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曾經

“你倆刷哪個?”安全網裏另外一個到時間的男生,走到崖下,擡頭問上面。

黃沖和草叢裏過來的同學對視一眼,誠實道:“我想刷1號。”

“正好,”草叢同學心儀另一條路徑,“我要刷3號。”

“我倆想刷1號和3號——”黃沖大聲将結果向下通報。

“沒問題,”底下人爽快道,“那我就來2號——”

黃沖有些意外對方的好說話,畢竟一個選不好,又要三小時:“你确定嗎——”

“放心吧,”草叢同學一臉複雜羨慕,“他們從底下往上爬,選哪個都容易。”

對于安全網內的同學來說,這次只需要一路往上攀就行了,刷臉難度和第一回比完全兩個維度。

黃沖這才意識到崖上崖下的根本差距,難怪全擠在安全網裏坐足仨小時:“那你們怎麽不在下面等?”

“腦子不夠用呗。”草叢同學悔到泣血。他和草叢裏那些都是失敗比較早的,當時崖上崖下都還沒啥人,然後風大,安全網晃悠得人頭暈,他們想當然就爬回來等了,待到後面意識到底下更有“二刷”優勢,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多分鐘。誰也舍不得時間成本,跳下去再重零計時,最後就是現在這樣。

“沒事,”大黃鼓勵地拍拍他肩膀,“這回一定行。”

一分鐘後。

“咚——”

草叢同學爬得潇灑,摔得利落。

才下探一米的大黃,緊抓岩壁,沒敢回首低頭,總覺得是自己的祝福給對方送走的。

底下往上爬那位卻是截然不同風景,一步一步穩穩向上,發力舒适,抓壁順暢,越攀越來勁,沒多久,便到了2號設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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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三小時,二刷三分鐘。

“打卡成功。”

胡靈予看得瘋狂心動,如果他也能從下往上爬,一不用頻頻下望,恐高抵禦,二不用上下折返,節省體力,地獄難度瞬間變成休閑模式,想想嘴角都要咧到後腦勺。

事實上胡同學已經咧了,只是他自己沒察覺。而且不光嘴角上揚,狗狗眼也亮得一閃一閃,如果他此刻是獸形,路祈相信兩只尖尖的狐貍耳朵早就支棱得不要不要。

“別想了,”路祈低聲開口,雖不忍心,但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會消磨鬥志,“如果你在這裏浪費三小時,前面所有的努力都白費。”

小心思被拆穿,胡靈予有點臉熱,掩飾性地咕哝:“我沒想……”但又有點不甘心,“其實呢,話也不能說得這麽絕對,你看大家都在這裏付出三小時,等于還是同一起跑線嘛……”

路祈:“你只是和這裏的幾十個同一起跑線,沙區什麽情況,還有林區在我們之後的同學什麽情況,你清楚嗎?”

沙區胡靈予的确不清楚,但:“林區的話,我們後面的不就和我們待遇一樣?”

“不會,”路祈耐心道,“随着完成打卡的同學越來越多,每個打卡點的情況和任務或多或少都會傳開,打卡效率一定是逐漸提高的,就像你趴在這裏看了這麽半天,和你一上來就直接打卡,成功率已經天差地別。”

胡靈予知道路祈說得全是道理,但真正進耳朵的就“你趴在這裏半天”幾個字,強烈懷疑梅花鹿在內涵。

路祈還真沒有,他是公開的:“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對了,大家全在相同起跑線,你就一定跑得進前八十嗎?”

“……”胡靈予怔怔望着他,說不出一句話。

一針見血到極點,反而不紮心了,只會真切感覺到彼此差距,為什麽別人一路耀眼成為隊長,而自己只是個文職科員。

“別想那些不靠譜的了,最好把山頂、懸崖還有上面下面我們這些人都忘了,”路

祈的目光柔和下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力量,“在哪裏打卡,你只需要看着它。”

崖下又響起一聲“滴”。

短短幾分鐘內,到時間的人也已經增加六七個了。

胡靈予低頭,黃沖此刻已經偏離了垂直最短路線,而是下探到了1號位的斜上方,距離可以刷臉位置的距離,至少還有三米。

造成路線偏移的原因只有一個,路祈可以攀的位置,黃沖搞不定,只能去遠處尋找更容易落腳的凸起。

“總算——”打卡成功的安全網同學終于爬上崖面,翻身在地上歇息兩秒,就一個鯉魚打挺,奔赴下一地點,“老師再見,兄弟們回見!”

草叢裏幾位看看彼此陰霾的臉,再想想剛才一分鐘陣亡的“草叢派”,回見可以,就是渺茫。

黃沖的動作比剛下探的時候明顯已經慢了,除了加倍的小心翼翼,還有體力在時間流逝中的消耗。

從崖上看不清大黃的臉,可在陽光照射下,田園犬短發裏的汗水無所遁形。

胡靈予咬住嘴唇,替大黃懸着心,也通過老友窺見了即将更艱難的自己。

“咔噠!”

一塊凸起被大黃踩碎了一點邊角,好在有驚無險,腳還是落住了。

下方卻傳來一聲不客氣的:“你看着點,下面還有人呢!”

