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明知你要走
在喜歡上陳學凱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在喜歡上他之後,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喜歡男人。畢竟誰也不知道一生之中會愛上幾個人,會愛得多深,會記多久。
有一段時間我會把鄭辰逸錯看成陳學凱,有時候想叫鄭辰逸卻會喊成陳學凱的名字,這是在二十年後我都還在犯的錯誤。
到現在我并不想去考慮到底我更愛誰一些,因為陳學凱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如果他又出現,我是說如果……算了,沒那種如果。
我無法在他和現在的愛人之中做出選擇,更不想去選擇。
我跟他告白之後,我們的日常比往常更輕松了。
我幾乎能看懂他眼神所說的話。
他如果一直盯着我,在我看他的時候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的話,那就說明他想我吻他。他如果牽我的手,把我手拿到眼前看看那戒指,那就說明他只想我把他牽得更緊。他如果來問羅喻題,并且一直心不在焉,那就說明他想跟我說說話,聊些有的沒的。
那個星期他最後一次周末留校,我和他一起留校。
那是我第一次放棄回家的機會。
母親電話裏問我為什麽不回家,我說很重要的朋友要走了,就是那個很好的哥們。
周五的晚上,教室裏只有幾個人。我坐到後排陳學凱旁邊,其餘還有幾個同學聚在一起聊天。
他在桌下牽我的手,戒指蹭到我手上,卻帶來一種無比心安的感覺。
我一只手被他牽着,一只手想做作業,但只剩下左手。
“我要做作業。”我說道。
“你下午都做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個周記明天再寫吧。”他拉着我手不放,手指扣進我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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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去哪裏?”我問他。
“我去上課。”他說的是街舞。
“嗯。”我點點頭,“我能去嗎?”
“嗯。”他把我手放到自己腿上,像抱着玩具一樣。
“那你讓我今天把作業寫完。”我說着要把手抽回來。
他死死攥住,“明天過了還有周天。”
“周天下午就要交作業了。”我擔心道。
他還是不肯松手,“你念我寫。”說着把筆拿起,把我空白的周記本奪過去。
我無奈答應了。
“前天那些人是你叫的?”我突然想起。
“嗯。”他仿佛不太情願回答這個問題,輕輕點頭。
“為什麽要找人打他們?”我問道。
“打了他們他們就不敢再來找你麻煩。”他說着,靠到桌沿,手裏的筆輕輕轉動。
“你怎麽知道他們要找我麻煩?”我問他。
“你發小說的。”他表情不耐煩,道,“你到底寫不寫周記啊?”
“寫寫寫。”我讨好道。
“第一排,正楷,居中。”我笑着下達命令,“題目:致我遠行的朋友。”
“要求多。”他笑道,但還是順從我,一筆一劃在本子上寫得認真。在我記憶中他就沒做過作業,這次終于正兒八經拿起筆了,邊寫着還不忘嘲我道:“聽題目就知道肉麻得很。”
我沒理他,繼續念到:“不知人生的前路上還能否與你相遇。致遠行的你,冒號,再見。隔一排,破折號,題記。”
“哇哦,寫個作文玩這麽多花樣。”他勾着嘴角笑道。
“你少廢話。”我臉紅道,等他把題記寫完繼續道:“這篇周記寫給我一個朋友,他是個不愛說話怪人。”
“哦。”他盯着我呆呆地回我一句。
“哦什麽哦,寫啊!”我朝他瞪眼。
他悉悉索索寫上。
“我們從不對對方說‘你在我心中很重要’這樣的話。”我道。
他笨拙地在本子上寫完這句話。
“你在我心中很重要,要加單引號。”我提醒他。
他加上。
“卻默契的,對對方想說的這句話心知肚明。”
“最開始相處時我只以為他接近我是出于同情。”我一字一句念到,“但在他跟我坦白之後我發現他接近我的理由比這還糟糕。”
他傻笑兩聲。
“生活跟你開的玩笑很多,比如,跟一個與你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成為朋友,甚至又從朋友變成更親密的關系。”
我等他寫完,繼續道,“我面對生活的安排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我感到無奈,卻又從未如此幸福過。”
“下一段。”我提醒他道,“他曾經問我,這麽多人寵着你,你沒有感覺嗎?”
