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鹿角
某人答應得太痛快,讓胡靈予心裏悶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在心裏自我批評,人家救你于雷雨,又陪你熬了半宿加一個上午,就點頭稍微快了一點,你就計較,太狼心狗肺了!
然而說着要走的人,并沒有急着起身,而是擡手到自己的脖頸後面像在解什麽東西。
胡靈予從來沒注意過路祈有佩戴項鏈一類的飾品,可當他湊近去看,竟然真發現了一條極細的鏈子。
還沒等他看清,路祈已經将項鏈摘下,然後傾身過來,看樣子是要親手給他戴上。
胡靈予一動不敢動,端坐在病床,前所未有地乖巧。
路祈的動作很不熟練,卡扣又太過精致小巧,弄了半天也沒弄好。
胡靈予連呼吸都克制着,輕易不眨眼,擔心身體的細微晃動都會讓梅花鹿本就生疏的業務雪上加霜。
大黃在旁邊看着都替路祈着急。
賀秋妍幹脆沒眼看,別過臉不想承認這個笨蛋是當年全樓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總算,路祈成功了。
胡靈予暗暗松口氣,迫不及待低頭去看。
一個小小的、鹿頭形狀的吊墜,可愛到爆炸,很難想象路祈戴着它的樣子。
“這是什麽?”胡靈予擡頭問。
“護身符。”路祈說。
胡靈予将吊墜小心翼翼拿到鼻子底下,仔仔細細欣賞,忽然發現:“怎麽斷了一只鹿角?”
應該對稱的兩只鹿角,一邊完整,一邊卻只剩下三分之二,最前端的分叉不見了。
“特殊設計。”路祈說。
胡靈予:“設計?”
路祈:“要是兩邊都一樣,多俗氣。”
胡靈予總覺得梅花鹿又在瞎掰,但無所謂。
這是路祈送給他的,就夠了。
一眨不眨地望向梅花鹿,胡靈予問:“是不是我戴着它,以後遇到危險,你就會出現?”
靜默良久。
“我努力。”路祈勾了一下小狐貍的病號服,吊墜正好落進領口,藏起來。
胡靈予皺眉:“聽起來很勉強的樣子。”
路祈笑:“那我該怎麽說?”
胡靈予:“當然是胡同學請你放心,哪裏有危險,哪裏就有我。”
路祈認真搖頭:“說到做不到,不如不說。”
胡靈予掐腰:“我現在是病人,需要心靈撫慰。”
默默圍觀的丹頂鶴和田園犬:“……”
就問你,哪個病人雙手叉腰!
“就算說,也得把這句話反過來。”路祈淡淡道。
給完護身符的梅花鹿,說撤就撤。
直到他走了好半晌,胡靈予才後知後覺。
那句話反過來是,哪裏有我,哪裏就有危險。
許是感覺到小狐貍的低落,梅花鹿走後,丹頂鶴和田園犬在床邊排排坐,鉚足了勁兒問昨晚經過。
胡靈予起初還會分神,後來發現不全力以赴,根本無法滿足兩個好奇寶寶,也就專心講起那驚魂一夜的故事。
來之前,黃沖和賀秋妍心心念念胡靈予的安危。
現在,他們心心念念着——
小賀:“代亦然就這麽跑了?”
大黃:“太不是東西了!”
小賀:“路祈怎麽就沒把那家夥抓住呢!”
大黃:“太可惜了。”
小賀:“你真确定不是傅西昂?”
大黃:“太可疑了。”
胡靈予忍無可忍:“喂,你倆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問問我當時怕不怕,傷得重不重,現在疼不疼?”
小賀:“我
倆一聽到信兒就擔心得要死,來醫院一路上都求天求地求狐仙兒,千萬別讓你有事。”
胡靈予:“然後呢?”
大黃:“然後我們現在看見你了。”
胡靈予:“……身體素質好,康複能力強,怪我咯?”
小賀:“除了身體,還有意志。”
大黃:“你現在看着比我都精神。”
胡靈予:“我這是嫉惡如仇,正義的力量!”
正義餓一個上午了也需要充電,于是在胡同學又一次肚子咕嚕嚕後。
小賀:“想吃什麽,我去買。”
胡靈予:“薯片,麻辣兔頭味的。”
小賀:“小米粥是吧,好。”
胡靈予:“……”
賀秋妍走出病房大樓,準備去醫院餐廳,卻發現不遠處側門前的臺階上,坐着一個身影。
水霧迷蒙,賀秋妍只看了個影影綽綽,不太确定喊了聲:“路祈?”
聽見聲音的人轉頭看過來,果然是早就離開說要回學校的家夥。
雨水從屋檐落下,臺階濕了大半,階旁的地燈因天氣太暗而亮着,路祈就在燈光邊緣,清晰與氤氲之間,幹燥與潮濕交界。
“你坐在這裏幹嗎?”賀秋妍納悶兒地走過去。
“看雨。”路祈伸手,掌心立刻被打濕。
賀秋妍白眼大放送:“這麽文藝做作的臺詞,也就你家小狐貍吃這套。”
“他也不吃,”路祈遺憾嘆息,“說我尬撩的時候太油膩。”
賀秋妍噗嗤樂了:“一針見血。”
“你怎麽出來了?”
“我……哎,你別轉移話題,”賀秋妍反應過來,“你不是說回學校嗎,怎麽跑這裏傻坐着?”
路祈說:“暫時不想回去。”
“剛才在病房你可是走得很痛快。”賀秋妍說。
路祈:“不是他讓我走麽。”
賀秋妍服了:“首先,人家小狐貍不是讓你走,是看你太累讓你回去休息,其次,你也答應得太快了,前面半宿都守着了,最後這一下你就不能再堅持堅持?”
