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溫柔

賀馳亦面無表情站在洗手臺的鏡子前。

剛剛沖洗完臉部, 臉上還有多餘的水珠順着鼻梁蜿蜒淌落,濕濡了價格不菲的襯衣衣領,他卻毫不在意。

他看自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怪物。

對着自己的臉審視半晌, 他突然牽動嘴角,試着模仿駱征笑起來的樣子。

駱征笑起來很好辨認, 笑要露齒、要開懷、要表現出時時刻刻都在被寵愛、要篤定身後永遠有人在。

雖然每每聚會, 那些酒肉池林歡聲笑語中, 賀馳亦總是不動聲色的主兒,但他從不吝惜去打量駱征, 因此這會兒功夫,學他笑起來的樣子也不算特別費力。

他試了半天, 模仿得七七八八,其實這幾天幾乎總是這樣,都快有些肌肉疲勞。

但是, 收獲還是有的,至少他獲得了女人的善待, 姐姐她毫無芥蒂地幫自己塗抹燙傷膏藥,還将本該對阿征做出來的動作絲毫沒有吝啬地朝他奉獻。

一回憶起那天,賀馳亦陡然笑的更開心了。

但很快, 笑着笑着那嘴角突然又耷拉下去。

鏡子中倒映着他一張落寞的臉。

笑容中也有令他不中意的細節, 并且有很多地方根本無法周全, 比如駱征笑起來有酒窩而他沒有, 駱征的眼睛稍圓而他偏挑...更為重要的一點, 他深知自己壓根沒人愛,身後也不會有永遠陪伴他的人。

這一切都是他死乞白賴借來的,騙來的。

自欺欺人誰不會?他要做就要做到最真、最漂亮,天衣無縫, 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

以及最最重要的是,他不是駱征,并且,他也永遠永遠也不會成為駱征那樣的人。

那樣無能、蠅營狗茍、不知道珍惜,的蠢貨。

前者無能,所以後來者居上。

賀馳亦笑着用幹毛巾擦幹淨臉上多餘的水珠,放松了一下持續緊張的肌肉。

他深谙這個道理,就連同那位漂亮溫柔的姐姐,他一定會如願以償。

秦溫喃這幾天忙着四處找合适的房子,像是一刻不停的陀螺,沒有了被藏在家中被圈養的生活,她整個人很累,但即便疲憊她也并不顯得憔悴,也不像那些失戀的女人一樣一整天要死要活,骨子裏充斥的韌勁和積極向上的勇氣令她看上去更加熠熠閃光。

只是晚上仍然會失眠,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腦海中不斷會回憶起和阿征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毫無疑問,她還沒有從和駱征的感情中徹底抽身。

畢竟三年,三年的朝夕相處無話不說、乃至于肉身纏綿...突然的變故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治愈這份痛苦。

要說變化最大的,莫過于穿着方面,她開始刻意佩戴遮臉的帽子、墨鏡,看上去像是在刻意避着什麽人,沒錯,她下意識在躲避随時可能找來的駱征。

戛然而止的感情,就連多說一個字都像是在公開處刑,大庭廣衆之下那種被掀開一層皮的露骨視奸,這輩子都不要再經歷第二回 。

愛一個人沒有錯,但前提是,原則之裏。

童年目睹母親的遭遇,骨子裏對于名聲的敬畏心都讓她不敢在僭越半步了。

結束上一家的中介咨詢,換乘公交,來到池街路,她走進這家房屋中介,這是目前為止最後一家了。

秦溫喃剛掏出手提包裏的名片想遞給工作人員,突然手腕就被人生生朝後一扯,她驚呼出聲。

緊接着:

“阿姐...”

熟悉到血液中的聲音,秦溫喃瞳孔睜大,有一瞬間失語。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硬生生扯進一個顫栗的懷抱中。

這麽多天,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駱征渾身都在發着顫,他不顧路人的眼光,在大馬路上執意擁抱住阿姐。

但是仔細看,女人雙手依然自然垂落在身側,她的表情也是無動于衷,甚至透着無奈。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久到我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瘋掉的地步,阿姐...”

“我好想你,每天發了瘋的想你。”

駱征的擁抱太過于用力,秦溫喃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

時隔半月,再聽這些,她除了遺憾和心慌再無別的感覺。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覺得痛苦,可是經歷過這麽多,再糾纏下去只會堕入進深淵,為了各自更好的将來,她只能鐵下心。

被擁抱住,秦溫喃試圖掙紮,但是無果,最後她嘆息一聲,輕聲道:“你先松開我。”

駱征沒有動作,但是明顯的,秦溫喃感覺到他身體出現了變化。

他在驚懼猶疑,在緊張。

秦姐姐覺得心疼,但她依然忍着聲,又重複了一遍松開,

“你先松開我。”

“好嗎阿征?”

駱征一愣,身體僵直。

像是千帆過盡後的無奈,最終,他還是聽話地緩緩松開了抱住阿姐的雙臂。

要瘋。

**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在街邊一家随便找的小咖啡店裏,同樣的坐位,同樣的兩個人,他們相距僅僅半米,但兩個人內心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中間已經隔了萬丈深淵。

哪怕曾經再親密,這會兒除了啞然還是啞然。

“您點的Americano,美式單咖。”白制服黑短裙的服務生端上咖啡後微笑着離開。

秦姐姐将手搭在杯把,咖啡泡沫還沒有完全消退,她看着平靜的杯面,相顧無言。

“對不起。”

駱征一直都在喃喃自語這句,好像除了對不起,沒有任何言語能表達他內心的惶恐與無措。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他們都逼我,我很痛苦,我快要被折磨瘋了!”

