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五年後。

乾慶二年八月二日上午,時令入秋,夏日餘溫卻未褪。聒噪的蟬鳴自兩旁茂密枝葉內聲聲傳出,不肯停歇。

揚州郊外一條石子路上,一對衣着寒酸的父子熱汗淋漓地正趕路,他們肩上分別扛着大大的包袱,包袱裏不知裝着什麽,将一老一小壓得弓腰駝背。

“幺兒,累吧?把包袱給爹,爹給你背,你歇歇。”老漢氣喘籲籲,望向少年的眼眸滄桑卻飽含慈愛。

“爹,我不累。”搖頭,少年咬牙,“爹,您腰還受得住麽?上次您做工落下的傷沒好全,現在又……”紅了眼眶,少年道,“您把包袱給我,我自己的包袱自己背,我年輕,撐得住!”

“這什麽話,我是你爹,爹送你來這兒是好好學習,爹……”

“滾開,快滾開。”塵土飛揚,蹄聲陣陣中,一輛飛馳的豪華馬車從後方奔來。駕車馬夫兇神惡煞地把手往外拼命揮,驅趕擋路人。

老漢父子本就走在邊緣,未占道路多少位置。二人左右四顧,路畔是帶刺荊棘,一時竟退無可退。眼見馬車近在眼前,老漢護兒心切,想也未想地擋在少年前。

馬讓人皮鞭抽得瘋了地跑,“砰”一聲,老漢被馬腿碰得跌摔在地。

“長沒長眼睛,隔老遠不讓你們滾開嗎?瞎了眼還是瘸了腳,跑不動?”馬車倉促停下,駕車的小厮扭頭就罵。

少年哽咽着喊爹,擡頭怒道:“分明是你們……”

“我什麽?”小厮翹着大拇指往車內指:“知道裏面誰嗎?縣老爺娘家舅舅王驿丞的二公子!眼招子放亮點,就你們……”嫌棄地掃了眼二人那髒亂的衣裳,嗤道:“德善書院的大門,就你們能進?”

馬車軒窗被推開,裏頭公子瞥了眼情況,不耐煩怒罵:“跟刁民耽誤什麽功夫?快走,這破書院還必須挨個兒排隊報名,太陽那麽毒辣,你想讓老子排幾個時辰隊給熱死是不是?”

“是是是,二公子,咱這就啓程。”

“你們……”少年咽不下這口氣。

老漢抓住他手腕,搖頭,忍痛小聲道:“爹沒事,緩緩就好,別惹他們,你以後還要留在書院讀書。”

“駕”,馬車風風火火重新啓程,不減疾速。

望着前方漸漸消失在眼簾的馬車,少年懊惱閉眼,緊皺的臉快氣哭:“爹,都說德善書院收學生不論貴賤不分貧富,但裏面還是少不了這些橫行霸道欺善怕惡的公子,您說我是不是壓根就不該來,還拖累您現在受傷,我……”

“誰說這種人德善書院會收?”清脆的童音驀地從旁側林木中亮起。

父子二人詫異地循聲望去,只見一雙肉乎白嫩的手吃力扒開一叢比他還高的草木,扒啊扒啊的,小人兒終于鑽了出來。男童頭上戴了小小一頂儒巾帽,上面還沾了兩片葉子,臉圓潤可愛,溜溜的黑眸正氣凜然。氣鼓鼓用右手摘衣裳葉子,他左手裏拎着一兜似才摘的野果,認真整理着衣裳,突然想起來地将果子遞給他們,男童眨着一雙大眼睛笑得乖巧,“先別氣,要吃幾顆果子嗎?酸甜可口,特別解渴降火。”

與少年對視一眼,老漢一時沒反應過來,讷讷搖頭。

“福寶,別胡鬧。”一道溫婉聲音緊跟着在半空響起,如清風過耳,憑白拂去幾絲秋燥。

“娘……”男童轉身,一把撲入後方年輕女子懷裏,攥着她衣裙立即告狀:“娘,您看見了對不對?說是王一橙的二公子。”

豆苗兒替他摘了頭上葉子,嗔道:“驿站的驿,水丞的丞,是揚州驿站裏掌管儀仗車馬迎送等事的人。”

“不管一橙還是驿丞,福寶都看見了,他兒子撞了伯伯,還罵人,娘您說是不是,是不是?”扯着豆苗兒手不停搖晃,他癟着嘴撒嬌。

“是。”無奈颔首,豆苗兒牽他走到父子面前,彎腰關切問:“老丈,您身子可還好?”

“沒事沒事。”擺手,在少年攙扶下站起來,老漢捂胸嘆了聲氣,突然為難地盯着掉落在地的大包袱,他眼下受了傷,如何背得動?

“爹,要不我不去德善書院了,咱休息休息回家吧,我以後跟您做工,學糊牆蓋頂掙錢,我不讀書了。”少年眸中蓄滿眼淚,心疼又內疚。

“混賬,咱們坐船從淮安到揚州,一路走來這兒,多少苦咱都吃了,你現在說不讀了,你是要氣……”

豆苗兒見老丈氣急攻心,便對少年道:“此處距德善書院不過幾裏路,你千辛萬苦走到這兒,不去應考就敗興而歸,甘心麽?”