這次他聰明地加上了單引號。
“我說,有感覺啊,被寵膩了的感覺。我只回答了一半。”我道,“後半句話是:我也寵着你,就像那些寵着我的人對我好那樣對你好,把你寵到反胃,可以嗎?”
他側過頭來盯我看了許久,複雜的眼神中,我讀不出他想說什麽,只能明白他難受。
“看着我幹什麽?寫啊。”我假裝兇他道。
他埋頭寫下那句話,手輕微抖動着。
“他在我眼中是一不良少年。”我繼續道,“卻又沒人比他更好。”
“記得以前的某個晚上,我們閉着眼睛談及夢想的時候,我問他長大之後想幹什麽,他說他想打籃球,想像姚明、易建聯一樣。後他又反問我。我說我想當作家,把生命中的每一件難忘的事情都當做故事,自嘲般講給別人聽。”
“他開玩笑說‘那我在裏面叫什麽名字好’,我答‘易建聯怎麽樣’。我倆當時只笑,如果我不告訴他,那他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笑容背後是那麽的寧靜。我所追求的,理所當然的自信。”
“關于他的故事一定會有,我一定能寫出來,他把這一切看得那麽自然。”
“他跟別人打架,他朝那些侮辱他夢想的人怒吼,他也不會知道,我竟從他這些無意識的動作中被鼓勵。”
“而得知這一切是為保護我之後,那種興奮感只能用流淚來代替。”
“下一段。”我提醒他道。
“生活從來不是公平的,比如有些人只能學習,有些人卻有自己想走的路。我曾想在這兩者之間找一個平衡點,但是那太難了。我如此平庸,中考、高考、考研、工作,一切從我雙腳沾地那個時候就被父母安排好。”
“他勇敢地想面對自己的夢想,卻不能在我所在的世界得到承認。”
“有人覺得他選擇離開是他不得已的舉動,但其實那是他生活真正的開始。”
“如果我想盡一切辦法讓他留在我的世界,這樣會不會太自私?”
“事實上我正在這麽做。”
他又停下筆,轉頭看着我良久。
“我卻更害怕聽他說‘只要你想讓我留下,我就哪裏都不去’。”我低頭,五指扣得更緊。
“我沒有資格讓每個人都滿足我那狹小得可憐的心胸。更何況他是我如此重要的一人。”
他轉頭繼續在本子上寫,眼眶紅紅的。
“不知未來還有沒有這樣美好的‘不期而遇’,所以我想對他說‘再見’。”
“或許一年後,或許多年後,或許等我們兩鬓斑白,或許那個時候我們還能相擁,或許那時候我們只能點頭笑笑。”
“哪怕是一面也好,已經淡忘所有的感情也好,我想再見到他。”
“他是如此重要的,我心目中的僅此一人。”
“我選擇放手,摻雜着強烈的期望放手。”
“再見,并且希望我下一次對你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你已經走上了自己一直尋找的那條道路。”
“你不要說了。”他語氣懇求道,眼睛大睜着,淚痕留在臉上泛光,眼淚大顆大顆滴到我本子上,染出一團一團的淚漬,“別說了。”
我閉上嘴。
他握着我的手不安的捏着,渾身發抖。
我将頭抵到他肩上,“我好愛你。”
他不擡頭,無聲地落淚。
“卧槽,你別哭啊,像我在欺負你一樣,”我用手去擦他落在我本子上的淚漬,看到自己手上戴的那戒指,心中莫名難受。
“什麽時候輪到你欺負我?”他輕笑。說罷把拿着筆的手蓋到我手上,大拇指不停擦拭那戒指,未幾又用筆在我無名指上寫下‘我好愛你’。
寫好後棄筆而去,頭也不回出了教室。
我幼稚嗎?我只初二而已,就戀愛了,還同性,還虐戀。
我也覺得自己惡心。
但不是我的錯,是陳學凱的錯,是他先對我好的。我喜歡上他了沒錯,但我是無辜的。