路祈眼裏閃過擔心:“他不高興了?”
“那倒沒,就是一開始有點低落,”賀秋妍說,“後來我和大黃問東問西,才讓他轉移注意力。”
路祈:“現在呢?”
賀秋妍:“已經是一位吵着要吃薯片的病人了。”
路祈笑,淡淡的,可眼睛裏都是開心:“是他的風格。”
賀秋妍看了梅花鹿一會兒,忽然收傘,幾步跨上臺階,一同坐到屋檐下。
路祈疑惑看她。
賀秋妍嘆口氣:“說吧,你到底怎麽了。”
路祈怔了怔,沒出聲。
賀秋妍看向前方雨簾,也學着路祈,做作地伸手接:“咱倆認識這麽多年,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甩甩手上的水,轉頭看向梅花鹿,“你心裏有事兒。”
雨又大了。
仿佛要這樣一直一直下下去,永遠不停,永遠不晴。
就在賀秋妍以為路祈準備裝傻到底時,卻忽然聽見對方問:“假如,有這麽一個人,他目的不純地接近另外一個人,過後發現他的目的根本立不住腳,于是他就當沒有這回事,簡簡單單和那個人做個朋友……”
路祈偏過頭看,認真望着賀秋妍:“你覺得這個人壞嗎?”
“那要看他的目的有多不純,”賀秋妍問,“是惡意的嗎?”
路祈歪頭想了想:“反正沒安什麽好心。”
“那在整個過程中,這個人有做過傷害那個人的事嗎?”賀秋妍又問。
“沒有。”這一次路祈不用想。
賀秋妍用手指勾起一绺頭發繞啊繞,思緒似乎和她微卷的長發一樣亂蓬蓬的,陷入糾結。
過了好久,賀秋妍才問:“這兩個人現在還是朋友嗎?”
“是,”路祈頓了頓,“很好的朋友。”
賀秋妍終于放頭發一馬,有了決斷:“雖然出發點不良,但到底也沒幹什麽壞事,客觀講不算太壞。”
路祈:“主觀呢?”
賀秋妍聳肩:“那得去問被接近的那個人。”
“假如你就是。”路祈望着她,帶一絲忐忑,又帶一絲僥幸。
臺階被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露出原本的天青色。
“我會很生氣,”賀秋妍毫不猶豫,“我拿他當朋友,他卻帶着別的目的。”
“他也真拿你當朋友。”路祈飛快道。
“那有什麽用,朋友講的就是以心換心,這個人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讓我像個傻子似的蒙在鼓裏嗎?”賀秋妍越說越真情實感,氣鼓鼓道,“真朋友沒有這樣的。”
路祈笑了,擡頭看遠處,灰蒙蒙的天望不到盡頭:“你說的對,真朋友沒有這樣的。”
賀秋妍從将心比心的狀态中抽離,越回味越覺得剛才的問題很蹊跷。
認識這麽多年,路祈從來都是自己面對問題解決問題,根本不會問別人什麽“假如”。
衆所周知,“無中生友”或者“有這麽一個人”的話題模式,提問者多半就是當事人了,只是路祈口中的另外一個人是誰?小狐貍嗎?
丹頂鶴難得在人情世故上靈光一次,但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猜想。
路祈和小狐貍才不是什麽朋友,是正正經經的戀愛關系。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賀秋妍再次開口,“但我勸你趁早坦白,争取個好态度,如果最後是讓對方發現你當初另有目的,小心連朋友都沒得做。”
“算了,”路祈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本來就不該做。”
賀秋妍皺眉:“什麽意思?”
路祈苦笑一下:“不僅目的不純,還總把對方卷進危險的事情裏,自以為能護得萬無一失,結果出事的時候永遠不在。”
賀秋妍将嘴唇抿了又抿,還是沒止住心裏話:“好沒用。”
路祈樂出聲:“嗯,特別廢物。”
……
七年前,某私人實驗室。
“聽媽媽的話,躲在這裏不要出來,不管外面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知道嗎?”一個穿着白色實驗大褂的女人,将一個男孩送入密室。
密室溫度很低,周圍都是冷冰冰的藥品。
這裏曾是獸化醫學研究所下屬的實驗室,當時為保護管制藥劑安全,建立了密室,并在裏面安裝了雙層中空單項透視玻璃,以便研究人員進入密室後,仍能看到外面實驗室的情況,且玻璃完全隔音、防爆。
現在,玻璃外面只有一個身影。
那是男孩兒的父親,正在緊張地默念着什麽,像即将登場的蹩腳演員,複習最後一遍臺詞。
“為什麽要躲在這裏?”男孩兒今年十一歲,認為自己已經懂了大人的世界,“媽媽,聶叔叔不是說獸控局會保護我們嗎?”
“沒時間了,他們要來了。”男孩兒父親看一眼牆上的鐘表,焦急提醒。
女人匆忙摘下自己的項鏈,給兒子戴上:“記住,千萬不要出來,害怕的時候握着它,媽媽就能知道。”
密室厚厚的合金門,重重關閉。
世界忽然安靜。
一幫人闖了進來。
他們像是要找什麽東西,逼問不出,便自己動手。
實驗設備翻倒,儀器毀壞,試劑碎了一地。
狼藉,暴力,鮮血。
男孩兒目睹一切,瘋狂哭喊着砸玻璃,失控獸化一遍遍撞門。
世界還是那麽安靜。
吊墜上的一只鹿角碰斷了,男孩兒不知道。
男孩兒的兩只鹿角都撞斷了,也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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