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趙處長

聶剛強和被襲擊的胡同學聊了一個多小時,聊到最後,腦瓜子嗡嗡的。

就在這時,大李從門外進來,在他耳旁低聲說了兩句。

聶剛強臉上閃過驚訝:“趙處來了?你沒聽錯?”

大李說:“人就在外面的車裏。”

聶剛強立即起身,叮囑鞏華和大李看好病房後,迅速離開。

病房樓下,車位已經七成滿,一輛黑色吉普低調停在其中,車身上的獸控局标志被雨水洗得潔淨發亮。

離開大樓的聶剛強一路冒雨小跑,剛到車旁,車門已經從裏面打開。

“趙處。”聶剛強站直,板板正正和對方打招呼,粗硬的短發挂滿水珠,不知是雨是汗。

後座裏是一個女人,五十左右,頭發挽起,幹練利索。

——獸控局犯罪偵查處處長,趙盈,統管行動隊和治安科,科屬蜂鳥。

“你是要在雨裏跟我彙報工作嗎,”趙盈淡淡道,“上來再說。”

聶剛強這才敢彎腰進車。

前座還有兩個偵查處同事,一個端坐駕駛位,一個坐在副駕駛正拿平板看聶剛強先前對胡靈予的詢問視頻——治安科所有行動的影像資料都會通過佩戴的執法儀實時上傳到獸控局內部平臺,有權限即可調閱。

“趙處,您怎麽過來了?”聶剛強不知從何彙報起,因為大領導會親自過來關注一件襲擊案,本身就不合常理。

“先說說案子。”趙盈沒多解釋。

聶剛強只得按下心中疑惑,将這起案件詳細道來:“昨天夜裏,第四大一個二年級學生胡靈予被獸化襲擊,頭部重傷入院,襲擊地點留有獸毛、抓痕,同時有目擊者證明就在案發之前,和受害人同班的傅西昂曾出現在案發地點。傅西昂,科屬美洲豹,經DNA比對,案發地留下的獸毛就是這小子的,包括抓痕,他自己也承認都是他留下的。”

趙盈:“所以你現在懷疑這個傅西昂?”

聶剛強:“不是懷疑,趙處,這麽多證據,都能辦成鐵案了。”

“你剛剛詢問過受害者,他怎麽說?”趙盈向前面的副駕駛伸手。

副駕位的人立刻将平板遞給她。

說到這個,聶剛強腦瓜子又開始疼了:“那個胡靈予,別的什麽沒記住,就記住‘不是傅西昂’了。不管怎麽問,一口咬定百分之一萬不是他。”

趙盈問:“你怎麽想?”

“這個胡靈予和傅西昂平日裏關系并不好,老師和同學都能作證,”聶剛強說,“所以我覺得胡靈予沒理由說謊,應該是驚吓過度,加上腦部受到撞擊,對遇襲的記憶産生了偏差。”

“如果沒有偏差呢?”趙盈轉頭看聶剛強。

她是典型的飛鳥科屬,身量嬌小,臉型五官也都偏秀氣,可以想見年輕時的俏麗可愛。然而近三十年的獸化犯罪偵查生涯,闖過尖牙利爪,捕過惡獸環伺,已經在她身上沉澱出了另一種氣質。

僅僅被看一眼,聶剛強便不由自主坐直,不過依然堅持自己的判斷:“一切證據都指向傅西昂,胡靈予說不是,可說來說去都‘憑感覺’,太沒說服力了。而且這并不是第一起襲擊案,上個月,同樣是偵查班的田銳銘被襲擊,他僥幸逃掉了,現場雖然沒像這次一樣留有明顯證據,可是田銳銘跟傅西昂曾發生過數次摩擦。如果不是傅西昂,怎麽每回襲擊案都能跟他扯上關系,是太巧合,還是他太倒黴?”

“聽起來也有道理,”趙盈問,“傅西昂撂了嗎?”

“還沒,”聶剛強擰緊眉頭,“那小子就是個混世魔王,油鹽不進,只承認抓過樹,不承認傷過人。”

“證據這麽确鑿,還突破不了一個毛頭小子,”趙盈微微挑眉,“我看下次大

練兵得給你們補補偵查訊問學了。”

“趙處,我這一晚上淨來回跑了,你等我回去親自收拾那小子,絕對讓他全撂!”

