文件過來?,就連看到的護士都忍不住叱責:“你們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要是病人有個三長兩短,你這就是害人!”

“對不起?,lady,”秘書挂着加班後的黑眼圈彬彬有禮回複,“但要是我不這麽幹,病人本人會先把我抛屍荒野。”

齊孝川一點也不介意下屬當面編排自己,只皺着眉催促:“少說點會死?讓你盯着財報會你幹嘛去?了?快補起?來?。”

埋頭工作?,埋怨當然也不能落下:“不是我說,你倒不如開設一個玄學課堂,教?教?大家如何平時損德還能運氣?這麽好,被刺還避開了要害。”

理所當然引來?上司威脅性命的鄙視:“你也想來?一刀試試?”

要處理的事還有一大堆,齊孝川只覺得頭奇痛無比,卻又經秘書提醒偶然想起?一件事。周翰耀成的妻子年輕時是學醫的。

真?正的大救星終于?降臨。

駱安娣帶着便攜式的果?蔬機駕到,看到這一幕時差點驚叫出聲,一邊放下東西一邊問他們:“你們在做什麽?這就工作?嗎?小孝!”

“你別管。”齊孝川單手拿着鋼筆,随意繞到耳後,漫不經心用中指和無名指指背摩擦頸窩。病號服并不是那麽舒适,消毒水味也令人煩躁,更不用提日日夜夜輸入的點滴。

她卻不依不饒,但不多話,只是猛地攥住他的手。他吃了一驚,錯愕地看過去?,駱安娣望着他,又郁悶,又悲傷,無害到了驚人的程度,以至于?齊孝川打好的腹稿不論好話壞話通通付諸東流。

她坐到他病床邊,工作?是不可能了,秘書也瞄準機會趕緊離開。駱安娣随手翻出一本《大衛·科波菲爾》,随即給他念起?來?。

卑微的大衛·科波菲爾,平庸的大衛·科波菲爾,刻薄的大衛·科波菲爾。

駱安娣的嗓音很輕,像攪拌咖啡牛奶似的不斷旋轉,将人不由自主地帶入其中。齊孝川沒來?由地說:“你現在英語還好嗎?”

駱安娣側身坐在椅子上,脊背單薄,聽見他提問時稍稍聳肩,身體向前壓,笑起?來?道:“偶爾看看書。大學的時候考八級,還是詞彙很差。”

閱讀是好習慣。齊孝川颔首,卻不說別的話,他向來?讨厭那些不給錢就指手畫腳的家夥,當然,給了也不代表就能品頭論足。他想着忍耐兩天就完事,甚至連第三天的工作?都安排好,沒想到一大清早,駱安娣就直接帶着做好的點心來?了。

她穿着一件燈芯絨的吊帶裙,裏面是草綠色的內搭,在這樣的天氣?裏顯得有些古怪,但在空調房裏就不突兀了,顯而易見是專程穿到醫院來?的。齊孝川望着她,心裏覺得好看,卻什麽都沒說。仔細想來?,她穿什麽不好看?說了也是廢話。

駱安娣是擠地鐵過來?的,笑着把帶的東西從包裏拿出來?,還盯着輸液管問他說:“會不會太涼?速度還好嗎?”

齊孝川根本不關?心這些:“快點打完就好了。”

“小孝,你不能這麽不把受傷當回事。”她整理這東西,與此?同時不經意地說道。

“本來?也沒必要太上心。”齊孝川疲于?糾結,本來?言之?鑿鑿,卻沒來?由的壓低分貝。

駱安娣卻還是聽到了。她擡頭看着他,有那麽一瞬間,他總覺得她會不會詭異地破口大罵,然而并沒有。駱安娣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強忍着清了清嗓子,随即說:“那個,我很快就出院了,醫生也答應了,明天就簽字,真?的不需要你。你還是去?上班吧,去?找……朋友吃個飯什麽的,再不濟到烈士公?園擺攤也行。”

“式微幫我替班了。”駱安娣看了他一眼,不以為意地繼續剝了個橘子,把上面的經絡去?掉,然後送到他手裏問,“你家門鎖的密碼是多少?”

“……5357,”齊孝川說,“怎麽了?”

“不是你說可以一起?生活的嗎?”手肘撐在膝蓋上,駱安娣撐着兩邊的側臉,輕輕笑起?來?,“我要把東西搬到你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讀者朋友問起白騎士綜合症的這個角色。其實她的雛形是我寫的一篇網文同人的女主(也在晉江),同樣有個弟弟,也是某種程度上重男輕女的家庭,總是笑着的女性

希望這章讓大家感到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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