“就是,就是。”感激看了豆苗兒一眼,老漢拉着少年,到一旁輕聲勸,“匠人的活兒又苦又累,你多讀點書總是好的。”

“若讀書讀不出名堂怎麽辦?耽擱幾年再回去學匠工活兒?那有什麽區別?倒不如聽娘話,就待在家和哥哥們一樣跟您去上工,也好早點掙錢。”

“你……”老漢知道他想法不對,卻嘴拙說不出話。

“哪怕不考科舉,讀幾年書和不讀書的區別大着呢!”豆苗兒徐徐說給他聽,“搭茅草屋和建宮殿的區別大嗎?你有了學問見識,有了談吐氣質,哪怕匠工手藝不好,你也可以做管匠人的頭兒,與上面管事溝通商議,為不懂周旋只知埋頭苦幹的匠工争取最大權益。”

“是啊是啊,爹跟的那匠工隊不剛吃了悶虧嗎?王大戶先前應得模糊,咱無知聽不懂,做完房子才曉得入了套,血淚換的錢少了一半兒還沒處喊冤,你說……”

漸漸地,少年被說動,終于紅着眼眶點頭。

“老丈,這包袱……”豆苗兒啓唇,卻聽身後傳來隐隐說話聲,扭頭望去,遠處騎在毛驢身上的二位男子徐徐行來,端得悠閑自在。她彎唇笑了笑,真巧,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肖先生,柳先生!”一旁福寶頃刻興奮地向他們不停招招手,皺巴巴一張臉好不委屈喊道,“福寶等您們等得好苦啊!”

男子爽朗的“哈哈”笑聲漸近,豆苗兒上前相迎:“二位先生可不是讓人等得苦?書院待複考的學生一摞摞等得都要蔫了,您二位卻慢慢悠悠在賞景作詩?”

“什麽作詩。”柳先生嗤道,“前頭那輛馬車差點把老夫和肖先生摔進那條臭燕子水溝裏。”

“啊,難怪好臭!”扭頭,福寶立即捏住鼻尖,誇張的表情好不嫌棄。

兩位先生大怒,肖先生氣歪了胡須:“你這個小福寶,咱們壓根沒摔進去呢,哪兒臭哪兒臭?你過來聞聞,摸着你小良心再說一次。”

“那先生們也是從燕子溝經過來着……”福寶往豆苗兒背後躲,鑽出頭吐舌頭。

豆苗兒搖頭,忙打斷他們的沒正經,簡單介紹了老漢父子,讓肖柳二位先生的驢幫忙駝上他們行李。

大小六人沿路行至德善書院正門前,老漢父子立在牌坊下,怔怔盯着那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出神。

“好字吧?”柳先生笑問。

“好。”老丈臉紅,“哪怕看不懂,也一定是最好的!”

“那可不,這是……”

正說着,穿書院統一素白長袍的高個學生迎來,打斷了柳先生的話。

“二位先生好。”又恭敬喚了聲“趙夫人”,見福寶倚在豆苗兒身邊向他扮鬼臉,他不敢面上不恭,只是藏在長袖下的手卻忽然鑽出來,朝福寶偷偷比了個小手勢。

福寶立即捂嘴笑起來,豆苗兒假裝不知:“常亭,帶這位少年去應考地報名,還有他爹受了些輕傷,報名後讓諸葛大夫給瞧瞧。”

“是。”恭恭敬敬應下,常亭伸手作“請”的動作,帶感激不盡的父子進書院,折身往西南方向行去。

少年跟在父親身後,如誤入迷幻森林的小鹿,驚慌新奇地觀察書院裏的垂條煙柳亭臺水榭。

呆滞扭頭,方才幫助他的年輕夫人牽着粉雕玉琢的男童已走遠……

“那位夫人……”他情不自禁開口詢問。

常亭了然答:“你可喚她‘趙夫人’,是德善書院院長。”

“女院長?”

“有何不可?”常亭挑眉反問,狀似不悅。

“不、不是。”結結巴巴搖頭,少年尴尬,“是我見識淺,沒聽過女子開書院。”

輕笑,常亭表示理解,“夫人本從未想過開書院,五六年前,揚州生靈塗炭,她将街上孤苦無助的孩子接入四合院,請先生教他們讀書識字。漸漸地,學生多了,又有數位心善的夫子先生在背後扶持,至此有了德善書院雛形。演變至今,在更多好心人幫助下,就成了你們現在所看到的德善書院。而我……”頓了頓,他溫聲繼續,“而我就是當年最早一批孤兒之一,我們那群學生,有的參軍保家衛國,有的苦考科舉已順利入仕,還有的靠雙手過着幸福圓滿的生活。”

“好厲害。”眸露憧憬,少年眼中仿佛看到了美好未來。

拍拍他肩,常亭一本正經:“等你考進書院,相信你一定可以超越他們,所謂前浪推後浪後浪蔫在岸上是不是?”

猛點頭,少年不知他每年都要将這番話翻來覆去說好多遍,一時大為感慨備受鼓舞,暗暗下定決定,他一定努力努力再努力,誓要做那片最厲害最優秀的後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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