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又見白眉老魔
薛孟庭匆匆趕到刑堂,一眼便瞧見赤身受刑的陳念跪于中央蒲團之上,後背紅痕遍布,已然洇出點點鮮血。
“住手!”薛孟庭揮手彈開刑杖,司刑連退了數步,剛要發怒,見是執法長老,當下收了刑杖,恭立一旁。
薛孟庭看了那殷紅血跡半晌,只憋出兩個字來:“胡鬧!”
陳念磕了個頭:“師尊拳拳愛護之意,弟子心領,但弟子冒犯師尊,理應受刑。”
他一句話說完,薛孟庭又氣又急。冒犯師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可這種事……這種事有什麽好自己來刑堂領罰的?先前還道他不算迂腐,如今看來簡直是迂腐至極!
這廂說話的檔口,楚嵋也匆匆趕到。她看慣二師兄的面無表情,自然分辨得出二師兄與往常的不同之處。
見師兄真的動怒了,楚嵋收劍站好,也不敢胡亂插嘴。
薛孟庭冷哼一聲,不再理會陳念,問司刑道:“他是自己來領罰的?”
“是。”刑堂雖屬執法長老掌管,但自有一套規矩運作,平日裏薛孟庭也不大會來,所以刑堂衆人同薛孟庭并不如何親近。如今見薛孟庭說話冷硬,司刑不免有些惴惴,“陳念說自己冒犯師尊,自請杖責。”
“他說杖責就杖責?你們都不來我這裏問一問?刑堂便是這麽個規矩?”
“刑堂本來是要查清再罰的。”司刑被薛孟庭的語氣駭了一跳,忙道,“但陳念手上有您的命牌,所以我們也不敢多問,請薛長老明察。”淩空門上下人人都有一塊命牌,既可辨明身份,又可在危機關頭召集同門來救。薛孟庭的命牌象征執法長老的身份,同掌門和另兩位長老一道,非不得已不能将命牌交給旁人。所以司刑看見這塊“如見執法長老”的命牌,哪裏還會多想?只當薛長老已是怒極,面也不願出,直接打發了弟子來領刑。
當初薛孟庭覺得命牌拿在手裏沒用,又怕有人在他不在時欺侮陳念修為低弱,便把這塊命牌給了陳念,誰能想到陳念能利用命牌來刑堂領罰?
薛孟庭捏了捏拳,提溜起陳念就往外走。陳念還要說什麽,薛孟庭瞪了他一眼:“閉嘴。”
刑堂衆人眼睜睜看着師徒二人離去,面面相觑,也不知該作出什麽反應來。
楚嵋見陳念乖乖地不說話,後背上的杖痕越發鮮紅,到底起了憐惜之意,從旁邊蒲團上撿起陳念外裳,趕着師兄的步子給陳念披上了。
薛孟庭腳步一頓,楚嵋趁機上前給少年扣上前面一枚扣子,道:“師兄教導弟子,師妹本不該插手,但陳念不是頑劣性子……”
“師妹。”薛孟庭打斷了楚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可是心疼了?”
楚嵋一愣,薛孟庭又回頭側頭看了看陳念:“迂闊不堪,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還不算太丢為師的人。”
莫說楚嵋,便是陳念也一句都沒聽懂。但他總還聽得出師尊的語氣松動了許多,當下背上火辣辣的傷痛都消去不少。這趟來領罰的目的是什麽,只有他一個人清楚,師尊說他迂闊,那他便是迂闊好了。
薛孟庭對楚嵋道:“師妹有空常來嚴正峰坐坐。”
“啊?”楚嵋顯然跟不上薛孟庭的思維,但見薛孟庭認真的眼神,便愣愣地“哦”了一聲。
薛孟庭微微點頭,帶上陳念回嚴正峰去。
“現在知道痛了?”薛孟庭聽到陳念輕輕的抽氣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他的後腦勺,手下的動作越發輕柔,“不過是……也值得你跑到刑堂去自領杖責,為師與你說過多少次,當愛惜身體愛惜自己,你将為師說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抹過藥膏的杖痕并未消去,仍舊鮮紅一片,刑堂的杖責豈是兒戲?
薛孟庭嘆氣道:“若是再像今天這樣不聽為師的話,你自己看着辦吧。”
陳念身體一震,急忙轉身,像是又要跪下。他擡眼看到師尊神色,又想起師尊剛剛才叫他愛惜身體,便只好躬身道:“弟子怎敢不聽師尊之令?”
薛孟庭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講與陳念聽,臨了見到陳念這樣驚慌便什麽都說不出來,只好幹巴巴道:“行了,歇着吧。”
“師尊!”陳念叫住他,卻半晌不說話。薛孟庭見他面色躊躇,心下了然,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道:“是為師一時失态,竟把你吓住了。我于你亦師亦父,有什麽好多慮的?不過是……一不小心罷了。”
陳念本就因杖刑面色發白,聞言更是慘白一片:“我對師尊來說,到底還是個孩子。”
“不然呢?你我十年師徒,為師早已視你為至親,你平日裏別總是胡思亂想。”薛孟庭擺擺手,“痛得臉都白了,好生休養,為師要去巡視了。”他說完将陳念按着坐下送了點靈力過去,這才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的時候還不見陳念有什麽反應,薛孟庭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
陳念抿着唇看他,下颔繃得緊緊,形成了一道冷硬的線條。
這天之後,薛孟庭就發現,陳念待在嚴正峰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三日一去的劍峰改成了每日必去,起初還知道晚上回嚴正峰,過了幾日便回也不回,三五不時地直接在劍峰住下。
一開始薛孟庭沒當回事,但次數多了,他也覺出不對勁來。在一次陳念回嚴正峰的時候,薛孟庭特意與他說了一會話,大意是告訴他葉長老只是他的師叔,劍峰也是別人家的地盤,老往別人家跑算什麽呢?
