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傷疤

沈木秦對江郁可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年前,而這三年的時間似乎并沒有讓江郁可改變什麽。他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語氣聽上去非常心疼:“你不是說過離開家以後會過得很好嗎?怎麽反而瘦了不少?”

說話間他碰到了西裝口袋,摸到了鼓起來的煙盒;想到以前江郁可很不喜歡煙味,因此最後也只是摸了摸煙盒凸起的棱角。

然而他記得,有人卻并不在意這種無關緊要的習慣。沈木秦的對面坐着一個将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見到江郁可同沈木秦一樣欣喜。

只不過兩人高興的理由并不相同。

時隔三年,江金海終于找到了杳無音訊的兒子。他咧開嘴笑,蠟黃瘦削的臉映襯着被煙熏得黑黃的牙齒。

“你怎麽把電話挂得那麽快?”他笑着,開口的語氣裏帶着些許責備,“我還想讓你帶包煙回來。”

江郁可還在想那串他從未見過陌生的電話號碼,聽到江金海這麽問他,收斂了思緒沒什麽表情地說道:“手機沒電了。”

“哦。”面對江郁可如此冷淡的反應,江金海也不覺得怎麽樣。他瞥了沈木秦一眼,随即步入了正題:“小可,你看……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

與電話裏完全相反的态度,像是此刻才真正擔心起還不起錢的後果。昏黃的燈光下,江金海殷勤的笑臉映在江郁可的眼底,像是一條陰毒的蛇,在暗處一直緊盯着你。記憶裏的噩夢慢慢蘇醒,江郁可被咬得遍體鱗傷,卻一直一直無法擺脫這樣的噩夢。

江金海的話到底是讓沈木秦犯了煙瘾。他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又掐掉,細狀的白霧升起,沈木秦把一些莫名的情緒隐藏在煙霧後面,有些玩味地說道:“江金海,三年不見,你倒是客氣了不少。”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清脆哐當的聲響,原來是江郁可一不小心踢翻了腳邊的酒瓶。深綠色的酒瓶像多米諾骨牌一般向後翻倒,江郁可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酒瓶裏剩餘的酒液沿着木質地板的紋路滲了進去,他聞到了逐漸濃郁的酒味。

江金海注意到他後退的動作,趕緊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破舊的沙發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顏色,上面沾滿了各種食物幹涸的漬跡,他的笑容又假又虛僞:“小可,你先過來坐。”

江郁可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終究是沒忍住,厭惡地皺起了眉:“要多少?”

沈木秦看着他皺起的眉頭,咬着煙替他回答:“上星期你爸來賭場玩了一會兒,輸的錢欠到了現在。”

江金海似乎根本不覺得哪裏有問題,竟然還振振有詞。由于太過急迫,他的表情看起來甚至有點猙獰:“小可!本來我贏了很多了!可是……”

這種話江郁可從小聽到大,不管聽幾遍他都覺得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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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少?”

“五萬。”

江郁可的胸口一緊,亂了呼吸。

“如果我給不出呢?”他把目光凝在沈木秦的臉上,很真誠地問他。

沈木秦看着他,從頭到尾都是那種無所謂的口吻:“按照規矩,還不出錢就用器官抵,哪只手賭的就剁哪只手。”

江郁可微微颔首,居然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他幹脆利落地開口,對沈木秦講:“我沒錢。”

仿佛是聽到了什麽很好笑的事情,男人的眼裏再次浮現出笑意:“好。”

“沈哥,你把他帶走吧,該剁哪只手就剁哪只手。”江郁可手握成拳,指甲扣進掌心。他盡量平穩住語氣,果不其然,江金海看見沈木秦從沙發上站起,頓時急切起來:“他有錢的!他昨天還跟我說自己有很多錢!”

男人有力的手掌随即攥住了這個想要逃跑的人,江金海被拉拽着,拼命掙紮着。平和的假象被撕碎,他神情扭曲,渾濁灰暗的眸子死死盯着江郁可,歇斯底裏地怒吼:“他有錢的!他怎麽可能沒錢?!他現在在那種地方賣!就憑這張臉他怎麽可能會沒錢?!”

顯然沈木秦沒料到江金海會突然爆了一個這麽猛的料,他神情怔忪了幾秒鐘,江金海趁機甩開了他的手,三兩步沖了過去。

江郁可事不關己的态度早就激怒了江金海,他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啪——”

很清脆的一聲,這一巴掌卻根本不解氣,被逼到絕路的江金海一把扯住江郁可的衣領,又扇了一巴掌過去。

“老子把你養這麽大!讓你還點錢怎麽了?!”江金海身上滿是煙味酒味,熏得江郁可痛不欲生。他被他打得整張臉都麻了,嘴巴裏很快就彌漫出一股血腥味。

“你長這張臉不就是用來賣的嗎?!你他媽裝什麽裝?!”他神色癫狂,眼神狠厲,“你給我聽好了,你老子我要是缺胳膊少腿了,老子就找人弄死你。”

父子倆差不多高,殘留在體內的酒精使人興奮又沖動。江郁可漲紅着臉難耐地呼吸,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沈木秦緊皺着眉頭,抓住江金海的胳膊,迫使他松開了江郁可。

沈木秦管理賭場,手裏有過很多難收的賬。講道理這種家務事他是不應該管的,事實上也是如此,江金海現在也不怵債主了,他偏頭橫了沈木秦一眼,梗着脖子沖着呆愣的江郁可罵:“你還給我裝?!你要是沒本事能讓他——”

他詭異地冷哼了一聲:“你進來的時候我看他魂兒都丢了!江郁可, 你不是沒錢嗎?你這麽會勾引男人,要不問問他爬多少次床能把我欠的債還清?”