原來是有五個到時間的同學,已經開始從底下往上爬了,兩個朝着2號打卡位兩個朝着3號,唯一選了1號的,就是嚷嚷這位,雖然離打卡設備還很遠,但和黃沖基本在一條線,上面掉點砂石下來,全到他腦袋上。

黃沖一直全神貫注,被吼了才看見下面已經上來人了,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快點。”下面一臉不爽地催促黃沖。雖然兩人進度不一,錯開打卡時間應該沒問題,但誰也不想攀爬的時候一直吃上面踩下來的土。

黃沖本就已經有些脫力了,被喊得一着急,動作開始不穩,下一腳便踩了空。

幸虧手上生生摳住了,踩空的身體危險地在崖壁上晃。

黃沖忍着手指的疼,咬緊牙關伸腳在崖壁上摸索能借力的位置,清晰感覺到力量在身體裏急速流失。

“大黃,堅持住——”

崖上好像是胡靈予的聲音,可大黃已經聽不真切。

模糊失焦的餘光裏,殺入一抹白。

幸運降臨般,黃沖伸出的那只腳終于找到了落點,晃蕩的身體剎那穩住,手臂的拉力得到緩解。

劫後餘生中轉頭,丹頂鶴就在他身旁的不遠處盤旋,雪白翅膀無聲扇動,每繞到近處,圓圓的小眼睛就看看他,頭頂的一抹朱紅,美得熱烈。

流逝的種種好像回來了,體力,決心,呼嘯的風與沙。

黃沖重新集中注意力,一鼓作氣下到打卡設備的水平側,再謹慎平移,終于來到1號刷臉機面前。

“打卡成功。”

語音提示幹脆利落。

底下同學萬沒想到有鶴東來,打卡就快,他招誰惹誰了,吃完土還要吃狗糧!

打完卡就相對容易了,黃沖全力向上,安全回到山頂。

胡靈予已經起身等在崖邊。

黃沖顧不上自己高興,第一時間關心他:“準備好了?”

胡靈予:“嗯!”

其實沒有。

但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就把大家時間都浪費在這裏。

“打卡成功。”

“滴。”

“滴。”

“打卡成功。”

“滴。”

底下頻繁傳來聲響,陸續有人打卡成功,紮堆到了三小時的同學們,則一個接一個往上攀,原本空曠的崖壁瞬間就有了

黃金周的景點感。

“上面的你是龜科嗎,敢不敢爬快點!”

“哎哎別擠了,有能耐飛上去——”

“他媽的踩着我手了!”

“我艹……”

胡靈予眼前一黑,這是不是就叫有得有失?他現在是不咋恐高了,反正摔下去也有人墊着,但這黑壓壓往上爬的一片,怎麽看怎麽像喪屍圍城。

路祈無奈,伸手把他腦袋轉過來:“我剛才說的,你都忘了?”

四目相對,胡靈予的焦躁逐漸沉靜:“把所有都忘了。在哪裏打卡,我只需要看着它。”

日光刺眼,氣溫逐漸升高,夾着細沙的風拍打山壁,也拍打着山壁上的人。

一群烏泱泱往上爬,一個慢騰騰往下去,人多勢衆的不管不顧,形單影只的唯有謹小慎微。

胡靈予挂到崖壁上,才知道這個打卡有多難,臂力,視力,位置判斷力,身體協調度,缺一不可。

好在他全面發展,都缺。

才下探了一米,手臂已經開始酸,手掌則是從一扒上崖壁就硌得疼,現在已經火辣辣。

他選的還是1號路線,但為了避開下面攀爬上來的大軍,他是從打卡點水平位移兩米左右的旁側,起始下探的。這樣到了水平線,可以學剛才大黃那樣,再找機會橫向過去打卡。

“打卡成功。”

“成功……”

“成功……”

耳邊的聲音此起彼伏,餘光裏接連有身影擦過,那是完成打卡的同學再繼續往上爬。

胡靈予收斂心神,只看下一處要踩的岩壁。

看準了,試探性地伸過去……可以。

又完成一步。

胡靈予舒口氣,再提氣,繼續。

幾個月之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做這種事。全局大練兵對他的意義,永遠只是每年例行修改的“通知文本”,然後在給需要參加的部門發完通知後,捧着茶杯,暢想當年本狐貍要是報了偵查系,如今也是叱咤沙場一點紅。

現在機會來了。

兩臂開始變沉,伸出胳膊到新的抓點開始變得艱難,胡靈予摸了幾下,才摳住。

手指從疼到麻,又從麻到木,要比之前更使勁才能感受到對岩石的抓力。

汗水滴進眼睛裏,蜇得慌。

“你還有這夢想呢?”曾經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聽見他追憶往昔遠大志向,驚訝不已。

“我說你就信啊。”胡靈予到現在都記得,自己流暢無比的反應。

同事哈哈大笑:“那可不一定,你這隔三差五就被借調,說是‘鬥志未泯’完全合理。”

胡靈予徐徐一口枸杞茶,無聲勝有聲。

“我收回,”同事拿起自己的老年杯,也優哉游哉品兩口,“咱們這種科屬,就是注定養生等退休的。”

胡靈予沒等到退休。

懸崖,峭壁,罪犯,滅口。

他讓那個叫李倦的男人拎着,像袋垃圾一樣丢進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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