陳念當面應承得很好,背過身不但不改,反而變本加厲。如此半月過去,薛孟庭竟沒再見到陳念一面。
薛孟庭心裏不大痛快。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被師弟拐跑了,能高興起來才怪了呢。他思前想後,覺得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不是這麽薄情的人,便暗中觀察了一番徒弟言行,得出一個結論。
陳念在鬧別扭。
幸好不像是害怕“變态”師父的樣子。可是先頭發生了什麽好鬧別扭的事嗎?薛孟庭實在想不出,只好把他這個原因歸結到青春期綜合征上去。薛長老當然不能和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鬧性子,這就開始考慮#與徒弟和好的正确姿勢#。
他正在苦思冥想,忽然逢上師弟師妹找上嚴正峰來,要讨論本次開山門之事,才恍然悟到如今十年過去,又到了開山門收徒的日子。
“煩請葉師弟、小師妹先分擔此事。”薛孟庭腦子裏蹦出一個絕妙主意,“師兄想趁這次機會帶小念回陳家村看看。”
楚嵋自是無有不應的。葉鈞表情冷冷,雖然不大高興,但也點頭應下。
薛孟庭想起陳立,假惺惺加了一句:“陳立也是陳家村出身,若是師弟放人,師兄也帶他回去瞧瞧。”
“資質愚笨,劍道未成,哪裏有那麽多時間出去閑逛?”葉鈞多說了些話,轉身就走,沒幾步又回頭看了薛孟庭一眼,眼中浮現出熟悉的似笑非笑:“你對這個徒弟未免太好。”
薛孟庭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師弟十年前便這樣說。”
葉鈞收起眼中笑意,照例冷着臉走了。楚嵋跟在他身後,給了葉鈞肩膀一錘。
帶陳念回陳家村的主意果然極妙,看到薛孟庭就走的陳念總算是願意與他講話:“弟子多謝師尊體恤。”
薛孟庭扯了扯嘴角,對陳念過于客氣的語氣不置一詞:“陳師姐之墓該好生修葺了,要帶什麽自己拿上,嚴正峰的東西随你挑。”
陳念面色微動,含糊道:“師尊……”
“嗯?”薛孟庭以為他要自己身上的東西,戲谑道,“為師的飛景劍可不能給你。要是你要劍,等劍冢開啓的時候為師帶你去找一把好劍。”
陳念一哂:“師尊對弟子有信心得很。再過五年,劍冢就要開啓了。要進劍冢選劍,需得築基才可,師尊認為弟子能在五年內築基成功?”
薛孟庭掐指一算,五年後陳念二十四歲,可不就是原著中築基的年齡?他也不去管被自己改得亂七八糟的劇情,信心滿滿地說:“自然,為師對你很有信心。”
陳念眼中升起光芒,但轉瞬即逝。
十年一別,陳家村卻還是那個陳家村。薛孟庭帶着陳念到陳家村的時候,村民們正在村頭嗑瓜子話家常。
陳念從雲端看見,微微一笑,随即斂容道:“師尊,弟子想去祭拜一下娘親。”
“嗯,那咱們便不在這落下了。”薛孟庭說罷,心神一動,飛景載着兩人飛向了村旁山林。
當年為陳如挑選的好地方,便是山中碧玉竹旁。多年不見,碧玉竹依舊通透如玉,随風擺動時發出陣陣金石之音,讓人聞之心喜。
薛孟庭在陳如墓前深深一揖,看了一眼正在磕頭的陳念,眼神一暖,背過身去悄悄走開了數丈,不再打擾陳念。
墓前已生雜草,自有萋萋之感。陳念磕完頭便開始修葺這方矮墓。他動作遲緩,卻不是因為氣力不足,只是心中百感郁結罷了。
薛孟庭看得明白,便只負手站在遠處,并不上前。
良久,陳念将一切打理清爽,從腰間乾坤袋中取出一支潔白玉芝蘭放在墓前。
幽蘭微顫,仍有餘香,花瓣上一滴晶瑩水珠慢慢滑動下來,潤入墓前泥土。
陳念對着母親墓碑低低道:“娘親,師尊對我很好。”他說完這一句,頓了許久,方才緩緩再說了一句,“是真的很好。”
以薛孟庭耳力,這兩句話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他眉心微動,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這個笑容與從前扯起面皮的笑迥然不同,非但不怪異難看,反倒給人溫暖舒适之感。
薛孟庭本就生得清俊,平日不茍言笑也就罷了,此刻微笑起來,當真算得上公子如玉。
正巧陳念告別母親,正要轉身。
他甫一回頭,映入眼簾的便是師尊淺笑晏然的模樣。
陳念一呆,只覺今日方知何謂色如春花。其實春花又如何?也比不得師尊展顏一笑。
他剛剛這樣一想,空中便緩緩落下粉嫩桃花,仿佛要印證他方才所想一般。陳念胸口處,溫熱的心髒跳得越來越激烈,反複鎮壓的濃烈情感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受控制地奔湧出來。
師尊?
薛孟庭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如此強悍的瑪麗蘇技能,一笑就能起到天雨桃花的效果。桃花出現的同一瞬間,他瞳孔一縮,飛景劍呼嘯而出,竟直接施展出寸縮土遁之術護到陳念身旁。
此時桃花落地,春意無邊,空中響起嘶啞老者聲音,恁地破壞大好春光。
“陳小子,十年時間,可把事情想清楚了?”
卻是以前見過的熟人,長眉雪白,薛孟庭苦尋不見的白眉老魔是也。
白眉苦守多時,有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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