趙盈看了他一會兒,嘆口氣:“放人吧。”

“什麽?放人?”聶剛強不自覺提高嗓門。

“一個不想認罪的犯罪分子,為什麽要在留有自己抓痕的樹下犯案?”趙盈慢條斯理地問。

聶剛強愣了愣,然後推測道:“抓樹和襲擊之間隔了快一個小時,可能他抓樹的時候并沒想襲擊,是後面見到人了臨時起意。”

趙盈:“臨時起意,就選了留有自己标記的樹?”

聶剛強:“林子裏當時很黑,說不定他攻擊的時候根本沒注意旁邊那棵樹就自己抓過的。”

趙盈:“他總記得自己見過莫雲征吧?”

聶剛強當場錯愕。

趙盈知道傅西昂曾在林中和另外一名同學偶遇過,并且脫口而出莫雲征的名字,對案件的了解程度可見一斑。

“明知道有人看見自己,還是選擇在附近襲擊,如果他真豁出去了也行,可偏偏犯案之後又不承認了,不矛盾嗎。”趙盈說着,在平板上拖動詢問影像進度條,直到某個時間點,點擊。

視頻開始播放。

“真不是……”

“我也不想給他作證……”

“但是你們看……”

畫面裏,胡靈予背對着聶剛強和鞏華撩起上衣,讓二人看他後背。

兩個比拳頭還小一圈的撞擊淤痕,清晰醒目。

但仔細看,在這兩塊淤痕下面,還有一大片稍淡些的淤青,看着也挺新,但沒這兩塊這麽嚴重。

“我之前讓路祈拿手機給我拍了,”畫面裏,病床上的胡靈予說,“你們看,那兩塊小的,就是昨天晚上留下的,那一片大的,就是白天獸化對抗,傅香香給我撞的,獸化撞的,兩種根本不一樣。”

“同一個獸化者的不同撞擊方式、或者撞擊時使用不同部位,也可能造成這樣的區別。”畫面裏的聶剛強不為所動。

胡靈予看起來無奈極了。

趙盈點擊平板,視頻暫停。

聶剛強忍不住開口:“同一個獸化者的确可能造成兩種甚至多種不同撞擊傷。”

趙盈輕輕擡眼:“但你不能否認,這樣的傷情存在兩種獸化者撞擊的可能。”

聶剛強動了動嘴,最終無話可駁。

“你從一開始就把傅西昂當成了犯人,所以遇到的任何疑點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往這一結果上引導,”趙盈靜靜道,“辦案最要不得的,就是有預設立場,一旦設了,過程和結果很容易産生偏差,以前的教訓還不夠讓你記憶深刻嗎?”

聶剛強猛地擡頭,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出現在他滄桑的臉上。

“打起精神來,”趙盈忽然轉了話鋒,“再重新理一理思路,對抗課不讓撕咬,所以再兇猛的同學也只能沖撞,但襲擊不一樣,為什麽要克制攻擊本能去選擇沖撞這一事倍功半的方式呢?”

“除非……”聶剛強眼底一凜,“襲擊者壓根就沒有鋒利的牙齒和爪子。”

趙盈欣慰地拍拍他肩膀:“放人吧,然後跟我回局裏,這個案子已經成立了專案組,從今天開始,由行動隊和治安科聯合辦案,你這個治安科長可不能缺席第一次專案會。”

“一個襲擊案,這麽大陣仗?”聶剛強是真驚了。

“沒你想得那麽簡單,”趙盈嘆口氣,“恐怕,襲擊案只是一個開始。”

聶剛強電話遙控孫培那邊放人,之後便跟着趙處長的車離開醫院。

回獸控局路上,聶剛強實在忍不住好奇:“趙處,反正這車裏都是自己人,你能不能先跟我透露透露,這個案子

到底怎麽個不簡單?”