晚上他幫我洗衣服,我從背後抱他,并告訴他一直很喜歡他這樣抱我。
他沒答話,任憑我貼着他。
周六我跟他一起去上課,我坐在旁邊看他學。下課之後和他在落地窗前接吻,樓下是川流的人群,不耐煩的鳴笛聲,還有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建築、綠植和十字路口。
他問我是不是初吻,我說是。
晚飯我們又吃的肯德基,我和他在桌下牽手。
晚上他在我床上睡覺,側身将我摟着,說了些‘我愛你’、‘晚安’之類的話便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睜眼便見他盯着我看,我抱着他,朝他笑笑又閉眼睡着了。
周天我們睡到中午一點過,我早就醒了,不想起。
起床之後我匆匆趕了一篇周記,下午交了這篇。
晚飯是陳學凱從校門外買回來的蓋澆飯,我把肉沫茄子裏面的肉沫用勺子舀到他碗裏,他盯我一眼,“你又變回民了?”
“肉沫裏有肥肉。”我一本正經點點頭,“膩嗎?”我問他。
“不膩。”他搖頭道,把小炒肉的肥肉和瘦肉分開,瘦肉夾到我碗裏,肥肉和着肉沫吃。
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聽到他下床的聲音,幾秒後又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他湊到我耳邊說‘晚安’,又在我嘴上輕輕啄了一下。
早上剛亮燈他就把我叫醒,我倆趁大家都還睡着,牽着手去教學樓。一路上沒幾個人,一路上便可以不松手。
上自習時他借口上廁所出教室,我也跟他出去,躲在攝像機監視不到的黑暗角落接吻,幾分鐘後又若無其事回教室上自習。
放學時我們故意留到很晚,等大家都走完了又可以牽着手回寝室。
我們擠出所有能相處的時間牽手接吻,所有動作都躲躲藏藏。
我流水賬般的生活似乎因為這些小小的動作而有了期待。
于是我在溫水般的生活裏迎來了沸水般灼人的那一天。
他的床已經收拾幹淨,只剩下床板。他的衣櫃已經空了。他床下的鞋已經全部收走。他的洗漱用品也被他母親收走。
他母親看到他手上的戒指,說‘你個男人戴什麽戒指’,他不耐煩地叫他媽別管。
我和同學送他到校門口,他借口要上廁所,把我帶到廁所邊流淚邊和我接吻,說‘我愛你,再見’。
于是他走了,再沒回來過。
如果不回來,為什麽還那麽真誠地說愛我?
為什麽我會像白癡一樣等你一年又一年,等到忽視身邊所有的美好,困在和你的那些細節裏?為什麽我那麽不甘心就這樣不了了之?為什麽我神經病一樣每個周末都去那個培訓中心?為什麽直到二十年後我都還記得你笑着等我吻你的樣子?
我真是瘋了,又賤得很,想要忘記卻偏偏記得更清楚。
後來談了不知道多少次戀愛,還是會想起你說‘我愛你’時候的語氣。
我瘋狂地尋找,卻找不到能與之媲美的那三個字。
待我再長大些了,蘇林看着我戴在脖子上的項鏈,拿起上面套着的戒指端詳,問我‘我真的無法取代他嗎’。
于是在那一個霧蒙蒙的陰沉天,它從朝天門大橋上落到了滾滾江水裏。
再也沒有一模一樣的戒指,讓我一分錢不出卻花費多年光陰去等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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