他語無倫次,眼神惶然寂寂:“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我不要什麽杜家小姐,我也不要什麽繼承權,我只要你——”

半個月了,阿征他真的變了很多。

唇邊的小胡子都能肉眼看見了,還有頭發也是,長了好多。

秦溫喃注意到後,眼神有些刺痛。

放在以往,頭發哪怕長長半公分都要鬼叫着求阿姐幫忙剪斷,而現在,他已然魔怔到毫無外在形象可言。

畢竟 ,沒了阿姐,他那樣精心打扮還有什麽意義?

“所有人都盯着我,所有人都要我做這做那 ,所有人都要牽着我的鼻子控制我,我不想的,我全都不想的,我只想跟你好好過日子,我連以後我們去哪兒,生幾個小寶寶我都想好了 ,我....”他越說越淩亂,越說越焦躁。

直到他說不下去了,頭顱垂下。

雙手搭在兩膝蓋上,像個犯了錯的小孩。

秦溫喃其實和駱征在一起之前,有私交甚好的多年老友曾好心提醒她,不要去招惹弟弟,尤其是那種看不見未來、空有一副皮囊的衣架子,那時候她也不知道駱征的家世,面對老友的忠告她一笑置之,因為那時候她以為只要心中有愛,可以排除萬難。

可現實回饋給她的,卻是沉重一擊。

心中有愛和世俗沖突得太大、太荒謬了。

而她絕不能為了所謂的愛,而背叛自己的原則。

阿征,她的阿征,她的心上人,她以為能走到婚姻中的摯愛,原來是別人的合法丈夫,而她算什麽?她是無恥的‘三兒’。

她只要呆在駱征身邊一天,她‘三兒’的名分就是坐實,她就是新娘子口中的不要臉。

因此現在阿征無論說什麽,她都不會有任何除了遺憾之外的任何情緒波動。

他們之間除了遺憾,只有遺憾,別無可言。

“你回來吧,我,我,我馬上就離婚,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求你了阿姐!”

駱征伸出手,試圖去拉阿姐的冰冷的指節。

他苦笑着企圖挽回。

但事已至此,秦姐姐只是微微嘆息一聲,不動聲色地将手縮到桌下,避開了他的接觸。

“阿征,到此為止吧。”她說。

雲淡風輕,甚至還在說完這句‘到此為止’後問他最近是不是工作有些辛苦,連小胡子都忘了修理。

“阿,阿姐?”駱征難以置信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難道真的要這樣對待他嗎?他也是有苦衷的。

“你真的不要我了嗎,阿姐?”駱征唇瓣哆嗦着問出這句話。

“我們,我們——”

我們明明是有機會的,我,我明明為了我們的将來是那麽的努力....

“我不後悔,希望你也不會。”秦姐姐直截了當。

“遺憾的事情有很多,我也很遺憾我們沒能走到最後。”

眼眶通紅的駱征不可置信地聽着這一切,他不敢相信,這些冷漠冰涼的句子會從一向寵他無法無天的阿姐口中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他渾身一動都不能動彈,活像一只被抽取掉靈魂的空殼。

是啊,到此為止。

從你打算欺騙她的第一秒鐘開始,你們的未來注定就會是這樣的結局。

...

賀馳亦聽到這些的時候,異常沉默。手裏的筆旋轉、旋轉、還是旋轉,眼神淡漠到像是在聽一件相當無聊的轶事。

可是他無比煩躁沉悶的心跳聲卻騙不了人,這股壓抑的感覺一直彌漫到下午的小會上,在此之前林秘書叫了他兩回。但每回都被他用一記冷眼給駁了回去。

開完會議他二話沒說就出了會議廳,連個總結都沒說,林恒追上他。

“賀總今天...”

“今天?今天的林秘書你格外事逼。”賀馳亦先他一步搶了白。

林秘語塞,“....”

事已至此,林秘也沒什麽話說,他擡了擡眼鏡,朝他鞠躬道:“那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去工作了。”

林恒這貨要走了,這會兒不問的話,就沒機會了——

意識到這一點,賀馳亦腦海中盤亘了足足半天的東西還是将他打敗了。

“回來。”他一哂。

“....”

“我問你,女人她最後走了?有沒有肢體接觸?有沒有交換東西?”致命三連。

“沒有,秦小姐走得很果斷。”似乎是在意料之內,林秘暗自長長嘆息。

賀總還是那樣言不由衷,也不知道這幾句問話憋在心裏憋多久了。

“駱征呢?”賀馳亦又問。

“駱少爺...坐在原地,一直坐到天黑,直到被店主提醒才出來。”

不怎麽像駱少爺的作風,但也能理解,不過未免将女人襯托得有些過分,甚至是不近人情。

思量了一會,賀馳亦冷靜下來。

“行我知道了,你去聯系一下這個人。”他遞給林恒一個聯系方式。

眼神寡淡,動作隐蔽:

“記住,動作要快。”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或許可能還會有一更,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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