這個念頭出口以後江金海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眼睛一亮,竟然認為這是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反手去抓沈木秦的胳膊,眼裏恢複了些許清明,又變回了原本那副讨好的模樣:“小沈,你覺得怎麽樣!你不是喜歡我兒子嗎?不如這樣吧!我把我兒子賣給你!五萬!就五萬!行不行?!”

江郁可捂着臉始終蹲在地上,他覺得頭暈,眼前一陣一陣的黑;又覺得很痛,分不清是臉頰痛還是哪裏更痛,褲兜裏的手機沒完沒了的振個不停。江金海的每個字都是用吼的,很大聲,能确保頭暈的江郁可把每個字都聽進去。

沈木秦并沒有回答,客廳裏一時寂靜下來。空氣裏浮動的灰塵萦繞在昏黃的燈光周圍,天花板灰撲撲的,腳邊的地板裂了一個很大的縫,仔細看能看清裏面的髒污。江郁可強撐着精神猛呼出一口氣,連胸口都鈍鈍得疼。

“沈哥。”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慢慢站了起來,“我過會兒把錢給你。”

沈木秦的眉頭一直沒有松開,他走上前扶住江郁可,話裏帶着愠怒:“很痛?”

江郁可搖了搖頭,借着沈木秦的手緩了一口氣,才開口:“我們出去說。”

沈木秦應了聲,拉着他往外走。臨走前江郁可向後看了一眼,客廳裏的江金海像他剛來時那樣,咧開嘴沖着他笑,像故事話本裏醜陋可怖的鬼怪。

兩人下了樓朝巷子外走,沈木秦對這片區域的熟悉程度不亞于江郁可。他們東拐西拐走出了巷子,沈木秦找了半天實在沒找到一個可以适合聊天的地方,最後只能把人帶到了自己的車旁。

前方的腳步停了下來,江郁可擡頭看了看,沈木秦迎上他的視線,看見他眼裏一片平靜。

大概反應過來自己如今的形象着實有礙觀瞻,江郁可迅速低下頭,甕甕地說:“沈哥,你給我一個銀行賬號,回去以後我把錢轉給你。”

從這樣的角度望過去能看見江郁可低垂的眉眼,想問的話實在太多了,沈木秦望着他,思索良久,問了一個與剛才見面時相同的問題:“不是逃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江郁可扯了一個笑,模棱兩可地“嗯”了聲,也猜不出是什麽意思。

“我之前說過的話一直算數。”

見故人談舊事,江郁可愣了愣,卻仍舊和以前一樣的說辭:“謝謝你,沈哥。”

沒說幾句江郁可便想離開,沈木秦想帶他去醫院,江郁可卻異常固執。他只問他有沒有口罩,沈木秦點點頭,去車上給他拿了一只。

戴上以後他才覺得自在了不少,兩人分別之後江郁可走出一段路,才終于想起褲兜裏那只被他遺忘的手機。

手機屏幕上顯示有十幾通的未接電話,都是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江郁可隐隐有了猜測,正在躊躇要不要回撥的時候手機又振動了起來。

他盯着屏幕看了幾秒鐘,劃向了接通鍵。

剛接通就響起了對方沉沉的嗓音,像是風雨欲來,壓抑着某種情緒。

“你在哪?”

江郁可擡頭,看了看周圍的景色,報了一個位置。

“在那裏等我。”

挂斷電話以後又過了幾分鐘,江郁可才意識到傅黎商的話語裏帶着怒氣。

十幾分鐘後一輛黑色SUV停在了路旁,江郁可撐着手,坐在路邊花壇的大理石瓷磚上。傅黎商停好車,甩上車門時發出了很重的響聲。

工整流暢的西裝線條勾勒出傅黎商挺拔的身形,男人走得很快,迎面帶來了一陣風。江郁可眯起眼,正想仰頭看他,傅黎商擡手就把他臉上礙事的口罩扯掉了。

看到他臉上青青紫紫的巴掌印,傅黎商又驚又怒,眉間籠上一層霾:“怎麽回事?”

“跟人打架了。”

這是江郁可在等傅黎商的時間裏編造出來的理由。

男人站在他面前,背後就是陽光。傅黎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過了半晌他才開口,叫了他的名字:“江郁可。”

江郁可茫然應了聲,其實他已經有點晃神了,疼痛滋生出困倦,江郁可眼前都是不清晰的重影。

男人垂着眼睛,眉骨到下颌繃出一道鋒利的線條。他面無表情地問他:“疼不疼?”

傅黎商的手順勢搭上了他的肩,從側面看就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不久前沈木秦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而此時此刻,江郁可還沒回答,眼眶倒是先紅了。

他并不想讓傅黎商看到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可是又沒有辦法,分手前傅黎商是他的命門,分手後他依然是他的弱點。

既然如此,那就只要一小會兒就好了。他在心裏默默開口,只要一點點喘息的時間,他就又能把那些傷疤好好藏起來了。

江郁可費力仰起頭,努力辨別光影裏的傅黎商,他不自覺地倚靠在他的身上,很難受又很痛苦地呢喃:“……好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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