趙盈盯着仍在播放胡靈予詢問視頻的平板,只說了三個字:“鄧文海。”

聶剛強完全沒想到會再聽見這個名字。

鄧文海,無業獸化者,胡靈予曾向聶剛強實名舉報,此人擅入越野考場,并襲擊考試同學。

聶剛強回去之後簡單查過,的确像胡靈予說的,這人以前幹過黑車司機,并且越野考試那天,此人也确實在保護區周圍出現過。于是他将這些信息初步彙總,打了報告給上面申請繼續調查。

通常這種申請都會很快批複,無論準或不準,可這次隔了很多天,上面才說,查,但不是治安科,而是行動隊來查,并讓聶剛強将所有資料一并轉過去。聶剛強滿腹疑惑,但也沒多問,後來田銳銘襲擊案進展緩慢,他也就顧不上其他了。

就此,鄧文海其人便被聶科長抛到腦後,到今天都快忘了。

難道這個人和襲擊案有關聯?可趙處的“恐怕,襲擊案只是一個開始”又是什麽意思?

聶剛強無比希望領導能說個明白。

可身旁的趙處長,從始至終頭都沒擡,一直觀看胡同學的病房詢問視頻,而且就看前半段,從胡靈予蘇醒,到他半任性半耍賴地讓鞏華把“開啓記憶閘門的鑰匙同學”放進來,再到兩人那段“下雨天的小樹林約會”。這段視頻裏鞏華幾乎沒什麽說話機會,但趙處長看得專注且投入,不時還會心一笑。

領導笑起來的側臉頗為溫柔,這讓聶剛強有了八卦的勇氣:“趙處,你認識他倆?”

趙盈:“不認識。”

聶剛強:“……”那這充滿慈愛的眼神是他看錯了?

“就是有點懷念,”趙盈忽然又道,眼角因笑堆起的紋路并不讓她顯得蒼老,反而煥發奕奕神采,“這倆孩子讓我想起兩個朋友。”

……

獸化覺醒醫院。

胡靈予迎來兩個風塵仆仆的小夥伴。

“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在大半夜的梧桐林裏被襲擊呢?”賀秋妍一只腳剛進病房,聲音已經滿屋繞梁。

大黃跟在後面,一看就是着急上火,連跑帶喘的:“誰幹的?抓着了嗎?”

“你傻呀,要是抓到了,獸控局還會派人守門口嗎。”鞏華十幾分鐘前被召回獸控局,賀秋妍說的是現在已退到屋外看守的大李。

“沒抓到,”大黃憂心忡忡看向胡靈予,“那你豈不是還有危險?”

坐在床邊的路祈幽幽擡頭,按按耳朵:“你倆要是再這麽吵,他才真是有危險。”

“別聽他瞎說,”胡靈予為證明自己,在病床上坐得腰杆筆直,小脖子一仰,愣是把腦袋上纏的繃帶紗布營造出了桀骜不馴風,“我什麽事兒都沒有,就是一點皮外傷。”

路祈歪頭,眉宇間仿佛在問“是嗎”:“誰剛剛喊疼的,還說頭暈,一會兒讓我把床放低點,一會兒又讓我……”

“啊!”胡靈予突然捂腦袋,“好像又疼了,不行,我現在不能被唠叨。”

路祈:“……我閉嘴。”

胡靈予眨巴眨巴眼睛:“哎?不疼了呢。”

路祈哭笑不得。

丹頂鶴和田園犬交換視線,看出來了,确實一點事兒沒有,而且恃病行兇,樂在其中。

“這才十點多,”胡靈予擡頭注意到牆上時間,“你倆不上課了?”

賀秋妍無語:“你都這樣了,我倆還上什麽課。”

大黃:“一知道你出事,我倆就趕緊跟老師請假過來了。”

“路祈!”賀秋妍轉身,興師問罪,“這麽大事兒,你怎麽不告訴我倆呢,要不是班裏都傳開了,我倆還傻子似的。”

“我才醒,”胡靈予搶着替梅花鹿解釋,“一醒

獸控局就問這問那,不光問我,還問他,根本不給人時間喘氣。”

說着,胡靈予才想到,路祈從夜裏到現在都沒合過眼。

獸控局的人說他昏迷的時候,路祈也一直在外面守着。

看向床邊,胡靈予忽然有點過意不去,還有點心疼:“路祈,你回學校休息吧。”

他想了一堆理由,比如大黃和小賀都來了,他有人陪,再比如獸控局還留人守在外面呢,他很安全。

可這些都沒用上,臉上挂着疲倦的梅花鹿,就點了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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